7. 蒙眼入牢
    江定安的心蓦然一紧,只听被叫到的暗卫回答道:“江娘子方才手抖,摔了瓷瓶、与沈公子说了一二句话、理了理头发。”他下了定论,“并无异常。”

    她的心落回胸膛中,那虫笼小巧玲珑,她借着整理发髻,趁机扣在发钗上,稍作点缀,好在银笼衬着乌发,看上去并不突兀。

    杜筱清面色淡然,看不出是否疑心,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乌黑油亮的发髻。

    江定安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她虽然想进入三旬牢寻故人,到底保全自身才是最要紧的。

    “杜公子怀疑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又似乎蕴含一丝怒意。

    杜筱清问:“江娘子方才与沈莲塘说了什么?”

    他幽暗的眸光落在她面上,直直撞进那双清亮如镜的圆眼中。江定安垂下软而韧的长睫,避开他的视线。

    她望了眼满院的武兵,口中讽刺:“不过是道了句谢,难不成杜公子连我与人说话都要管束?”

    玄圭见二人说话夹枪带棒,连忙打断:“江娘子方才进院时,身上带了贼人的香料气息。为免被有毒香料伤身,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怕江定安误会,解释道:“待我等将贼人问询一番,若是香料无害,娘子可自行离去。”

    这番话说得极尽客气,给足了江定安面子。

    江定安微微颔首,对这个安排并无异议。杜筱清却道:“可以进去,得蒙上眼睛。”

    江定安闻言扭头看他,漆黑的圆眸中掠过一丝情绪。杜筱清分明没有看她,却好似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三旬牢是险恶之地,江娘子本不该进去。”

    他意有所指:“娘子想进去,倒也无妨。”

    江定安没有理会他,默默跟在玄圭身后,发髻上的银笼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一向素净淡雅,今日难得戴了一只木笄,木笄末端套了一只银笼。

    杜筱清望着那只小银笼出神,想道:江娘子家贫,头上发饰与虫市小笼有些相似,看模样大小,似乎正适合豢养白斑金翼使。

    不知怎的,他并没有说出这个猜想。

    江定安跟着他们走到别院一处偏僻角落,一个女使奉上一道黑布,将她的双目蒙得严严实实,随后牵着她的袖一直往下。

    虽然目不能视,江定安依然能感受到眼前光线逐渐微薄,越往下越暗,这条路似乎通往地底。

    不知行到何处,四面水汽扑面而来,周围环境极其潮湿,耳畔响起若有若无的敲击声,指甲叩响铁栏杆上:“咚,咚咚......”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道声音逐渐和儿时听到的拨浪鼓重合在一起,她浑身巨震,正想细细分辨。前面牵引的女使忽的停下,弓鞋一转,似乎回过身来,对她柔和道:“娘子,在此处歇息片刻即可。”

    又听桌椅摩挲地面的声音,一道椅子被置于身下,江定安顺势坐下,手中被人塞入一杯清茶,茶水的温热传到十指,杂乱的思绪慢慢平定下来。

    她举杯欲饮,手一哆嗦,将茶水尽数洒落,打湿裙角。她解下蒙眼的黑布,接过守在身侧的女使递来的帕子。

    江定安一睁眼,便看到幽暗的石墙,此处还算整洁光亮,没有想象中可怖的刑具,只有一方石桌和两个木凳。

    她一面暗自打量四周,一面擦拭如云的裙角,蓦然抬眸,用两丸水光涟漪的圆眸殷切地望着女使,“这位娘子,能否为我寻一件干净衣裳?”

    女使元光清秀冷峻的面庞流露出犹豫之色,经不住她央求的目光,点点头,转身出去,顺道闩上了门锁。

    沉重的铁栅栏就此阖上,江定安端坐在这方窄阁中,最下底湿透的衣裙紧贴着脚袜,丹色的披帛焉焉地垂落,纤细葱白的指尖还拿着那条手帕,目送元光急急走出去。

    待元光的背影绕过拐角,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中,江定安等待片刻,倏忽起身,取下头上木笄,浑然不顾青丝尽数披落下来,将锋利的前头插入铁栅栏上的大锁,尾端的小银笼在昏暗的烛光微微晃动。

    这厢,杜筱清正在审人。

    按照他刑讯的习惯,他会先问最要紧的,例如何时何地何人。可这一次,他难得从心问了最感兴趣的:“江娘子和你说了什么?”

    沈莲塘被缚在刑架上,还算镇定自若,听到这个问题,不由地回忆起那位胆大惊人的江娘子——

    那时瓷瓶恰好滚落在他脚边,江娘子近前来拾,俯身低语:“告诉他,你若能证明莞香为真,便要他出双倍价钱。”

    商贾重利,即使与她素未谋面,即使知道她和杜筱清相识,这很可能是他们二人联手设套。明知是饵,依旧不能不咬。

    熏制假冒的莞香即便低于市场价售出,依然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至于江定安口中描述的高于市场价双倍出售,实在太具诱惑,他非要搏一搏不可,不然就会抱憾终生。

    于是,他飞快记下她说的白斑金翼使,与其串通上演了一处香气引蜂的好戏,

    只是万万想不到杜筱清如此狡诈,从头到尾,这只是一场请君入彀的局。

    沈莲塘并不打算出卖江定安,他若是有幸脱身,出来还得找那位精于算计人心的娘子合作。

    是以,他说:“江娘子说‘你既然识得杜公子,想必对他的喜好有些了解,臂如,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娘?’”

    沈莲塘自恃行走江湖多年,靠的便是敏锐的直觉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皮子功夫,这么说铁定没错。

    闻言,杜筱清擦拭刑具的动作稍滞,他立在阴影里,凤眸在幽暗的烛光下越显晦涩,表情非笑似笑,让人无从判断他信了还是没信,“是么?”

    即使这间囹圄中除了他们再无其余人等,杜筱清依旧保持着在人前的温润,语气礼貌地询问:“我今日听到的假话太多了,想听点真话。”

    随着杜筱清慢慢走进,沈莲塘不知看见什么,面色忽白,浮在表面的镇定慢慢皲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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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光牢记主子叮嘱不让自己离开江定安,要寸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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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地守着她。

    只是江娘子不过一介柔弱娘子,加上她已经锁上了小阁,更何况三旬牢地势奇诡,江娘子翻不出什么风浪。

    如她所料,等她带着干净的衣裳回到小阁时,江定安正百无聊赖地伏在石桌上小憩,看起来睡得很香,压得头发都乱了。

    大锁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元光放下心,将衣裳交给她。

    江定安朝她一笑,一笑生辉,露出洁白的皓齿,元光的目光被其牢牢摄住,难以移动分毫。

    直到江定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元光如梦初醒,随即移开视线,背过身去。

    江定安换好外裳,束好头发,将前端弯曲的木笄穿入发间,仔细固定好。

    “何时能回去?我出来这么久,娘亲该担心了。”

    元光道:“长史说了,娘子办完事情,想走就能走。”

    江定安束发的动作一顿,杜筱清这是什么意思,办什么事情?

    难不成他知道她此番进三旬牢,乃是怀揣某种目的。

    既然他吩咐了想走就能走,江定安也不跟他客气,任由元光为她重新蒙上眼罩,亦步亦趋地走出地道。

    等她出来时已是酉时,圆日西沉,晖光笼罩苍穹。

    江定安乘着元光安排的马车回到砚池巷,一路上思绪纷纷,回忆起方才用木笄撬开大锁,循着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在地道中穿行。

    地道极窄极暗,她矮着身子,悄悄穿梭在其中。至于那些押着沈莲塘一干人的武兵,已经不知去向,沿途亦不见守卫。

    就像是,有人知道她要来,有意让她探究,故意放松了守卫。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走下去。

    那声音如同一条细线,牵引着她的心绪。却猝不及防地断在一堵墙后,她伸手敲了敲墙面,心底一沉,这面墙是实心的。

    这意味着这里没有入口,江定安正想去寻通风口或者水渠,摸索片刻无果,忽然意识到时间不早了。

    为免引人怀疑,只好先行折返。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指缝里从墙面刮下的石屑,小心翼翼取下来放进袖囊中。若能知道这是什么石料,有朝一日冤案昭雪,杜家倒台,炸了三旬牢也为可知。

    马车停在砚池巷巷口,江定安与马夫道了谢,转身进了家门。

    绕过影壁,一眼便看见娘亲江怜群正在院中坐着等她,小桌上放着热乎的饭菜,招呼她:“定安回来了,快尝尝娘做的新菜。”

    江怜群的目光倏忽停滞,不知在她身上看见了什么。江定安低头一看,是新换的外裳。

    她对江怜群解释:“不小心打翻了茶水,黄老爷府上女使给我换了一套外裳。”她边说边坐下,“只可惜他们不要白木香,不然我们就能多些积蓄。”

    江怜群不疑有他,面上虽有些失望,却还是宽慰道:“如今的日子也不错了,你那日在天柱山救下的杜公子是个好人。我听闻,他给那日上山救人的百姓安排了谋生的活计,光是我们这条巷子,就住了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