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的神色一瞬凝固。
谢晏兮?
他怎么也在这里?!
他来多久了?看到了多少?
凝辛夷思绪飞转,手中折扇悄然收起,换作了一柄平平无奇的纸扇,旋即迅速将兜帽重新拉了起来,遮掩住自己的面容。
再不动神色地将身形向后隐了隐。
如果他是刚来,他应当只见到了她的背影,而她说话的声音也都一直是压着的,多少还有补救的余地。
只是虽然她和谢晏兮至今也不过一面之缘,且她的身形也都被宽大的斗篷遮掩住,但她还是莫名觉得,即便如此,也还是有被认出来的可能性。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凝辛夷已经做好了装傻到底的准备。
只要她咬死不承认,谢晏兮也不能怎么样。
更何况,于情于理,谢晏兮都理应没有一定要指认她真实身份的必要性。
至少此刻没有。
果然如她所想,谢晏兮的目光也只是淡淡扫过她身上,并无什么异样,旋即便看向了程祈年。
“想来这位便是平妖监的大人了。”他抱拳一礼,并不掩饰自己的意外之色:“没想到平妖监这次会遣一位偃师来。”
众所周知,偃师多巧思,在机关与一些奇门之术上多有建树,一般来说可以成为极佳的战力辅助,却极难独挡一方。
“自然非我一人,只是我的同僚暂且不便现身。”程祈年也不恼,又道:“既然此间事了,我便发信烟寻附近的洗心耳了。”
所谓洗心耳,负责的便是每一次平妖后的善后工作,具体来说,就是让看到了妖祟真实凶残模样的凡人们将这些可能会产生无限恐惧的画面忘记。
因为恐惧这种情绪本身,就是滋养妖祟的温床。
凝辛夷微微拧眉,正要说什么,却听谢晏兮先一步开了口,声音里压了沉重:“此间事了?此间事……想必还未了。”
程祈年不解其意地抬头,神色却与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骤变。
因为那鬼鸟钩星分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可空气中的妖气非但没有减淡,反而变得更加浓郁了起来!
原本以为理应散去的妖瘴领域,竟还是一寸寸合闭,将整个白沙堤环绕遮蔽,变成了真正的一座妖瘴孤岛!
这鬼鸟钩星,竟然不是此处形成妖瘴的原因!
这里还有别的妖祟存在!
意识到这一点后,凝辛夷汗毛耸立,被谢晏兮太过突然的出现打扰的思绪重新运转,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忽略了什么!
草花婆婆。
那位已经化形的草花婆婆,境界看起来分明比这凄厉凶残的鬼鸟钩星还要更高深!
她正要转身,却见谢晏兮已经向着旧屋的方向抬手一礼:“还要多谢草花婆婆愿意助我成阵,才能将这只作恶多端的鬼鸟引出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草花婆婆点点头,温和道:“该谢的不是我,而是愿意配合你,在这一屋子的血泊中躺了足足三日的孩子们。还有愿意在外奔跑充当诱饵的阿朝。”
又拱手一礼:“还要多谢诸位除去这鬼鸟,否则全白沙堤有孩子的人家都战战兢兢,没有一天能安眠。”
凝辛夷越听越疑惑,偏偏她不好开口问个子丑寅卯,只能全靠猜。
都是妖祟,为何不除,甚至对这位草花婆婆如此以礼相待?
然后她就看到,草花婆婆折身将旧屋的门打开,向着屋子里拍拍手说:“孩子们,可以起来回家了。”
凝辛夷:“……???”
什么起来,什么回家?
没、没死?
凝辛夷目瞪口呆。
那些她以为早已死在鬼鸟钩星爪下的孩童们纷纷从血色中涌动起身。
一片叽叽喳喳声里,有的孩子顶着半张脸的血迹,笑容却灿烂,也有的孩子苦着脸想要将那些血色擦掉,然而血实在太多,很快就浸湿了他们的袖子和手绢,再将本来就染血的手心涂满绯红。
“所以……他们都没死?”凝辛夷不可置信地喃喃。
没死,她以月曈胧去看,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显然这些孩子“生”的气息,被某种秘法掩去了。
那些纵横蔓延的血色其中的一个作用,应当便是掩生息。
而草花婆婆也早就知道,自己的妖火一击,或许能伤到那鬼鸟钩星,却无法致命。她不过是虚张声势地拖延,只等后续平妖监的人跟上,来杀了这只鬼鸟。
只不过先到的人是凝辛夷,所以最终这鬼鸟死在了她手下罢了。
这些躺在血泊中的孩子成功麻痹了鬼鸟钩星。
也成功骗到了她。
四舍五入,她等于一个鬼鸟钩星。
想通了这一节的凝辛夷:“……”
如此算来,倒是她多管闲事了。
倒也不后悔。
万一那持剑的捉妖师是后来那一击时才堪堪赶到,那草花婆婆肯定会受伤,如果挡不住,那么旧屋里的孩子还不知要死伤多少。
只是有点懊恼,万一被谢晏兮看到了,多少还要遮掩解释一番,有点麻烦。
但眼下最麻烦的肯定不是这事儿。
草花婆婆是不是妖祟,暂且都不太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形成这妖瘴的真正原因。
否则妖气越浓,这白沙堤中的凡人的危险便会更多一分。
谢晏兮看着那些从血泊中爬起来的小孩子们,侧脸看了下此刻才匆匆赶到的元勘和满庭。
元勘会意,解下腰间储物袋。
一股奇妙怪异的肉香顿时蔓延出来,凝辛夷眉间一皱,已经分辨出这就是自己此前在谢氏洞冢前闻见的馥郁腐烂肉香。
她瞬间反应过来,想必这便是那大锅炖彭侯的味道!
这人该不会是想要将彭侯肉给这些小孩子们吃吧!
就算这些小孩子们形容看起来有点狼狈,多少有点面黄肌瘦,却也不至于让他们吃妖兽的肉!
还好元勘最后从储物袋里掏出来的,是几大盒点心和果子。
谢晏兮拎着剑,起三清之气,又在那间旧屋周遭布了一道剑气,才道:“还有妖祟未除,草花婆婆还请当心。”
收了剑,谢晏兮转身就走。
若不是与凝辛夷擦身而过的时候,他递过来一个颇为意味深长的眼神,凝辛夷当真要觉得自己的掩饰天衣无缝。
但她神色镇定,兜帽又遮掩,看不出半分异样,就好似她真的是那所谓路过此地的外乡人,只是来协助降妖除魔的,见到其他几人转身去寻妖祟,自然也提步跟上。
及至几人的身形都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后,草花婆婆才神色平静地看向自己方才一直藏在袖子中的那只手。
她的手里,是一只金色红抽绳的收妖袋。
正是程祈年方才收了鬼鸟钩星的那一只。
*
凝辛夷刻意拉开了与谢晏兮之间的距离,落后几步缀在后面。
夜色沉沉,白烛摇曳,妖气漫天。
整个白沙堤只剩一片寂静,只剩下几人踩在白木板桥上时的轻微脚步声。
凝辛夷的手指摩挲着掌心的纸扇,目光落在谢晏兮的背影上,又移开。
倒是与他在谢府时的样子有些不同。
靛青色劲装勾勒出比例完美的宽肩窄腰,长腿没入黑靴,黑色护腕勾勒出的一小截手臂肌肉结实流畅,他背脊挺直,长发高束,发尾随着他向前走的步伐微微晃动。
连带着那股子散漫劲儿都收敛了一些。
比起谢晏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凝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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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更在意另一件事。
方才要取鬼鸟钩星性命,大花帽子那一剑落来时,她曾与他在剑光交错中短暂对视。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露出的惊愕之色。
他在惊愕什么?
凝辛夷反复将那一刹的兵刃交错回顾几遍,确认这个大花帽子是在看清了自己的脸后,露出的如此神色。
难不成是在神都见过她,甚至认识她?
这完全是极可能的事情。
毕竟平妖监设于神都,而她凝辛夷在整个神都,也算是赫赫有名。
虽说有名的方式是臭名彰著的那一种,实在不值一提。但臭名彰著再加上她这张明艳倾城的脸,保管能让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再难忘记。
凝辛夷暗自警觉。
她觉得自己得把这个大花帽子揪出来,封个口。
无论是他认出了她是凝辛夷而非凝玉娆,还是凝辛夷这个废绝神都的凝家三小姐竟然会平妖,这两件事情,都应该从这个人的记忆里消失。
打定了这个主意后,凝辛夷的脚步悄然更慢了一些。
她想趁谢晏兮正与程祈年低声交谈未觉,隐入黑暗。
结果她才慢了两步,谢晏兮已经侧头向她落来意味不明的一眼。
凝辛夷:“……?”
几个意思。
是被发现了她的意图,还是不让走?
她还在莫名,便听程祈年在前面道:“……我与这位外乡人姑娘于谢氏洞冢前分开,我驱机关木球内观洞冢,这位姑娘起卦卜路,于是各行一方。我入洞冢后,才行数十步,便听到了洞冢外的鬼鸟尖啸,急忙奔出,随着鬼鸟妖气一路奔袭,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谢晏兮收回目光,问:“这么说来,机关木球还在洞冢里?”
程祈年似是这才想起来,抬手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的木球!”
他急急以三清之气再去通连机关木球,而谢晏兮又重新看了过来:“外乡人姑娘,有件事想要请教,事关平妖,恳请姑娘相助。”
他的话语分明十足客气,但凝辛夷却觉得,他的眼神里带了点儿戏谑。
语气里“外乡人姑娘”这五个字,也咬字有点儿过分清晰了。
凝辛夷:“……”
很烦。
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认出她了还是没有!
凝辛夷一边腹诽,面上却冷静道:“请讲。”
谢晏兮问:“请问姑娘当时起的卦的内容是什么?”
她能猜到这一问的目的。
是想要从各方线索里找到真正藏在这一切背后的妖祟的蛛丝马迹。
卦已应毕,卦的内容便没什么不能说的。
凝辛夷压了嗓子,道:“我起卦卜问的是,妖瘴合闭之前,何处能救最多人。”
说完又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自己会的东西好像又被发现了一样。
封口的难度更大了!
早知道这一趟是真的不该来!
程祈年显然也未想到凝辛夷的卦竟是问这个。
按照当时的情况,他以为卦起相问的,应是何处妖祟作乱。
原本他那句“姑娘大义”,不过言辞客气而已。外乡人进妖瘴,他见得实在是多,几乎都是来捞点儿功劳的。
却未曾想,这位外乡人姑娘,竟然所言不虚,真的是来救人的。
一时之间,不光是程祈年,连元勘和满庭看向凝辛夷的眼神都多了点儿敬意。
结果这情绪还在胸膛激荡,便听谢晏兮问道:“原来如此。冒昧请问,姑娘的卦……准吗?”
凝辛夷:“……”
凝辛夷:“????”
问卜师的卦准不准,这人故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