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实验是用来研究婴幼儿深度知觉的一种实验。
先在地面上铺一层平坦的特质格子布,从视觉上看前半段是地面,后半段是悬崖。
再把孩子放在地上,抚养者站在悬崖那边。
当孩子爬到平坡与悬崖的交界点时,正常孩子会停下来,观察抚养者表情,根据抚养者表情判断是否该爬过去。
自闭症孩子不会去看抚养者,或无法从抚养者的表情中获得线索。
他们会直接爬过去,甚至干脆在交界点永远停下来。
年长的主任讲实验过程像是在讲故事,她的平和让何大勇闹不起来。
主任问:“何康小时候有什么特殊表现吗?”
“表现?”何大勇笨拙地挠挠下巴,“不怎么爱哭,很省心。”
“他哭闹的时候你们会回应他吗?比如检查一下是不是该换尿布,或者孩子是不是饿了。”
“没有。”何大勇在打麻将,他怎么可能回应何康。
他为自己辩解:“我们农村人孩子养得糙,要是他一哭闹就立刻关心他,那不变成看他脸色活着吗?倒反天罡了!我们做父母的还要看小孩脸色生活?”
主任摇了摇头:“所以他的婴幼儿时期人神分离,这种伤害不可逆。”
何大勇急了:“那主任您看,我的孩子是自闭症吗?”
主任微笑:“我们只能做一个初步诊断,进一步诊断可以去上级医院。”
“我们拍片子——”
“可以不拍。”主任打断他,“到上级医院再拍。”
主任脸上慈祥的微笑凝固成面具,周围的医生、护士和保安隐隐把何康和何大勇隔开,怕何康再挨打。
饶是何大勇这么不要脸的人,他都能感到自己不受欢迎。
他灰溜溜地带何康回家。
之后他不死心,又带着何康换医院就诊,得到一模一样的结果——何康患有自闭症。
画面一转,里王里昏暗的5楼家中,何大勇瘫沙发上抽烟,张晓娜在给何康洗脸。
“我给康康买了保险。”何大勇掐灭烟头郑重地说。
张晓娜赶紧挡住何康的视线:“你说什么呀?孩子还在呢!”
何大勇突然发怒:“买保险怎么了?买保险为什么不能说?”
张晓娜面色惨白。
“嘿嘿。”何大勇得意地笑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想什么?”
何大勇狠狠地说:“我在想什么你就在想什么,别他/妈装。”
屋内一片寂静,张晓娜不说话了。
许久,她才低声哀求:“别当着孩子的面说。”
“我说了,我就说!他听得懂吗?他像个听不懂人话的畜生!”
畜生两个字跟随唾沫星子一起喷出来,何大勇又点燃一根烟。
“放在过去,死个小孩多正常。我姥姥的妹妹烧得只剩最后一口气,被她妈放在地上,说接接地气就能治好。”
他吐出一口白雾,惆怅的语气中暗含得意:“最后还不是死了,死个女孩谁会多问?”
“我吃的转胎丸。”一直不说话的张晓娜突然说。
何大勇来了精神:“对啊,你拼命吃药才让他活下来,要不然他早被打掉了。”
张晓娜幽幽看着儿子。
“我们已经够对得起他了。”何大勇说,“谁也不欠他,我们问心无愧。”
张晓娜紧紧抿着嘴唇。
最终,她问:“命不好的为什么是我们,不是别人?”
何大勇无法回答她。
面无表情的小何康坐在板凳上仰望他的父母。
他像是一只被蛋囚禁在壳中的鸟儿,明明能感知到所有事物,却和世界没有交互,只能充当一架忠实的摄像机,记录自己来人世间经历的苦难。
第二天,何大勇带着何康去郊外立交桥下的一个偏僻村庄钓鱼。
何大勇边钓边哭,哭到半截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他是一个狠毒却不够狠毒、懦弱却不愿懦弱的男人,连他自己都厌恶自己。
何康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或许他连哭这个行为都无法理解。在他贫瘠的世界里,所有感情都可以用举起手舞动来表示。
“康康......”眼泪和鼻涕糊满何大勇的脸。
水面上,浮漂下沉鱼线抖动,有条大鱼上钩了。
何大勇忍住眼泪,先把鱼钓上来。
把鱼钩从鱼嘴上摘下的过程中,他的手指受伤了。
不管何康听不听得懂,他像背台词一样,机械地说:
“康康,爸爸的手指受伤了,得去村里的卫生所做个包扎,你能先去那边的小屋等爸爸吗?”
水塘边有个供养殖户休息的小木屋,门没有锁,唯一的家具是简陋的矮床。
何大勇蹲下身:“康康,和爸爸一起做个实验吧。”
“这个实验,叫悬崖实验。”
何康举起双手,如蝴蝶般舞动。
何大勇怔住了,他肿起的眼皮下第一次亮起一道光,他以为自己的话语得到回应,但那道光很快熄灭了。
他闭着眼睛说:“你在屋子里,爸爸在河对岸。你观察爸爸的表情,如果感觉爸爸脸上的表情是惊恐、焦急,你就赶紧从屋子里逃出去。”
何康放下双手,直直地站在小屋里。
“如果不想逃出去。”何大勇从怀里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就写数字吧,从1写到500,写完后爸爸会回来接你。”
一缕黑烟从打火机旁慢慢冒出来,如同灯神出来面见阿拉丁。
何大勇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也没有如他自己所说站在河对岸停留。
他径直向村子走去,去找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卫生所。
人们都说水可以洗涤一切,但总忘记火才能把源头一起烧毁。
火苗吞噬木头打造的矮床,再一口咬上何康的小腿。
何康直直地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小屋化为火海。
“着火了!着火了!”
村落本就偏僻,水塘比村落更偏僻,等冲天的大火冒着黑烟窜上天际,人们才发现火情。
村里人与何大勇赶到时,小屋燃烧得像个火炬,他们赶忙灭火,黑黢黢的小屋烧到只剩地基。
不为人知的谋杀在黄昏中涌动,始作俑者没有成功的喜悦,他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然后他按照脑海中排练无数次的动作,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康康啊——”
鼻涕回流进气管,何大勇的血液凝固了。
他看见一个全身重度烧伤的长发小女孩站在废墟中央。
女孩的嘴唇被整个烧光,嘴角不自然地上扬着,带着血迹与血痂组成一个恐怖荒诞的笑脸,仿佛在嘲笑他,嘲笑世间的一切。
“鬼啊!”
村里来帮忙的人吓得扔下水管就跑。
笑脸女鬼短暂停留在人们的视网膜上,转眼间,身上沾了点灰尘的何康立在废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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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康垂着双手,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像一尊供人许愿的雕像。
下一个前来许愿的是张晓娜。
里王里充满豆油味的家中,张晓娜悄悄对何康说:“康康,我怀了弟弟。”
何康闷头画画。
“但是现在不要告诉爸爸,今晚之后才能告诉爸爸哦!”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张晓娜抱着肚子咯咯咯地笑,像一只老母鸡。
老母鸡问:“康康,弟弟叫善善怎么样?”
何康拿起蜡笔。
“你同意啦?真是个好孩子!”老母鸡很高兴,“和妈妈一起许愿,许愿善善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吧!”
何康举起双手疯狂舞动。
张晓娜咯咯大笑。
舞动双手的何康变成伪人女孩,她和何翠凤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何翠凤激动地用手机记录自己第一次主动激发何康的超能力。
她相信何康是自己的妹妹,许下一起放学回家的微不足道的愿望,愿望被伪人女孩迅速满足。
伪人女孩像个普通的小孩,踩着夕阳追逐何翠凤的影子。
一切都和伪人测试中的视频片段一模一样。
录完视频,何翠凤蹲下握住伪人女孩的肩膀,她声音柔和:
“康康,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神明。”
快乐的伪人女孩抬头看她。
“我希望自己能有好多好多钱,然后遇见真心爱我的有才华的帅哥,我还会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男孩,我要过幸福且没有烦恼的一生。”
何翠凤期待地平视伪人女孩。
伪人女孩举起双手,开始手舞足蹈,她变回呆滞臃肿的何康,何翠凤失望地叹气。
叹气声被加速,记忆构成的老电影被按下快进键。
何康迅速长大,他在商场里扮演人偶被小孩子拳打脚踢,他在印刷厂的会议室里被同事喂纸取乐。
但他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有反应,但只能靠举起双手胡乱舞动来表达。
陈影笙从灰黑色的胶片中挣脱出来。
她看见变成伪人女孩的何康坐在水塘边的小木屋中写数字,刚写到159。
封闭的小木屋没有窗户也没有门,何康像是准备在这里永远写下去。
“何康。”陈影笙问,“怎么解除你的超能力?”
何康不理睬她。
她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何康不想出去,她也无法出去。
陈影笙抢过何康手里的纸,逼迫何康看她。
她诚恳地说:“何康,你被何翠凤利用,有一个叫阿苦的人快要被你的超能力杀死了。”
“请你救救她,她是一个勇敢坚毅的好人,你见过她的女儿。”
何康木然注视着她,眼睛里没有她的影子。
陈影笙深吸一口气,她许愿:“何康,我相信你是伪人女孩,我许愿解除阿苦身上的超能力。”
何康不为所动,愿望没有被实现。
焦急慢慢转变为绝望。
陈影笙再次许愿:“何康,我相信你——”
一束洁白的光穿透小木屋的屋顶,陈影笙被白光摄住,全身颜色慢慢变浅,将要脱离这个世界。
是万花筒外的人。
他们在用手电筒照现实中陈影笙的眼睛,想把她强制唤醒。
何康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铅笔,轻轻截断那道光。
陈影笙读懂了何康的意思。
留下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