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一触即发
    北魏的三军营垒里,空了左军。朔方郡里,稀稀拉拉连营百里,中间一个军帐,住了蒯恩、孙处七人。

    七人自随魏军渡河以来,塞北所见,是连天的暴雪。

    一见左军开拔,虞丘进从大伙儿的行李里扯出一丈魏主赏赐的厚实锦缎,不分日夜,使针线缝了十几双布袜;又拿金银,从炊家子的刀下换了几尺羊皮,老头儿手巧,赶制了七副皮子手套,一并分发给众人。

    这七人都是中原汉人,半数没见过塞北的秋冬。苦寒的地方打仗,士卒们少不了踏冰卧雪,冻掉几个手指脚趾是常有的事。

    手指没了,还有脚可以跑;脚趾掉了,鞍子只有一个,坐不了两个兵,乱战里等待伤兵的只有死。鞋袜冻湿了,赶上夜间仓促、军情紧急,冻湿的袜子未及烤干,谁能光着脚丫踩上马镫?

    百里行军,良将挂念的,是千里之外的粮草;老兵在意的,却是袜子包裹的一双铁脚。

    蒯恩夜间还取笑虞丘进是针工拙劣的老裁缝,转过天来,看那帐外军旗都冻了不飞,只叹这塞外冬天真不是人待的。

    这几日,刘裕不厌其烦地告诫众人,小心勤看火折子,别熄了火绒;随手整理好行李,夜里睡觉,带甲而眠;马鞍不要摘离马背,夜间再饱饱喂上两次战马;出帐入帐,手套和兵器不要离身。

    众人不知,刘裕在等一声集结的战鼓。

    那天大早上,刁柝还没响,丁午轻手轻脚,到帐外的圊厕出恭:营中远离水源之处挖有小沟,这小沟就是军营里的厕所。

    风吹屁屁凉,冻的矮壮汉子险些冰封了后庭。

    丁午看了看沟里,闷声又返回帐中。悄悄取了蒯恩的长矛,用矛尖捅捅沟里的五谷轮回之物,那东西已冻成了冰坨无疑。

    丁午叹道:

    “才十月啊!往年间也曾来过塞北游荡,今年为何如此寒冷?”

    其实,此时天下大寒,冷的并非一个塞北。

    几十年前,西晋太康年间,天下刚从三国的战乱里一统。那时节,也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再后来,大晋的老爷们,不把人当人;严课重税,开始挥霍无度。晋人虽不被老爷当人,好在冬春间,还有那丰年瑞雪,春雨如油;战乱后,人烟稀少,人少地多,晋人的日子也能过得。

    当时没人知道,西晋老爷们的挥霍,真是在王朝的坟头上蹦迪——这也是最后的疯狂。

    从西晋太康年间之后,乱自上作,天自罚之:

    天下堕入了第二次小冰河期,从此开始,气温一年比一年寒冷。

    不开金手指的两晋世界,气温每降低一度,粮产同比下降十分之一;东晋气温,比之于东汉刘秀复国之时,平均低了四度。这数字,看着寡,可南北朝的农奴,土里刨出的食粮,却比盛世少了接近一半。

    司马家被北方游牧赶去江南,大批流民无处安身;软弱的草鸡天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南方乱局里,被迫将权力交易给豪强世族:

    老爷们管你天下乱不乱,换个地方,歌照唱,舞照跳;他们兼并强占大量土地,骑着百姓照样耍威风;

    秋风一年比一年冷,南朝佃户和农奴们的庄稼,也一年比一年难收。

    岂是天灾,多因人祸。

    我多想让现代人穿回刘裕身上,刘裕也不用屠龙了。谁是龙?淮河里的家伙,是龙吗?

    让刘裕提前千年发明出化肥和大棚——这天下爱姓什么姓什么,谁人在意老百姓能吃上一口饱饭?

    魏武帝横槊赋诗:“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汉末就够乱了,全国人口,在册的有5468万;到了这驴入的东晋,只剩1746万。

    生民百遗一,死了的,白骨露于野;活着的,顶风冒雪,艰难求生。

    你说,这人口数量你不相信,还有太多流民藏进深山老林,并不在册。可心平气和去想,有几个贝爷能荒野求生呢?事实是,更多编外的人口,要么沦为了坞堡的佃户,要么沦为了世家大族鞭子底下永不翻身的农奴。

    刘裕提刀入江湖,一路相逢:

    王镇恶,亡国宰相的遗老后裔;

    徐羡之,破落军户的流民子孙;

    蒯恩,坞堡里容不得安身立命的米商之子;

    虞丘进,北府军中,心灰意冷,黯然卸甲的百战老卒;

    丁午,埋名剪径的陌路强人,全部自尊都书写在一张被人嘲笑的族谱里,没人能搞清他是否姓丁;

    到彦之,空有蛮力却无处伸展的剔粪匹夫;

    孙处,流落异国他乡的南朝细奴;

    还有刘钟,家徒四壁,光天化日的闹市里,仅有的耕牛也被抢去烹杀,蝼蚁一样的小小佃户。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覆巢之下,南北二朝。除了蹦迪磕药的老爷们,所有人都在严寒的底层,挣扎度日。

    这个年代的谄媚史书里,还有个更有意思的地方:

    汉武帝刘彻北逐匈奴后,游牧部落人口与中原农耕人口的比值,是一比三十三;东晋司马家偏安一隅时,此时二者的比值,变成了1:3.3。

    古时人口,常常意味着战斗力。

    战斗力十倍爆表的游牧,势要南下中原——不全是因为冷,大概是因为冷:

    整个天下,都陷入了寒冷的撕咬时,不只南朝汉人苦寒彻骨,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也在忍受着同样的劫难。

    边境的莽莽草野,在第二次小冰河期时,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

    前秦氐族,后秦羌族,先后攻入关中,占有长安。

    鲜卑族人,北魏拓跋珪,从前的北都在盛乐,而后向南拓土千里,另以平城为南都。得陇望蜀,魏主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后秦的洛阳;

    几个复姓慕容的,在汉土前后建立了多个燕国:慕容垂定都冀州中山城,慕容德定都青州广固城。

    塞马猎猎,屠刀高举,寒潮里,游牧纷纷杀入中原!

    而现在,北境边塞,黄河东西两岸,同一个民族,两个不同部落建立的国家,正要经历一场对赌国运的大战。

    连年大寒,今年犹甚;

    九秋十月,黄河上冻。

    这是一场冰天雪地里的豪赌,双方都掏空了各自的全部家底;

    胜利者,将赢得统一北方和饮马长江的唯一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