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闹武场
    孙字营里演武场,大旗猎猎,三军齐聚。

    麾盖之下,一员白眉宿将,身背长弓,按剑登坛。坛前武场,兵丁精干;大小校尉咆哮,梆子一响,众军射几番箭,演几路枪,排几个阵,喊几声杀。

    坛上老将军看的欢喜,孙无终取了宝剑长弓,也不禁下场舞弄一回。剑影翻花,长弓如月,亲兵见老头额间一冒汗,忙提了披风,赶紧搭上孙无终的吞肩兽铠。

    老将军孙无终,统御大小山头无算。帐前佳木林立,皆是四方的好汉;左右雁翅排开,都为百战的英雄。

    “冠军将军在上,北府刘毅,奉令营造点将台。各营军佐集结完毕,请将军点阅!”

    “刘盘龙,带的好兵。”

    孙无终以手抚眉,一双温和老眼,隐隐透出鹰目的锐利:

    “自古猛士发之于卒伍,你且努力,给同袍弟兄们打出个样来。今天本该前将军刘牢之点将,因他入朝述职,老夫我只好越俎代庖了。刘盘龙,可敢先下武场,迎迎众将挑战?!”

    刘毅轻轻抱拳,沉吟道:

    “卑职空有些忠心蛮力,只是武艺低微,怕有负将军青眼。盘龙无能,当不起将位,只愿长侍将军麾下,为北府阵前冲锋……”

    “冲锋陷阵,打头功,还轮不上你这无名之辈!”

    孙无终尚未开口,军阵中闪出一个黑汉。那人满嘴方言,垮的分不清哪里人氏;身披藤甲,手提一根熟铜锏,浑身炭黑,肥壮如熊:

    “我乃北府副将司马将军家仆。我主是宗室贵人,文韬武略无双;这新军之主,只能文思公当得。用不着主人出手,说什么勇力蛮力,你北府三军,哪个能扛得起我一锏?”

    将士闻言各自震怒,无不怒发冲冠。

    孙无终身边,立着个王侯子弟,头戴远游冠,身上具装明光甲,镶金挂玉。

    司马文思含笑不恭,随口道:

    “孙将军,莫见怪。这是往年打了林邑国,朝廷赐予家父的俘虏。家父收他做家奴,留着没阉,养了五六年,竟然有些壮健,我亲自教过他几路锏法。此人刚来我家,一嘴鸟语,喵喵咩咩,因此给他起了个小名,称作米尔。这昆仑奴的汉话说的不利索,张口词不达意,老将军可别给治罪!”

    坛上一名少年将军,浓眉大眼,二十出头年纪;鹦鹉战袍,金槊青甲,英武非常。这小将军使眼看了看身后亲随,那亲随拽枪欲出。将出未出,行伍前,米尔已和北府将士交上了手。

    一个流民帅刚刚投军,急待建功;无一句废话,舞刀朝米尔杀来。

    这流民小帅,乱世谋生,刀头舔蜜,单刀使得娴熟。他所用长刀,刀背极宽,貌似是能轻松拦迎米尔重锏。昆仑奴一张黑脸,咧着满口白牙森森,也不还击,只是架锏撩拨着流民帅的刀刃。

    流民帅瞅见破绽,佯装横刀突进,猛地把身子俯低;冲过去,两人交错开身位,流民帅用尽浑身气力,使刀一划。

    拄刀气喘吁吁,流民帅的头顶,绽出豆大的汗珠,身上战袍都湿透了。

    “汉人,就这点本事?”

    昆仑奴的嘎吱窝里夹着铜锏,隐隐有狐臭逸出;抱臂而立,一脸蔑笑。看他胸前中刀之处,藤甲竟然纤毫无损。

    行伍里两人违禁,窃窃私语。

    “他妈的,丞相当年七擒孟获,到底没把这些藤甲兵赶尽杀绝。”

    “丁公子,说你没读过书,你还不服:孟获是南中的,这黑鬼是林邑的啊。”

    “蒯恩,只恨不让放火,俺老丁恨不得把这炭头烧为齑粉。他妈的,真以为北府没有爷们儿?”

    “玩火尿炕啊。兴仁寺里,大哥差点让你活烤了……”

    仍低语喃喃,红脸大汉悄悄走近,啪啪两记低鞭腿,踹的两人再不敢言语。点将台下,刘毅远远一个眼神,王镇恶圆睁凤眼,再狠狠瞪了瞪丁、蒯二人。

    交手又数合,流民小帅根本近不了昆仑奴的黑身,渐渐力竭。米尔夸弄一根铜锏,玩耍流民帅的长刀,游刃有余。遥望司马文思,米尔得意大呼道:

    “真是一群废物,不配侍奉我主人。文思公!杀是不杀?”

    司马文思不回话,挑挑下巴,戴正了远游冠。

    心领神会,米尔把锏一扫,轻巧格开了长刀锋芒。

    大晋官刀有制式,官营的铁匠下手准,炉子里打出来刀剑,往往用足量的热油淬火;以油淬火温和,刀剑韧性更好。流民营里,人都吃不起油,还打刀?这流民帅所使长刀是用水淬出来的,刀刃嫌脆,此时结结实实挨了昆仑奴一锏,刃头都废了。

    藤甲灵活,米尔后腿屈膝至胸,攒够劲,照他胸口一记猛蹬,流民帅骨折心碎。白牙大开,森然一乐,锏棱拦住他腰间重心,不让他倒,抡圆了铜锏,横击对方两胁,二十四根肋条,两锏断为四十八。

    尘土扑飞,流民帅倒地,眼鼻里都渗出血来。米尔高举铜锏,头上挥舞,以手点拨众将士,出言不逊道:

    “北府?我看是豆腐。”

    刘毅营里有壮士喧哗。七八个大汉,快要摁不住了丁午,王镇恶咬着下唇,气鼓鼓也不出言,也不动手。

    “午哥,打不得!”

    孙处道:

    “这黑鬼藤甲浸桐油,除非箭射,或是战马上用长兵冲击,才能破甲。他所用大锏,和你金瓜锤都是钝器,明眼看却比你灵活——自古枪、锏破棱锤,打不得!”

    “孙处,放你哥的屁!照这么讲,以后狭路相逢,谁能破谁,谁不破谁,直接亮亮兵器得了,还打个毛?厮杀的不是兵器,到底是人!北府是豆腐?俺老丁是块冻豆腐,砸也砸掉他二两肉下来!”

    蒯恩冷笑道:

    “别拦他,放丁公子去啊。列位与我蒯恩都是穷哥们儿出身,场上这黑鬼块头是大、后台是硬、兵器是精,那又如何?扬名的机会就在眼皮子前面,丁午,别他娘磨叽,大丈夫当仁不让,你不去我可上了!”

    这丁午闻言愈加抖擞精神。甩开膀子挣脱了众兵,提锤就赶将过来。

    “胖子,你……”

    不等米尔废话,丁午助跑一跳,运锤如风,半空中怒劈金瓜,照那颗黑头径直砸去;铜锏一架,震的米尔虎口发麻。

    丁午绝不给他反应时间。倒转锤头,锤尖朝他脖子刺去,米尔一缩壳,慌乱间忘了收锏,站架漏了破绽。

    一个分神的恍惚,锤棱已经磕上米尔手背,哐啷一声,铜锏坠地。米尔狼狈使个滚地龙的摔招,佯攻去抱丁午的小腿;丁午弹身后跃,将锤头一掏,重击昆仑奴胸前藤甲。

    一力降十会:昆仑奴甲未尽破,也成零落枯藤;犹在错愕,锤头再从空中劈下,力透颅顶。急急收锤,丁午一只大小腿折叠了,以膝面发力,狠狠迎上那昆仑奴刚刚低下的骄傲黑头。

    一报还一报,恶人还有强人磨。米尔在流民帅的尸首边四仰八叉躺下,凉的不能再凉;硕大无朋的脑袋,只如腐烂后黑里透红的草莓疙瘩。

    点将台上,那名少年将军,难忍嘴角微笑。司马文思却羞惭至极,恼羞成怒,向自己带来的军主幢主不耐烦招手。

    少年将军惜才,生怕司马文思要安丁午罪名,赶忙拍拍身边亲随的肩膀。

    那亲随只披了一领甲袖,头戴铁胄,盔上缨饰本是水牛尾编成,数年间都让人血溅的红了;闻令而动,亲随倒拖一杆长枪,枪尾扫的武场里尘土飞扬。

    一声呼哨,台前枣红马奔来。那人翻身上马,肘下夹着长枪——枪尾朝前,枪尖却在后,人挟马速,马助枪威,凛然朝丁午扑来。

    枪尾一扫,锤枪相交,打的胖子后退数丈。

    那人冷冰冰道:

    “你回阵去吧!这演武场,不是你来的地方。”

    “妈的,就看不得你们这种杂碎。你有啥可傲的?你多个蛋?你妈家倒是我来的地方?我他娘每晚都去,这才有了你!等老子了结了你性命,点将台也登得!”

    那人却没有怒容,手腕轻轻转动,拨正了枪尖。锤枪再会,噼啵溅起火星;一点寒芒到,枪出忽如龙。胖子步伐渐渐吃紧,呼吸也开始乱了,那人策马绕丁午狂奔,转灯厮杀,枪法细密,只在一二招里便要看出高下。

    “你又是谁家的狂奴,以马攻步,以长打短,脸都不要了!”

    撒冷子,王镇恶一个不留意,蒯恩拥盾撞翻了军阵,挺矛而出。长矛拦住那人马头,铁盾贴过去,盾牌上的蒺藜眼看便要划破马颈,丁午猛拉蒯恩脖领,怒道:

    “本来职位高下悬殊,这孙子说不定是个小官小校,伤了马,再把军法犯了,有死无生!”

    “咱俩违令出阵,已经少不了大板子打屁股。刘盘龙六亲不认的货色,鬼见了都愁,在他手底下,别指望大哥说情——今天当着千军万马,势要斩杀几个无才无能的庸夫劣将!丁午,我们投北府,就是来给伍长打洗脚水、给幢主舔腚沟子的吗?兄弟,翻身不易,良机难得——共我杀!”

    “杀!杀!杀!”

    武场观战,本来三军肃穆。不知哪家小兵发一声喊,扯出满营惊涛怒浪;金甲争鸣,杀声四起!

    “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孙无终抚白眉而笑,“刘盘龙,这二人是你营里的兵吧,名字叫个什么?”

    “回将军,这丁午、蒯恩,确是卑职年前招募;此一行七人,各自弓马娴熟。领头汉子,更具万夫不当之勇,双刀快马,斩将刈旗,有先登陷阵之能;百万军中,惯斩敌将首级,只如探囊取物……”

    一枪一矛,双龙出海;金瓜招架,二凤朝阳。丁午甲重,身躯又胖,两番轮战下来,还有一口硬气撑着;蒯恩单手矛盾,矛沉盾大,一撞两撞,瞅着矛杆盾牌使得慢了。

    红马奋蹄,晃两人个趔趄;锤耷盾倒,枪尾刺,枪尖挑,枪枪快上了两人面门——

    忽听营外蹄声如飞,一人放纵鳞骓闯阵,摇缰跃上武场。

    呛啷啷,双刀出鞘。

    哗啦啦,马踏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