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武陵离人
    明月东升,湖白如练。刘寄奴团身趴在芦苇荡中,屏息正在眺望湖心,武陵岸上,忽有踏歌之声:

    “洞庭月,

    月在湖中勘。

    湖鲤衔星天在水,

    湖云破浪水如天。

    朗朗好湖山。”

    大雾散尽,月色微茫。刘裕听得真切,看得朦胧:那人嘴上一对八字胡,身穿黄衫,头顶皂巾,左肩一个褡裢。

    黄衣人道:

    “月明之夕,正合欢饮。”

    打开一尺长、半尺宽的褡裢,扬手一倒,漆盘铜碗落了一地。黄衣人把手伸进褡裢,只一扯,扯出一条方圆半亩的大席,鼓腮一吹,大席卷着那些酒具、食器随风飘走,平铺湖面上。

    搅搅湖中满月的影子,将皎白月光搅得晦涩;黄衣人在凌乱月影里取出个圆圆的黑家伙,离水竟成了一口锅。再将手伸进褡裢,寻摸老半天不知翻检着什么,扬起褡裢猛一甩,褡裢里又甩飞个姑娘。

    “我一定叫哥哥杀你!”

    那女子绣衣粉裙,十六七出尘样貌,春眉绿髻。只是妆也花了,发也乱了,草绳反绑着双手双足,惊恐着大喊大叫。

    “刚弄了两船人下水,转眼竟寻不到踪影了;上岸只见姑娘撞上我枪口,缘分缘分。只可恨今天朔日不能动欲。待会儿水开了再蒸你,热水上锅,肉嫩且弹……”

    黄衣人打个响指,锅下无火自燃。手指从女子惊怖的脸蛋摸到下巴,黄衣人又道:

    “趁此明月,我先击球作乐。”

    黄衣人背转身子,口中吐出小球,小球空明如玉,见风就长,鼓成皮球大小。勾勾脚尖,圆球激射如虹,直上青霄;忽又疾落,有如彗星经天而下。

    刘寄奴箭步从苇丛杀出,身形如鬼魅。猛跳一步,空中张开双手,将将接住这球;这球却凌空变了轨迹,绕个弯回到黄衣人脚下。

    “何处山鬼败我雅兴!”

    刘寄奴满身泥泞,脸上水污如花猫。刘裕笑道:

    “妖精骂山鬼,是非都颠倒,黑白也不分。你这沐猴而冠的臭鲶鱼,踢皮球,你踢个球!”

    黄衣人见被道破了本相,难禁心头大怒;拎起锅,将锅中冷水向刘裕激洒而来。刘寄奴一闪,那水泼在地上,都化作粒粒钢钉。

    “好一手泼冷水的功夫,畜牲,你还有啥本事?”

    刘裕一言未毕,那口大锅又朝他抡圆了砸来。刘寄奴脚底下活泛,步步莲花,移转腾挪。黄衣人见打不着,手往湖中一指,湖心偷偷钻出一串藻荇;水草缠结成绳,贴地蛇行,直向刘裕胯下乱窜,意图缚住他双脚。

    使个地趟拳的路数,刘寄奴身子一滚,轻松拽了水草两头;起身微微一扯,草绳当时断成两半:

    “好畜牲,见我不背黑锅,暗处使这绊子?”

    黄衣人两手结印,作法起一阵风,岸边桃花纷纷离枝。花朵聚成四面红墙,眨眼间围了刘寄奴。揪住女子扔上湖面水席,不待黄衣人抽身逃走,红墙内寒光四射,桃花破碎,委地不飞。

    刘裕手提驹影短刀,刀身篆刻羌巫符箓,晃得鱼精睁不开怪眼。那黄衣鱼怪吃瘪吃得恼了,祭出脚边内丹,拔腿怒射,球如霹雳飞来。刘寄奴挺刀而立,也不躲,刀尖透球而出,把个鱼鳔扎成宣软的猪尿泡。

    黄衣人大惊,急急变回法相——自是那条为非作歹的黄鲶。刘裕凌空掷出短刀,连着鱼尾钉在了河岸上。

    刘裕蹲在岸边,不急抽刀,戏谑道:

    “咱们捋捋啊,刮阴风、泼冷水、甩黑锅、下绊子、花架子、踢皮球……你这畜牲招数不少,不知洞庭湖里,有多少英雄好汉让你拖下水中害了性命!”

    “不瞒好汉,我原在钱塘水部当差,贬走洞庭湖后,一向静坐湖底思过,老实本分,只有初一十五的朔望之夜才上岸透气。好汉明察!这湖下尸骨千年堆积,难道都是我黄鲶一鱼所为?水里水族不少,掀风弄浪的又何止我黄鲶一鱼?我不曾吃人,你何苦听旁人诬陷!”

    水席上女子娇口喊破:

    “就是他!就是这妖精把我摄进口袋里!”

    “不必卖关子,无需搞空谈。这水席上的女子——你烧那一锅水,是要把她扒了洗澡吗?食人鱼就食人鱼,兼职搓澡师傅啊?”刘裕冷笑道:

    “畜牲,我且问你,你若仍在钱塘捧着铁饭碗,还来洞庭吃人吗?”

    “我要是还有皇粮,谁会来这穷乡僻野吃人!”

    “好。天昭地鉴,湖水为证,你自己说的话。”刘裕脚踏鱼头,拔刀将落。

    “壮士!壮士停手!”鱼怪眼里射出两道金光,口中白沫乱飞,脑袋被定着,身子只是扑腾:

    “我这一对眼珠子,光彩照夜,不腐不坏,万金难买。壮士,你剜了这对招子去,能换一条命吗?”

    “光彩照夜,能比天上月明否?你这一对耀眼珠子,是贪墨了初一十五的湖月光彩,闻来想必腥臭,鱼目焉能混珠!真珠宝玉,潜埋九渊之下;腌臜鱼眼,倒是承光九天之上?他妈的,老子要你的命!”

    涉水登席,解开女子绑缚,席上不知何时多了只犀牛角。取犀角入怀,上岸回首;湖风千里,湖月澄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