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问津者谁
    桃花源内,良田百里,桑竹成荫。

    源外溪水便是从源中涌出,桃花源带个源字,源内却只有十亩大小的深塘。刘裕半天眺望,找不到这深塘的水源,仿佛凭空倾下来这一泊之水,无源自流。

    桃源之名,刘裕早有耳闻。

    传说武陵郡曾有迷路渔夫,误入桃花源中。出源后,渔夫通报郡守,言说源里是脱尘出世的洞天世界,藏有仙方灵药,价值万金。武陵郡守只当有南渡流民,找了片湖边绝境,结坞自保;郡守领了兵,绕着洞庭湖搜山检海——最终一无所得,只能不了了之。

    刘裕眼见,此地地势平坦,农夫临水而耕。水边竖着大大小小的木轮,二十丈开外,田间也有木轮竖立;两个木轮以铁索相连,铁索串着储水的木桶,借着水力冲击,流水源源不断地排进田里,循环往复。

    在京口,刘裕也见过灌溉所用的“翻车”——车身和车轮斜放在水边,以龙骨为叶板,转动车轮,通过木槽将水流引出,取水一次有限。

    蒲锦笑道:

    “刘大哥,你发什么呆呢?”

    田地里阡陌交错,时值初春,却不寒不暑,早早有五谷丰登,稻麦结穗,菽粟充盈。经过田边道旁,随处广植芝兰,有四时不落之葩,八节常青之草;刘裕怔立着又停了脚步,看着农夫劳作,下巴都掉在地面。

    自从两汉以来,百姓们铁犁牛耕,已有数百年;因山川阻隔,交通不便,耕作之法也并未广泛传播,许多地方到了晋时,种地仍用木叉和人力。刘裕开了大眼,眼前农夫耕种的用具,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耕牛拖动的铁犁,形状大异于当世之物,更小更轻——此间农夫所用的铁犁,变直辕为曲辕;辕头的犁盘灵活转动,在田里随人心意而动,掉头转弯无碍。刘裕仔细观瞧,这种铁犁还附着机关,犁身有个木楔,犁底是耕田的铁铧:深耕时,农夫一推木楔,铁铧朝下扎,入土就深;浅耕时,提起木楔,铁铧向上抬,入土就浅。

    刘裕见过许多种地的路数,笨一点的,需要两牛三人配合耕作;许多地方,却是两牛抬着犁杠,一人单手扶犁,另一只手拽牛缰绳,控制耕牛的前进。此地耕具精巧,夺天工之造化;一人一牛,深耕细作,效率数倍如常。

    只见七八岁的孩童,脑袋上还扎着头发揪,摇动春鞭,轻拍着一头耕牛。这头耕牛挽的却不是犁,是个奇形怪状的小车。头发由白转黄的八十老翁,健步跟随车后,两手稳稳扶着小车;车头有中空的铁铲,随着耕牛前行,车铲开出一道道笔直的田沟,铲子漏着三个孔洞,孔洞里均匀落下粮食的种子。正在播种的田垄,横成行,竖成列;待种子萌芽,行距、株距疏密皆宜,通风、光照,雨露均沾。

    翻耕过后的新田,往往第二年都会收成不佳。北人种麦,北朝是冻土冰原,播种后,土块板结,压抑种子生长;南人插稻,南朝是炎炎九夏,播种后,秧苗最怕干旱的土壤。这片田垄转眼间轻松洒好了谷种,刘裕又见到耕牛卸去小车,换上了大排铁齿;孩童站在铁齿上,将翻耕过后的土块碾碎——这法子,却能抗旱保墒,方便秧种扎根,易于保湿储水。

    蒲锦撷了一大捧野花,在阡陌间撒欢奔跑,远远朝刘裕挥手。刘寄奴仍是迈不开步子——田间地头的农子村童,明明衣著言语与源外之人无异,刘裕所闻所见,大为惊异,以此为神仙之境、化外之国。

    “带你去见我哥哥!”

    远离阡陌之处,踏莎草而成野径,直通村居人家,屋舍俨然。茅檐外面,隐隐听见叮叮当当的阵响,蒲锦跑跳着先进了屋。

    刘裕推开篱门,院里散坐着三十来个军汉,都在青龙条石上磨刀霍霍。

    “将军!”

    黎初欣然相迎。

    刘裕长舒口气,一记高鞭腿扫上黎初大臂,怒骂道:

    “你们几个瞎跑什么!”

    “那夜翻船溺水,醒来已被人救上了湖岸——是几个素衣女子所为。那几位姑娘说,是将军派遣她们来的,让我等跟随她们暂时躲避湖中风浪,待将军完结一桩大事后,自会来见我等。桃花林里,领头的女子举着个无火自燃的奇怪犀角,只一照,岩壁间亮出一道石穴,我等这才来此。回首处素衣女子不翼而飞,权且进了这村,村主将我等安置在家,我们日夜候着将军消息——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至今已经十天了。

    那村主也寻不见了他妹子,这几天把个桃花源翻起来找,估摸着是跑出去了,刚要出源去寻。我们也正打算跟从那村主出去,急着打听打听将军音讯。”

    “十天?”刘裕讶异道:

    “从落水到现在,才过去短短一个半时辰,说什么十天?”

    “确是十天。卑职虽然蠢笨,日子还是能数清的!我们入源时,外面黑夜,里面白天,也是纳闷——三餐合为三十餐,十天过去了,此地却日日白昼,有昼无夜!那村主话语很少,不常搭理我等,倒是源里农夫热情,每日设酒杀鸡,邀请我等饮宴。桃源人说,当年前秦国破,天王苻坚败走五将山,是村主带领他们男男女女百余口远避战乱,南渡晋土;自从来此绝境,数十年间不复外出。此地有日无月,斗不转、星不移;壮年者不老,耄耋者不死。桃源境里没有刀兵,那村主为寻妹子,正在屋中生炉制剑——将军可再去问问底细。”

    刘裕提刀沉吟:

    “此地与俗世昼夜颠倒,阴阳混沌;我一路所见,太多东西莫可名状,有违常理。大家千万小心谨慎,一举一动听我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