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间正道
    刘裕靠在窗边,轻轻摩挲着短刀刀环,一声长叹:

    “蒲兄,当日鲜卑慕容氏包围长安,你父亲败走五将山,最终被羌人绞杀。你既然南逃到了大晋的国土,理应有所作为,让那姚氏、慕容氏,血债血偿这国破家亡的深仇大恨——奈何心灰意冷,零落如蓬蒿?”

    蒲宏淡淡道:

    “当日我领着一军骑兵和三千遗民渡江,大晋荆州桓刺史……”

    刘裕打断道:

    “你说的可是现今荆州的叛贼桓玄?”

    “却是桓玄的亡父,桓温。他那时率领晋朝的西军精锐盘踞荆、湘一带。”

    “没错了,正是那叛贼。桓氏父子两代都有谋朝篡位之心,其父曾经打上建康都城,险些把司马老儿从龙椅拽下;桓温突发恶疾去世,十余年后,桓家小子金钱铺路,再次手握西军大权。如今他召集了桓温当年的残部,挥师谋逆,已经攻入江陵。”

    “自入桃源,与外人隔绝,外界十数年间,桃源中只如白驹过隙。桃源没有盛衰兴废,日长似太古,一日是百日……”蒲宏摇摇头,接着道:

    “我率领亡国的军民南渡长江,上岸就被桓温围了。骑兵解甲下马,三千百姓摩肩擦踵,被号令着先行走出重围。人墙外面,我只听见刀斧的砍杀声、百姓的惨叫声,我才明白,这南朝刺史,是将前秦遗民诬为‘游寇’,男丁尽数被他割了首级冒功,妇人则被占为己有。杀民不杀军,这支骑兵连人带马都是宝贝,刺史自然不会动他们;我抱着妹子,取了太子印信、前秦兵符,一发交给亲随,回身上小舟,从流飘荡,才到武陵。”

    短刀刀柄被攥出汗来,刘裕咬牙道:

    “天下大乱,已经太久了,北朝胡国与南朝晋土,真不知谁比谁烂;这世上光明不在朝堂,有的只是谁比谁更黑。你父亲信奉上古儒学,招降纳叛,以德治国,结局就是将前秦化为了散装的帝国,外强中干,只要遇到一点点杀场的挫败,帝国便立刻土崩瓦解——而那有名无实的大晋天子,国家命脉尽数被世家豪强掌握,纵容士族,政坛稳定,百姓却生民涂炭;抑制士族,百姓受惠,本来就歪歪扭扭的国家根基却会顷刻动摇。天下太平,这四个字说来轻松,真不知何日能再见太平。”

    “桃花源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蒲宏一声长叹:

    “刘兄请快出源上路吧。虽源内百日,只如源外一日,我仍劝你惜时。莫要再对我这世外之人枉费唇舌。”

    刘裕掏出怀中犀角,微笑道:

    “主人这么着急逐客吗?”

    蒲宏道:

    “你我不是同类。刘兄满口‘善恶’,句句不离‘天下’,我听得烦闷。乱世不要轻言‘太平’,一样白米,养百样人心:九成的天下人只求一个苟且的温饱,你这一成人终日将宏图伟业挂在嘴边,更是以宏图伟业要求别人——无非是看见了桃花源里的耕作与冶铁之法,能谋大利。非要把世间分个好坏的人,只有两类:

    其一,没见过生民寒苦,幼稚而近乎愚蠢,没经过那些大官小吏、阎王小鬼的吊打。这类人,天天嚷嚷着长枪在手,缚尽恶龙;一旦目睹刀锋鲜血,片刻间改辕易辙,原地变节;

    其二,人情冷暖,百态炎凉,他比谁都清楚世间法则,比谁都明白羊头狗肉——只是一肚子男盗女娼,小盗者借‘太平’二字盗窃功名利禄,大盗者窃国。这‘太平’二字他有把握吗?他也没有。如果一个人,每日鼓吹他自己心里也没六的东西,他一定是拉人入火炉。”

    “我却是第三种,”刘裕笑道:

    “我管不了天下的结局,我只知道世上有杆铁秤,一头是善,一头是恶;善恶失衡,人间不平。人间小不平,举酒便可浇之;可这苍生大不平,非得提刀方可削之!种几亩地能养几个人,屠几条恶龙能得几年太平,后人总有解决根本的法子——一代人做一代事,我想做的,只求拔刀出鞘,灭尽食人禽兽;正邪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如有一日,我头上也生双角,自然还有后生重整山河,再造乾坤秩序。”

    蒲宏苦笑道:

    “前人屠龙,恶龙身死;前人又化龙,后人再屠龙……反反复复,颠颠倒倒,这不是太平,是永劫无间的轮回!”

    “这人间本就是炼狱。”刘裕拔出驹影短刀,指天划地,刀身羌巫符箓,闪烁如火:

    “你藏匿在这桃花源里,这桃源就不是炼狱了吗?”

    “刘兄,你什么意思?”

    刘裕一甩犀牛角,犀角借着刀光,无火而燃。火光四射,染白了百里桃源——隔窗远眺,田地仍是田地,稻麦间游荡的,却是千百个冒着莹莹磷火的无影幽魂!

    “一进石洞,就隐隐觉得这桃花源里鬼气冲天。大晋人人皆知,当年你父亲苻坚冲出长安之围,让太子独自渡江求生,并不曾分兵;据说苻坚兵败五将山,其帐下一支氐族骑兵,眼见战局崩倒,全军抛弃了前秦天王,南下去寻渡江太子,一同投了大晋。至荆州,桓温害怕氐人难以控制,只留了太子为他效力,其余千名骑兵,杀其人,留其马——蒲宏,你所言前后矛盾,那些兵丁早已死在荆州了,如何能随你来此绝境,数十年中不复外出?”

    “事实是,你撒谎。”

    “渡江后,你令随从冒名顶替是真,你带着妹子潜入桃源也是真。这桃花源阴阳颠倒,不是俗世的所在,里面男男女女,却都不是人,是你的心魔——”

    “在你心里,你父亲百战百胜,临死时却众叛亲离,英雄末路:这是你心头的痛,是你苻家的耻。你躲避在这一日是百日的世外桃源,躲避的不是乱世,是你的亡国之辱。桃花源里,那千缕幽魂,既是心魔,也是当日背离了你父亲的阴兵——你造了这一番男耕女织的世外桃源,你知道,这是不可能存在的;桃花源里,活人只有你和蒲锦两个,其余都是生前背信弃义、死后不得轮回的乱世之鬼。”

    “我手中,是你父亲当年的佩刀。苻坚虽已身死,其一统之志、太平之愿,任那千秋万代,也不可能断绝。”

    蒲宏掩面抽泣。蒲锦快步跑进屋里,大惊失色,道:“哥哥,那些人怎么都……”

    刘裕走出院子,犀火熠熠。火光中,凌空挥刀一劈,空中骤然出现了一穴黑洞。

    号令众兵进洞,刘裕回顾屋中:

    “当年前秦天王令你南渡,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不是让你一辈子蜷缩在痛苦的回忆里。你自我放逐,无可厚非;你妹妹却从未见过这红尘万丈的大好光景,公平吗?”

    洞庭岸边,恍若隔世。

    蒲宏道:

    “破国无家之人,何处可依?”

    “六百里云梦泽,三百里青青草;武陵郊野,人迹罕至。蒲宏,我知道你厌倦宦海,可在这洞庭湖边结庐而居;数月间我打发个兄弟从西域而来,送钱给你——不白给,他贩马为生,你且在武陵为他养马,我决不让你兄妹受了冻饿。我刘寄奴从不食言,他日北上中原,带你和鲜卑、羌人算清老账,重回关中故土……”

    蒲锦出了桃源,长吸一口清新湖风,秋水眸子里灌满沁凉。刘寄奴领了兵丁,登船西渡,蒲锦望湖水喊道:

    “刘大哥!我们还会相见吗?”

    “武陵桃花开时,我们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