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世事难明
    酒饮微醺,话听全了。王弘收了玩世不恭,淡淡道:

    “那桓玄桓灵宝向百姓购米以来,荆州九郡里,就只有这座江陵城还有余粮。你往城西深处逛一逛,路边衣不蔽体、成群结伙的百姓们,都是从外州逃难来的。我平时看了这些惨状,也断不了接济接济,只可惜一人之力,终究有限。”

    “既见到你,江夏的事情,我一定略尽绵薄。”

    檀道济改容抱拳。

    王弘接着道:

    “自从被西军强留在江陵,我的俸禄倒是月月不少反多。我府上在城北,家里约莫还有一千石陈粮、五百两雪花银锭,这次拿出半数给你办事。檀道济,你可以假借我的名号,我却不能直接露面去找那桓玄——我是朝廷的官,不是西军的官,万不能在荆州开口说话。琅琊王氏里,我的族叔王谧王稚远,如今还在京城,我不能连累家里。你可先去城东,如此如此……”

    檀道济长揖一躬:

    “我为江夏百姓,谢过王御史大德。这宗闲事,就算只是假借琅琊王氏的家世清名,也难免让你沾上浑水。我檀道济生来头铁,专爱讨取世间公道,今日贸然孤身入江陵,自不量力,让大人见笑。”

    王弘披上宽袍大袖,洒然乐道:

    “觉出世间不平的,何止是你贫民百姓;我为家世所累,只敢躲在角落里沉默。檀兄,躲在角落里沉默的人,永远不配诋毁和嘲笑比他勇敢的人,因为你这样头铁的家伙,来日争取到的光明,也许足以普照天下。”

    城东,西军大营。

    营中左有武库,右有军仓,正中是大将节堂,名曰“玄旄堂”。

    青面大汉,下拜辕门之外。

    “求见西军之主、灵宝将军。”

    执戟卫士眼皮不抬:

    “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大汉道:

    “白身。”

    “桓将军不在。”

    “求见将军府上管家。”

    “管家也不在。”

    桓玄字灵宝,这一名一字,是檀道济对那桓家小儿了解的全部。檀道济年少入江湖,心里清楚的很,这卫士的爱搭不理,是因看门狗大脑构造发钝、有异于常人的缘故。不怕卫士脑子发钝,拿银子润上一润就好了。

    一贯大钱送上,执戟卫士如见亲爹,主动向檀道济热情科普起了节堂内外的组织构造。闲聊半晌,卫士道:

    “桓将军昨日过生辰,到南城喝的大醉,确实不在节堂。也难怪将军开心,今年一则攻城拔寨,咱们西军斩获颇多;二则是这次生辰,西军的文臣武将孝敬了不少好东西,武库里堆满奇珍异宝。巴郡献上了一把宝斧,据说是用天外陨铁锻造,无坚不摧;斧头是月牙形状,斧柄四尺七寸,用千年雷击木所制。仇池国开春时主动和将军结盟,这次生辰,送来一方精钢打就的重盾;盾上雕刻了威猛的兽首,意为仇池与西军结为兄弟,恩义永固,共吞晋土。后秦的姚家皇帝也派了使者来荆,赐下一领传世宝甲,盔上系了六尺的斑斓雉鸡翎,七千生铜甲片,片片镶了西域松石,莹莹夺目。最奇是江夏郡守郭铨孝敬的宝马,马生双角,毛如紫电,跨海飞山,如履平地。将军得了四宝,能不高兴吗……”

    “灵宝将军虽不在节堂,护军将军桓修却在。护军将军是灵宝将军的堂兄,平日最被倚重;你若有急事,我去给你通报一声?”

    汉子道:

    “听兄弟的,麻烦和桓修将军通报一声。”

    檀道济忽又寻思,这卫士入营通报,若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的打扮,两两不对等,得那桓修的重视程度怕低了,没准理都不理他。又急急叫住看门狗,道:

    “别找桓护军,先去和桓护军的身边亲随说,我是治书御史、琅琊王弘的故人,求亲靠友,专门来拜会桓修将军,故而先和将军的左右贵人们打个照面。”

    求人办事是门高科技的手艺,使钱开路,必须及时奖励,还得认清眉高眼低、按级分配:

    中护军的亲随很快与卫士一同出营,迎上了汉子。汉子抚着中护军亲随的后背,背着卫士,把块银锭塞进亲随怀里,微笑道:

    “我从京城来探望王御史,本要和御史大人一起拜会桓护军,昨日王御史饮多了,至今起不来床。”

    一锭银坨奉上,换来桓修身边的小碎催能够耐心听着他自报家门,花钱没有不是。

    “好说,好说。”

    这中护军的亲随接钱带路,把檀道济领到了桓修面前。

    桓修是桓玄堂兄,年纪不过三十,披甲带剑,脸蛋却嫩得很,看不出半点沙场风霜。

    檀道济详说了江夏情况,一个字不提郡守郭铨,只说郭郡守手下小吏,贪赃枉法,吞了向江夏百姓购粮的三钱三分款项。一边说明情况,一边把个折子向桓修奉上,折子里写着檀道济敬献大人物的礼物清单,清单上空着抬头。

    桓修看着折子,全程沉吟。折子上写了什么“新茶二十斤、锦缎五十匹”,桓修只是粗略浏览,不苟言笑。当看到“米谷二百石”时,中护军将军桓修微微点了点头,终于对这个报价感到基本满意。

    “这事不好办啊……”

    不好办便不是不能办,桓修道:

    “我是西军护军,虽和灵宝将军一家人,可若是掺和政事,怕招惹外人非议。这样吧,你去找找营里的参军,此人姓卞名范之,管粮管草,分掌后勤,是我堂弟的谋主——西军大事小情,桓灵宝将军一以咨之。能替你江夏说上话的,我看只有此人。”

    世上总有些糊涂蛋,机缘巧合之下,靠近了权力,便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力。其实他拥有的,不过是一点点权力中枢里的信息,这些信息也足以使凡夫俗子手眼通天。底层蝼蚁和高位上的屁股实则没有那么大距离,人与人再说贵贱悬殊,距离远不过五个人。

    到此,檀道济孤身走江陵,只算撬开了办事的大锁。比之于许多收钱不办事和既不收钱更不办事的傻逼,桓修为檀道济指了条明路,挺够意思了,可青面汉子仍然跪地不起,叩头不停:

    “小民不认得卞参军,正是上天无法,入海无门。求求桓护军可怜,发善心,再拉拉小民一把!”

    檀道济心想,桓修,你他妈的皮球踢得好脚法,口说无凭,老子从这个门出去了,谁认识我檀道济是哪根山葱?楞头楞脑干到卞范之家里,保不齐又要从“看门狗——小碎催——真大佬”的流程走一遍,走不走得通还得看运气。孙子,给个凭证吧,二百石米谷,就是井里扔石头,你也得让我听个响啊!

    桓修笑笑,麻溜开了张条子,又安排身边亲随陪着汉子同去卞范之处。

    “兄弟,不忙着去。我得先雇人帮我扛几个箱子、挑几个扁担,带齐东西再走。”

    “雇什么人?来了我的地盘,说这话不是打我的脸?那个谁,那个谁谁……”亲随招呼了营外几个洒扫的老卒,带人同往。

    花钱是真没有不是的地方,刚才那锭银子的效力期还没过,护军将军的亲随尽心尽力,帮衬着檀道济一路打招呼、开绿灯,这次不费什么力气,轻松见到了西军谋主卞范之。

    卞范之,三十四五年岁,鹤氅纶巾,飘然出尘。此人虽有军职,却不住营中,单独在城北结庐而居。他居室旁边,又有一营军士守卫;庐外开田三分,庐中简陋,唯有一灶、一榻、一朽竹拼成的多宝阁。阁架空荡,零零散散摆了五六卷竹简。

    因头一回见到真佛,檀道济一面奉上礼物单子,一面把金银箱子和米粮担子摆在门口,以视觉冲击列阵。推金山,倒玉柱,檀道济暴风磕头,这西军谋主,却慵懒侧躺在榻上,不闻不问,也不拿眼去看一看门前。

    直到汉子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纸色缃黄,纸上文字点点血红。

    卞范之伸手,取来摁下了密麻指印的万民书,一看便叹:

    “茅庐狭小,把你带来的东西清走吧。门外候着,等戌时灵宝将军回营点卯,我与你同去玄旄堂。”

    匹夫求谒过侯门,

    宦海无涯病旅人。

    门驴不识问我职,

    纵横天下一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