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壮士断臂
    江夏深巷,酒垆飞香。

    刘寄奴一行三十人,架蒙冲快舰,逆流北渡沧浪水;到了江夏郡,距离襄阳只剩五日的里程。

    酒垆中,游医大醉,犹在滔滔不绝。窗外一声尖厉鸟鸣,两日前放去江陵的摩云白隼,翩翩来归。

    王敬先醉酒熏熏,大着舌头赞道:

    “江南多见小尾的燕隼、鹃隼,青、雪二色的大翼游隼,却只在北朝有。一白兄,好俊的隼鸟!”

    一白二白,黑白莫辨。

    江湖险恶,不能以字号轻易示人,这自然是刘裕化名。

    刘寄奴解开鸟足,展信皱眉:

    “前书阅毕,逆旅劳苦。

    今遣北府副将司马文思,领三千轻骑过江,佯攻弋阳郡;主力已绕邾城北上,剑指襄阳。

    定于三月十三日亥时,文思与你部期会于襄阳城东门;你部潜入城后,二更时分,举火为号。

    勿失其时,违者军法从事!

    日前,本将飞报朝廷,尚书令、元显公,再调谢琰,率会稽东军十万;司马休之,率历阳守军八万……合兵于江陵水阳。

    讨逆之功,在卿一举;

    莫愁归路,卿可努力!

    ——大晋前将军、行兖青冀幽并徐扬七州及晋陵都督、刘牢之手书”

    两片火石一擦,酒碗里燃起来,把这张手书烧得干干净净。

    莫愁莫愁,刘裕览信已毕,愁容满面。

    他所忧之事,不是因为刘牢之派遣那与他本有嫌隙的司马文思北上接头——是这趟中心开花、围魏救赵的点子,被刘牢之报给了朝廷。

    事以秘成,言以泄败。

    两军对圆之际,天知道这建康都城的廊庙之中,究竟藏匿着多少墙头狗尾草!

    并敌一向,千里杀将;凡要远程奔袭、偷城斩首,只要漏了一点风声,事情便是败了一半。

    这一场豪赌,刘寄奴一路当心,紧捂着底牌;如今襄阳只在眼前,刘裕心中怒骂这北府主将的昏聩。

    盘中陈皮炸鹅也不香了,王敬先带着酒意伸手逗楞白鸟,大隼张喙朝那醉了酒的游医啄去。敬先慌忙缩手,险些被叨下一块皮肉,立时酒醒八分。

    忽有四名官差,使囚车押解了一条青脸大汉经过。驻了马,官差们大喇喇闯进店门。

    囚车里的汉子,头破皮开,浑身金疮未愈;汉子顶了五十斤的大枷,看看不成人形。

    一名官差,伸脚踢开了门前店主王元德磨刀的青石:

    “王家老大,上个月欠下的人情,拖到今天了。牢里面派哥几个到江陵公干,来不及洗洗这一路的风尘,先到你店里捧场。你也老大不小了,懂点事吧?”

    王元德重新码好青石,含一口酒,鼓气喷在石板上,又磨起了那把剔骨刀来:

    “上个月,痛打那几个到店里无事生非的泼皮,官司也吃了,银子也赔了。官府的文吏、公人;郡衙的节级、衙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后在我这儿敲下二十两雪花纹银,我兄弟二人的老底都空了。旧事已过,也没有论罪下狱,我实在是不知道欠你狱卒大人什么人情。”

    “衙役的钱交了,狱卒的钱不交?这世道啊,你别犯事就行;犯了事,从上到下,哪一节没上全了供,你的事就不算完。自己拉的屎,屁股还是要自己擦干净——”

    官差指了指门外,那柱着木枷、倒卧在冰冷囚笼里的青脸汉子,衰弱如病虎:

    “别像他一样,等到挨剐那天,什么都晚了!”

    弟弟王仲德,慌忙抚了官差的手,把数贯大钱悄悄递上,满脸赔笑道:

    “老娘今年瘫了,我这愚兄晚上伺候汤药,一宿一宿不合眼;白天围着灶台,又是烟熏火燎的,心性都躁了。大人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官差把个钱串子掂掂,轻笑道:

    “王老二,你是个脑子灵光的。只是江陵这一路上的差旅,哥几个又是马又是船的,衙门也报不了旅费;江东边,一个馍馍就要三两银子。他娘的,这年头没粮的地方穷,有粮的地方乱——你这几钱银子,真不够嚼谷的。”

    “囚车里那人,本想半路了结了他,省下这连日麻烦。可上面又放了话,他在江陵把片南天捅破,不知杀伤了多少西军兵将,因此不许本城官差押解,怕有报复;单调我们从江夏过来,出了这趟公差。将军府有令,让我们保他喘着气运回郡里,当着江夏百姓的面活剐:沿途又搭了许多药钱。”

    “我知道寻常百姓,平日没几个下馆子的,可这江夏郡城那么多冠冕,少不了来你店里吃喝宴请,你怎么也能得了一两成公款的打赏不是?”

    “你老娘是瘫子,哥俩养老不容易;两兄弟刚来江夏,最近又新成了家,刚过的事儿。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谁闲的蛋疼一次次过来为难你?我家就没有本难念的经?这样吧,我也不一趟一趟的跟你们耍青皮,拿上十两出来吧。开了春案子不多,人人吃不上油水;我给牢院的弟兄们一个交代,从此再不来讨扰。”

    王仲德摇头道:

    “大人明鉴。自从桓将军执掌荆州,三令五申,严整州官的贪墨,哪有几个冠冕胆敢顶着风头公然大吃大喝?咱这小店,全靠那些稀稀拉拉的过路客商养活,幌子挂着不摘,已然千辛万苦;再想平了收支,更是难上加难。天可怜见,大人高抬贵手吧……”

    好话不听,逼着官差就要发作。店内,恼得那三十名北府军汉,人人手按襟下短刀。黎初一双怒眼,不停地注目刘寄奴,刘裕面无表情。

    王敬先忽的掷杯于地,溅起三尺黄汤。游医怒道:

    “这两口酒喝的恶心,耳旁风灌满那些逼逼赖赖!十两银子如何?给你二十两,有多远滚多远!”

    门口王元德,闻言提刀起身。

    “牙碎了和血咽,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人间万事都如鸿毛般轻,没什么好拉扯的,我生平也最不喜欠人人情。那汉子,我自家的事,轮不上外人管!自打从北朝逃难,拖家带口,转徙关山;十年了,偌大一个天下,竟没有我兄弟二人容身之所!吃!拿!卡!要!今天二十两,明天五十两,没完没了,到哪里都是一个逼样!狗日的,钱没有,命你要不要?!”

    原来英雄好汉行走江湖,离不了雪花银和钱串子;升斗小民远避江湖,也躲不开拦路虎与吸血鬼。

    王元德退无可退,十数年乱世流离,血气上涌。举刀向左肩肩窝扎下,由肩峰向肩角处,狠狠一劏:

    “耍青皮……斗狠么?你们哪里狠,仗势欺人罢了。仲德,告诉他们,江夏城里,谁最狠?”

    “哥!你……”

    酒垆老板,将自己左臂一把扔进油锅,炸成外焦里嫩。

    有个屌用呢?

    黎初在座边低声道:

    “他砍这几名官差,我还敬他算条汉子。砍自己的?我要是这几个对面的牲口,干脆一拥而上,再补他几刀……”

    刘裕看的愣了。他领兵在江夏稍歇,本不想多管闲事,见那几个官差咄咄逼人,刚才不由得从靴子里抽出飞刀,把刀把紧紧攥在手心。

    只是事出仓促,刘裕怎么也想不到,王元德竟是举刀自刑,而非挥刀向外暴起。

    刘裕片刻间想明白了,王元德这么做,实则逼不得已,把底线亮出:

    我是想过踏实生活,但也绝非怂人。再敢逼我一步,一条胳膊是没了,但只要这条残命还在,我跟你不死不休。

    官差只有两种选择。

    一是补刀弄死他,后果是他死了,他家人总有活着的,不可能斩草除根。结下来血海深仇,这狠人物以类聚,保不齐家里家外还有狠人。从此官差不能落单,一辈子都要小心翼翼,时刻想着今日的死亡威胁。

    二是,叫一声好汉,扭头滚蛋,从此算了。后果不过只是少收一份保护费,并且王元德今日行径,成本极高,贱民难以人人有样学样,影响不了他日后到别家敛财。

    官差果然选择了后者,抖擞着牙关和双腿,拜拜手,惊吓间退出小店,驾了囚车,飞也似离去。

    那店主早已倒进血泊之中。

    王敬先取了怀中药瓶,在创面上,给他咵咵倒落了大半瓶子的金创药粉:

    “保不了活,伤口太大,膀子是齐筋断的,就是活下来,估摸着一半身子从此也动不了。自离会稽以来,这三年我去终南山再拜名医,学习青囊之术;只可惜平日里看书舞剑占了大半功夫,医术不精——

    我和师兄下山周游天下,到了江夏城北的沔阳郡,在洪湖水边分道扬镳;倘若我师兄在此,别说救他活命,一条膀子也能给他拿针线接上!唉,这汉子真楞啊,我听说强者向弱者挥刀,弱者向更弱者挥刀,楞种向自己挥刀。一样大米,养百样脾气;今日所见,果然,果然!”

    王仲德满脸垂泪,眼中已看不出世事洞明的精干,眸子里只有火和血。那店主半晕过去,从此没有还嘴的硬气,可怜七尺男儿,意气慷慨;这事转眼便要传出去,不免为天下所笑。

    刘裕上前查看店主伤势,也心知此人一生废了。刘寄奴拍拍店主弟弟的肩头,不禁叹道:

    “这世上,高位者势必给低位者带来许多羞辱与凌虐,这是必须忍受的。一切的前提都是一条命,命在,低位可以攀上高位,高位也可能摔落凡尘——何必看一时胜负?蝮蛇蛰手,你哥哥便学壮士断腕;他有死的勇气,为什么不能忍上一时,藏好那反抗的决心?”

    “说来轻松。”

    王仲德涕泪道:

    “家有老母妻儿,都指着二两银子过活,这点钱,就是我全家的命。我哥哥实在是没招了,不发这个狠,整个家室都要饿死!”

    刘寄奴怒道:

    “真以为发个狠,从此就无人再来招惹你了?说什么远避江湖,只要人一天活着,除非孤身躲进深山老林,否则永远有是非和恩仇。恩仇可以了断,是非却无法明辨——我不知道你兄弟二人的来路,也不想听你说,你们如何由南到北,颠沛流离。王仲德,风高浪恶,南北皆同:你们怎能退出江湖,哪里有安生日子去过?”

    在柜台上扔了几贯大钱,招招手,三十人大步离开酒垆。

    人间万事,轻如鸿毛,是非又有几人能断?

    刘裕腰提驹影宝刀,率众出江夏,北往襄阳不顾。

    很长一段时间后,江夏满城倾颓,这馆子也干不下去了。可每有行人经过那家早已关张的酒垆,幌子旁总是挂着一条枯干的胳膊,迎风缓缓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