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母责难
    魏云卿返回家中时,天色已近黄昏,宋朝来已经在她房中等了很久了。

    她的脸色黑的瘆人。

    鎏金莲花香炉内有袅袅轻烟溢出,盘旋而上,屋子里弥漫着馥润的檀香气。

    魏云卿攥着手指,缓缓跪在了地上,忐忑不安地轻唤了一声,“母亲。”

    宋朝来看着她,少女一身男装打扮,身上还有着一件陌生的白狐裘。

    白的如此刺眼。

    怒火在心底熊熊燃烧,黑眸却没有多余的情绪,语调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去哪儿了?”

    “我。”魏云卿咽了口唾沫,心口狂跳如鼓,“我去了太庙。”

    “去那儿做什么?”

    宋朝来紧攥着手指,指甲几要碗破掌心的血肉。

    “我,我去见天子。”

    “见到了吗?”

    “见,见到了。”魏云卿吞吐回应,牙齿都在打颤。

    宋朝来缓缓起身,走到魏云卿面前,冰冷的压迫,席卷而来。

    下一刻,猝不及防的,宋朝来扬手,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

    “不知羞耻!”

    这是自魏云卿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打她。

    少女雪白的小脸上,顿时多了五道红痕。

    魏云卿被打的身型一歪,倒在了地上,她无助地捂着脸,在斋宫中强忍着始终不肯落下的泪水,此刻终于委屈地喷涌而出。

    耳边,回荡着宋朝来歇斯底里的质问——

    “他对你做了什么?他都对你做了什么?你去那里做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魏云卿泪流满面,拼命摇着头,解释着,“没有,母亲,我什么都没有做,真的什么都没有。”

    “你是未来的皇后,天下之母,怎能如此不成体统,自降身份,私奔帝所,献媚于上,丢尽魏氏脸面?”

    宋朝来疯了一般撕扯着魏云卿身上的狐裘大氅,狐裘的白毛在屋中弥漫翻飞。

    那是天子亲手为她披上的。

    “轻佻浮浪至此,何配母仪天下?”

    “你不配做我的女儿。”

    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外祖母把她打扮成女郎那一刻,母亲拼命地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钗簪,狠狠掷碎于地,恨声骂她不知羞耻!

    “母亲,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

    宋朝来充耳不闻,继续发疯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口中魔怔般念念有词,“让我看看,他都对你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

    “我冰清玉洁的女儿,我冰清玉洁的女儿啊。”

    “母亲,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魏云卿痛哭着,苦苦哀求,“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母亲为何要对她如此苛刻恶毒?

    给她留点颜面吧。

    冬柏听闻屋中的动静后,连忙冲了进来,看着瘫在地上,身上被宋朝来撕扯的衣衫不整的魏云卿时,大惊失色!

    连忙制止宋朝来,分开二人,捡起一旁的狐氅为魏云卿裹上。

    “夫人,你这是在做什么啊?这是云哥儿,是云哥儿啊!”冬柏心疼地抱着瑟瑟发抖的魏云卿,边为她擦着泪,边柔声安抚。

    “你自己问问她,她做了什么好事。”

    冬柏一怔,看着自己亲手披到魏云卿身上的白狐大氅,脑子一懵,这是从哪里来的衣服?

    “云哥儿,你到底怎么了?”

    魏云卿泪眼朦胧,哽咽不能言,不停解释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没有做任何给魏氏丢人的事情。”

    “好,没有是吧。”宋朝来稍稍恢复了冷静,一字一句吩咐道:“去把衣服脱了。”

    魏云卿眼神一晃,脸上立刻苍白失色,她满心惶恐,嫣红的唇紧紧抿成一道线。

    “母亲,现在才黄昏。”

    “去——”

    不容抗拒。

    魏云卿身子一抖,手指紧攥着,嘴唇微颤,她知道,她不脱,不让母亲亲自查验,她是不会相信自己的。

    咬牙,起身往屏风后去。

    少女一层一层褪去衣袍,屏风上倒映出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夕阳最后的余晖从窗牖影影绰绰地投下来,在地上铺了一层暗凉的橘色。

    窗棂的倒影因少女身姿的曲线而变形,在洁白若玉的皮肤上形成大小不一的格纹,娇白圆润的肩头,绒毛细微,隐隐发颤。

    直到屏风后的动静停止,宋朝来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又恢复了那副慈悲的善目模样,满怀着佛陀对苍生的怜悯,打量着魏云卿。

    少女雪白的肩、修长的臂、圆润的饱满、纤细的腰腹、光洁如玉的躯体,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魏云卿微垂着眼眸,避开母亲审视罪恶的目光。

    当那枯瘦冰冷的手指碰触到少女柔软温暖的娇躯时,一股触电般的颤栗席卷了魏云卿的四肢百骸。

    胳膊被轻轻抬起,冷漠的视线,一寸一寸检查着她的皮肤,像在检查一件自己最宝贝的珍奇古玩,一件最得意的作品。

    那一刻,魏云卿觉得自己是一件完美的瓷器。

    母亲的目光就像那冰冷的蛇芯子,缠绕在她的身上,寸寸游走,冰冷、恐惧、恶心,却又不敢动弹。

    她不应该有情绪,必须摒弃羞耻感。

    她是母亲完全的所有物,母亲必须完全掌握她生活的一点一滴,必须对她了如指掌,才能安心。

    直到确认少女全身上下依旧是洁白无瑕,没有分毫异色后,宋朝来紧绷的情绪才乍然松弛,她舒了口气。

    魏云卿重新变回了她冰清玉洁的女儿。

    她不再发疯,而是冷静地淡声吩咐——

    “去洗干净。”

    魏云卿闭上眼,如释重负。

    *

    浴室,婢女们早已备好了热水与香脂。

    清洗后,她必须用这些精心调配的名贵香脂,细细涂抹全身,以让皮肤柔软白腻,吹弹可破。

    那是要献给天子的礼物,必须完美无瑕。

    屋外的风渐渐安静,魏云卿把身子完全浸泡在水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她抱着腿,整个缩成了一团。

    她是不是应该庆幸,母亲至少还没有来盯着她沐浴?

    桶中冒出的氤氲水雾,模糊了她的容貌,在她嫣红的脸颊上形成了一层露珠般的晶莹水汽。

    水珠从少女的脸颊顺着面部的曲线滑落至下颌,最终连接成一大滴,嘀嗒落到了水桶中。

    她心里空空的,把身子缓缓沉入水中,水面漾起涟漪,复又归于平静,水,淹没了她的头顶。

    温热的水流在她的脸庞流淌起伏,她轻轻吐了一串泡泡。

    鱼,她想着,是不是也会窒息。

    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她睁开了眼,却见母亲平静无波的脸出现在了水面之上,正低头凝视着水底的她。

    魏云卿“哗”地将头抬了起来,手臂撑住浴桶两侧,吐出嘴里的水后,心有余悸地大口喘着气。

    万籁俱寂,暮色从窗子爬入,将房间的色彩吞噬殆尽,不见人影。

    她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浑身颤栗……

    *

    大年初二,宋朝来回娘家拜年。

    一早的时候,府上就开始忙忙碌碌的准备礼物。

    宋朝来厌恶了魏云卿,不肯理会她,她有洁癖,觉得女儿婚前被天子看到,已经不干净了,不配做她的女儿。

    魏云卿心虚,启程去太师府的马车上,她坐在宋朝来身边,却一句话也不敢跟她说。

    到了太师府,宋惠风和宋谧姐弟先迎了出来,宋惠风扑到宋朝来怀里撒娇,闹着要红包。

    宋朝来搂着她,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哄着。

    宋瑾走过来,一把拎起宋惠风的后领,把小姑娘如同小鸡一般拎了起来,佯怒斥道:“如今还在你叔公的孝期,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宋惠风嘟着嘴,挥舞着胳膊,想挣开宋瑾的手,“爹爹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让阿翁揍你。”

    宋瑾气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宋朝来拉过宋惠风,给她怀里塞了一个红封,又给了宋谧一个红封后,对宋瑾道:“跟小孩子计较这些做什么?”

    宋瑾无奈地摇摇头,宋惠风得了红封,笑逐颜开,拉起弟弟的手就蹦蹦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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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地跑开了。

    宋瑾边迎着二人进屋,边道:“她就是被你们宠坏了,性子才这么野。”

    宋朝来道:“她还小,云哥儿这么大的时候,调皮的更多。”

    宋瑾哑口无言,脸色尴尬,魏云卿七八岁的时候,正是跟着他不务正业,胡作非为的时候。

    堂上,杨氏领着宋胤跪在地上跟宋太师磕头道别,马上,她也要带着儿子回娘家拜年了。

    宋朝来和魏云卿走了进来,向宋太师请安。

    宋胤作揖跟宋朝来行礼请安,举止翩翩,从容不迫,有其父风范。

    宋朝来微一颔首,给他塞了一个大大的红封。

    这才是他们广平宋氏的长子嫡孙,未来的继承人,宋朝来看着他,满眼慈爱,有他在,宋氏可谓后继有人。

    宋胤又对魏云卿作揖,魏云卿福身还礼。

    互相见过礼后,杨氏携宋胤告退。

    宋朝来落座,跟宋太师闲聊着。

    宋太师对宋朝来道:“刚见你大妹妹和胤哥儿来请安,父亲又突然想起来,你大妹妹早先跟我提过,想给景逸说个媒,她娘家有个妹妹,年已十七,还未许人,有心说给景逸。”

    魏云卿眼神一动,给宋逸说媒?不过他也的确是不小了,早该成家立业了。

    宋朝来点头赞成,“挺好的,弘农杨氏也是旧姓名门,只是景逸那边,恐不好说动。”

    宋太师叹道:“早些年家里有人,也没想过用他,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你叔父没了,宋氏正是用人之际。”

    宋朝来默然。

    宋太师道:“这两年因帝将纳后,权停婚姻,所以我一直没应这事儿,可帝后大婚后,少不了要解决他的婚事。”

    “可宫里不是还在抗拒婚事吗?”宋朝来愁眉不展。

    “宫里已经点头了,大婚一切照旧。”

    “什,什么?”宋朝来脑子一懵。

    魏云卿也是微微惊愕,她昨日才见了天子,这么快,天子就点头了?

    可宋太师根本就不知道魏云卿昨日去私会天子之事,他的自信,只是平原长公主给了他承诺罢了。

    就在这时,宫里的赏赐也来了,天子似乎知道魏云卿今日会随母亲来太师府,直接将礼物都送到了太师府。

    还特别赏赐了一盆雕刻成山河云海的碧玉盆景,点名要给广平宋琰。

    宋太师微微疑惑,派人唤宋琰出来谢恩领赏,宋琰领赏后,更是一头雾水,不知天子赏从何来。

    内监道:“陛下说,昨日一会四公子,一见如故,无愧昆山片玉,华顶闲云,故有此赏。”

    说完,便告退。

    魏云卿心中大震。

    宋琰也更加茫然,他昨天根本就没出门,没去见过天子啊,对宋太师道:“父亲知道的,我昨日一直在您跟前,没有出过门。”

    宋太师也是一懵,昆山片玉,华顶闲云,这不是他写给公主,赞美魏云卿的吗?

    宋朝来已经明白过来一切,沉着脸,一声不吭。

    “阿公,是我。”

    见已瞒不住了,魏云卿低着头,心虚道:“广平宋琰,是我。”

    “什么?”宋太师一懵。

    宋瑾蹙眉,魏云卿过往跟自己出去胡闹的时候,是经常顶着宋琰的名号不假,可怎么连天子都知道了?

    “客儿,怎么回事?”

    魏云卿一五一十,将昨天发生的事跟众人转述了一遍。

    语音落,室内落针可闻。

    宋太师心里凉了半截,良久后,扼腕叹道:“糊涂!”

    她怎能如此不顾身份,自奔帝所,私会天子呢?

    天子点头婚事,并非是她私奔帝所让天子验明正身的缘故,而是宋太师这边已经与皇室达成一致的原因。

    若非宋太师这边成事,哪怕她当时在斋宫就献身于帝,天子也不会松口婚事。

    魏云卿先向天子低了头、服了软、示了弱,在这场较量中,她算是彻底败下阵来了。

    她不仅白跑了这一趟,还让自己在天子那里留下个轻佻献媚,不知尊重的印象,得不偿失,糊涂啊!

    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