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一滴晨露游走于厅外初绽花苞的花蕾之上,仿佛这世间的一切与其并不相关,当它徜徉至花苞顶端,所聚的露珠已然至巅,许久之后,花苞终不堪重负,露珠得机,欲倾泻而下,滴落之际,正有一穿着华贵云靴之足恰巧行过花丛,将好不容易挣脱花蕾束缚的露珠碾得粉碎。
溅射开来的露水终是散落于地,被靴子的主人无情踩踏而过,消融于地的露珠消融于地之际,望着那云靴之主缓缓行至堂外院中,昂首望向透出一丝晨曦天际,明明已快天明,但微红的天空之北,却有北侧辰星不住闪耀,迸出璀璨之光。
“天已微明,北星却如此明亮...有意思,看来朕还是小巧了他。”
开口之人正是先前厅中得了雁北军报的齐云之主,此刻他正单手负后,手中所握的,正是先前佝偻老狗所呈上的雁北军报。
感慨才止,圣上已将手中雁北军报再度展开,其上蝇头小楷旁人或许不识,但圣上却瞧得真切,正是自己那二儿子的笔迹,其上所书正是雁北所发生的一切。
不知是因雁北之事尚在掌握,还是因那少年脱离了掌控,圣上一时间有些恍惚,竟不自觉地踱步至室外,直至抬首瞧得星象,这才不觉开口。
言出一瞬,圣上忽生悔意,非是后悔令齐韬涉足北方险地,而是对自己无意间泄露了心中所想,这对一国之君来说,实乃不智之举。
回过神来一瞬,圣上目光如炬,直射向庭院之中,直至落在身后远端恭敬并肩同立的老狗与那道身形笔直的虎目老者身上之时,眼神中闪烁的警惕之色,方才消散些许...收回目光,再望向天际闪烁的星辰,圣上眼神之中的星光亦闪烁出几分。
反观庭院之中并肩而立的两人,似在圣上回首一瞬就已有所察觉,各自低下头颅,稍稍退口,方才避开那凌厉目光。
见得两人举动,圣上似才稍敛戒心,掌中玉持再度捻动几分,似已陷入沉思,而身后两人见得圣上目光抽离,各自暗送松口气,随即相视一眼,不知对方心中所想。
正犹豫间,忽闻圣上之声已然传来。
“忠齐,你且退下。”声虽轻,但却透着无上威严,不容置疑,哪怕是两位伴驾的宗师高手,也不由心神一颤。
忠齐佝偻的身形弯得更低,冲着那捻动玉持的背影深深一礼,随即缓步退去,直至庭院之中再无旁人,圣上终是再度开口:“老严...”
严若海不知圣心几何,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应道:“臣在。”
“你那养子...万钧一事上,他处理得甚为妥当,朕心甚慰。”
闻言一怔,严若海心中稍凛,不过很快整理好心境,沉着应道:“禀圣上,彬儿这孩子,甚是聪慧,也知进退,万钧之事乃圣上之名,亦是我严家分内之事,为圣上分忧,乃是本分。”
听得严若海的回答,圣上唇角透出一丝不易察觉之笑,随即轻声开口言道:“老严,此地并无外人,你也不必以此等话来试探朕的心思,朕既允了你收养这孩子,便不会再追究些什么...”
严若海闻言,正欲暗松口气,却不料圣上话锋陡然一转:“不过你能瞒住一时,可能瞒住一世?”
堂堂宗师境之高手,无论身处何地,皆应不惧,且这季节,已然入春,可这寥寥数言,却令严若海如坠冰窖,忙是抬首望去,却在抬首之际迎上了圣上那道审视目光。
只短短一霎,严若海已是冷汗浃背,连忙避开目光,不过想起当年初见襁褓之中婴儿那清澈双眸,心中忽又升起莫名的勇气,随即抬首迎上那威严目光:“臣...这孩子如今已是我严家子弟,自幼便在臣身边长大,想来不会有所...”
话音未落,圣上已然出言打断,所言字字,令得严若海更是惶恐不安。
“拟旨,命严彬亲率一营御林军即刻动身,赶来汴京。”
“赶来...汴京,圣上不是...秘密行事...为何...”严若海呢喃片刻,实不知圣上心思,许是关心则乱,让这位向来沉着的齐云宗师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正犹豫间,恰迎上圣上深邃目光,忽有一丝灵光闪过心头,让严若海醍醐灌顶。
赫然抬首,喃喃开口:“圣上是想...”
“咔嚓——”
初春多雨,尤深夜,一道惊雷划破夜空,正将严若海喃喃出口之声彻底掩盖,不仅令厅中兀自而立的圣上未曾听清,也令厅外一人骤然抬首。
深夜之中,本瞧不清此人面容,但春日惊雷照亮夜空之际,却将他满是褶皱的面容映亮,此刻如有宫中服侍之人在侧,瞧得此人面貌,定会惊恐开口,直呼这位内侍总管之名。
反观这位陪伴了齐云皇帝多年的老狗,在这郡司内厅之外悄然凝立许久,却在最为关键之时错过了这等消息,那双满是污浊的双眸之中也难掩盖一丝失落,不由望天凝视,不知是否是在为了天意弄人而叹...
饶是如此,老狗仍是运足内力,未曾显出丝毫声响,就连呼吸之声,也被他以无上内功强行敛去,若非适才惊雷照耀内庭,怕是连这院中所鸣的夜莺也不曾发觉他的存在。
雷声不止,接连传来,老狗即便再运内力,想要探得厅中交谈之言,亦是不得,只见老狗污浊眼神略微一转,不再多待,抬首再往天际,待得雷声再传之际,轻抬步伐,渐渐隐没入黑暗之中...待得雷声消止,天际电光华再起,庭院之中再不见丝毫人影。
星移斗转,雷声盘桓,待得酝足了天地之力,终是再度倾泻而下,将整个大地彻底照亮,直将下方正连夜赶路一行黑袍之人惊得纷纷抬首,望向天际。
“豁!这中州之地,比起北境,果不一般,就连这雷声也如此喝人!”行在队伍前列一人,赫然抬首,瞧着天公之怒,不由感慨。
话音才落,却有一道乳白身影划破夜色,直冲开口之人而来,而那开口之人似并不意外,不仅不见慌张之色,更是撒开身上黑袍,迎着那道乳白身影而去。
“踏雪,这些时日,你倒是又吃胖了!”行在前方的黑袍之人不由笑骂道,话音未落,身后又有一人开口补上。
“李叔所言甚是...踏雪你这厮,不仅胖了,就连胆子也是变小了,也不知当日在无归山中与我争夺雪兔的劲头哪里去了!”
两声笑骂,令得黑袍之中的雪貂大怒,不由攀附上黑袍肩头,冲着身后笑骂自己的哪人龇牙咧嘴,俨然一副威胁之状,倒是那笑骂之人听得“咝咝”威胁之声,不怒反笑,而怀抱雪貂之人,亦随声大笑。
两人才笑罢不久,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清灵之声,不过却不是笑闹雪貂之声,而是带着几分怒意,冲着取笑雪貂的两人笑道:“李叔,你怎的也跟着他胡言,踏雪通得人性,只不过如孩童般谈完罢了,还望李叔莫要责怪于它。”
怀抱雪貂的汉子闻言回首,冲着来路追寻而来的姑娘笑言道:“霖儿姑娘只见到了踏雪此刻无辜模样,可不曾见到它当日在...它当日的顽皮模样...”
这一行人不是旁人,正是由北一路南下,向汴京而来的顾萧等人,正如福家兄弟之计一般,顾萧换下青袍穿上黑袍,一路南下果不曾有半点拦阻,一行人一路南下,直至中州地界,终是缓下心来。
踏雪顽皮,自出了脚店,入得林间山路,倒是如鱼得水,游龙归海,在林中好一番追逐嬉闹,不止一次失踪数日,让顾萧等人好一番寻找,于是才有了此番追逐之事,倒是霖儿这些时日,与踏雪相处甚欢,渐显宠溺之色,每每顾萧寻得踏雪,霖儿便出面为踏雪求情,倒让顾萧无法再行斥责。
此番见得顾萧又要责备踏雪,便快步追上前来,向李叔求情...踏雪见了霖儿,自是有恃无恐,冲着顾萧连连龇牙,显出一副挑衅之姿。
说来也是,这雪貂与顾萧之情,当日在慕容谷危机之时,一人一貂患难与共,倒是出了谷后,这一人一貂如仇敌一般,不仅是众人林中过夜之时嬉闹不止,就连野外扎营烤肉之计,也要互相争夺肉食,倒让众人大笑这对活宝。
老李又怎会责怪踏雪,无归山中多年,早将少主当做自家孩子,而慕容谷中雪貂与少主相互扶持他也早瞧在眼中,如今听得霖儿求情之言,忙是笑道:“霖儿姑娘,老李怎会怪罪踏雪,只不过是假意责罚,免得它又与少主如同孩童般吵闹罢了。”
听得李叔说起自己如孩童一般,追将上前的少年立时摆出猴儿精模样,哭笑开口:“李叔怎的怪罪起我来,分明是踏雪它...”
“咝咝!”顾萧话音未落,老李怀中踏雪已是登上老李肩头,冲着气喘吁吁的奔将近前的少年亮起獠牙,似在威胁他一般。
少年见状,立时怒道:“呀!你这貂儿,还真是不知好歹,若非我...哼,早知你忘恩负义,昨夜的兔儿就不予你半只了。”
雪貂闻言,不仅不怒,反是立起身子,挑衅似伸出粉嫩舌头,舔了舔嘴唇,此举正将少年激怒,入鬓剑眉倒竖起喝道。
“好呀!你竟敢瞧不起本少侠,待我捉住你,定要将我那半只烤兔剖出...哎哟!”少年正怒言间,雪貂已然付诸行动,从老李肩头高高跃起,稍先肥胖的身姿已似箭射出,登临一旁树干之上,还不忘将树梢之上未曾消融冬日冰雪蹬踏而落,直溅满了少年英俊面庞。
“好啊!你别跑你!”许是在慕容谷中救出李叔、霖儿等人,众人皆安,令得少年心中诸事皆安,放松之下,已不再压抑少年玩心,被踏雪戏耍一番,立时运起轻功,追逐而去,倒令李叔、霖儿面面相觑,良久之后,霖儿方才摇首笑言。
“雪貂玩心重还则罢了,倒是他也跟着它嬉戏玩闹...”
老李在旁听得真切,接过话来笑言道:“霖儿姑娘,我家少主,自由便孤身一人,饶是我与主人伴随在侧,如今难得得一玩伴,且让他肆意一番,也未尝不可...”
听得老李说起少年身世,霖儿面上神色稍变,这些时日的赶路相处,已然令她快忘却了当日在慕容谷中听得顾萧是那人之徒之时,如今不知是老李提起了少年身世带出了“主人”二字,还是入得中州地界,终是想起,面上笑意终是敛去。
老李伴顾剑一与无归山中多年,虽不曾行走江湖,但壮年之时,也曾闯荡江湖多年,随年纪渐长,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减反增,见得霖儿面上神情,心中忽觉古怪,不过霖儿与顾萧一路行来,倒不至于让老李戒备,只觉是自己言及少主身世,让她心生怜悯,于是话锋一转,随即开口。
“霖儿姑娘,莫要见怪,是我多嘴,让姑娘为少主担心了...放心,少主虽说孤独长大,但我与主人皆将他当做孩儿一般,如今少主已入得知天之境,已是世间高手,将来自是前途无量。”
老李自顾开口,目中皆是宠溺,将目光转向适才那一人一貂远去方向,全然没注意到霖儿神色变换,那双杏眸之中,满是纠结之色,亦随着老李目光望去,口中亦是喃喃:“是啊...他已经是知天...之境...那他...岂不早已...登临...谪仙...”
老李本还在关注着少主离去方向,却被身旁霖儿所言唤回了心神,不由好奇问道:“霖儿姑娘适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霖儿此时也察觉自己失言,立时收敛心神,支吾言道。
老李不曾多想,正欲开口之时,身后林中又传悉索声响,回首望去,正瞧见薛虎不断扯去身上所缠树枝行来,口中不住念叨:“嗨,这林中小路甚是难行,不知几日方能行至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