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柄带着风声极速飞来的短刀,就是这个时候直直插入马腿中的。
马儿吃痛,一个激灵,竟是直接把背上的贼人甩了下去。
孟霁一招中的,一夹马腹,猛地冲了过来,赶在那马儿倒下前,一把将那短刀拔了下来,却是躲闪不及,被劈头盖脸地喷了一身的马血。
那一瞬,一个念头彷如劈开混沌,进入到她的脑中,孟霁清晰地意识到——
乱世已经到来了,而她自己早已身处其中。
她就这么顶着一头一脸的血,回身看向她的部曲们,厉声喝道:“兄弟们,给我上!”
眼见大王已经动手,马海阿图大喝一声,举刀便杀向那群盗匪。
其余部曲,亦是纷纷拔刀而上。
奢阿呷无奈,却是将马鞭重重一扔,抽出了长刀,“既如此,便一个活口也别留!”
在救下那个可怜的母亲后,孟霁并没有再参与这场战斗,而是翻身下马,走向那犹自跪在原处的妇人。
那妇人此时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是默默地抱着孩子垂泪。
孟霁伸出手去,试图扶起对方。
那妇人却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她哆嗦了一下,将怀中小儿抱得更紧了,“妾家中财货皆在此处,郎君可自取。只求郎君放过妾身母子。”
“……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强人,财货我也不要你的。”孟霁的目光落在那早已毫无生气的小儿身上,有些不忍地别开了面孔。
不过几刻钟前,这孩子还抱着蒸饼跟她说,他们要搬去雒县。
……雒县,他们去绵竹必然会经过此处,倒也顺路。
孟霁再度转向那妇人,声音尽可能地温和,“我们亦要往北而去,届时可以护送你们一程。你们无须担心会再遇上强梁。”
那妇人这才略有些诧异地,用她那双红肿的眼睛,看向孟霁,半晌才道:“郎君侠肝义胆,可又何必为了萍水相逢的路人,惹灾招祸呢?”
孟霁看向还在一旁的混战,马上对战马下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又兼孟霁这次带出来的,皆是能伏虎擒豹的骁勇之辈。
这场混战的结果并没有太大悬念。
“杀人劫财者,人人得而诛之。”她这样说道。
正此时,马海阿图擒住一人后领,手上长刀高高举起。
孟霁忽扬声道:“阿图,留个活口,问问匪窝在哪里,里面又有多少贼寇。”
如果可以的话,她要把那群贼连窝端了!
“倒也不用如此麻烦,适才他们动手前,曾经自报家门,说是什么李将军麾下,劫掠财货,只为充实军饷。”
那妇人眸中泪光已敛,看向孟霁的时候,却是再无光彩。
“这便是妾适才说的招惹祸端,郎君还是快快离开吧。”
“李将军?”孟霁的眉头蹙了起来。
——此道往北,只有一个李庠驻守成都北面门户。
“大王,那咱们还去找李庠吗?”马海阿图一面擦着刀身上的血,一面往孟霁跟前凑。
“不找他还能去哪里?咱们都走了一半的路了。”有部曲道。
“之前沈郎君说,李庠行事任侠,可比关张,却原来也是纵兵抢掠的流寇作风。这等人,如何能晓以大义?”
奢阿呷思考了一会儿,却显然是没有想出什么结果。
“可这成都附近,除了赵廞就是李氏兄弟两家势力而已,若不找姓李的,还能找谁去?”
这可问倒了所有人。
于是众部曲闭了嘴,齐齐扭头看向他们的大王,等待孟霁拿个主意。
就是这个时候,林外响起了分外嚣杂的声音,接着连大地都开始跟着震颤起来。
众人循声而望,便见一支骑兵从林中冒头出来,少说也有上百骑。
领头一人身着铠甲,却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一拉马缰绳,停在了他们面前。
众部曲不用人吩咐,便是纷纷抽刀,将孟霁护在当中。
马海阿图低声用南中土话道:“这莫非是那李庠?”
奢阿呷扫了一眼还来不及毁尸灭迹的犯罪现场,眼角直跳,“眼下给他看到这一地盗匪的尸体,他定然不会放过我们。”
“怕他怎的?”有部曲亦用南中土语道,“大王,咱们选一个方向,杀出一条血路,拼死突围出去。”
马海阿图瞪视着那领头的将领,紧了紧手中的刀,“我看这厮也不过如此,三步之内,我必能取这厮狗头,大王你们就趁机突围出去。”
孟霁却是一抬手,示意众部曲安静,自己拨马向前,迎头对上那将领。
那人大约三旬往上,作为一个武将来讲,此人白净得有些过分了,看着倒更像是个文士。
孟霁一拱手,以官话问道:“敢问将军可是李庠李将军?”
旁边一小校立时斥道:“我们将军乃是赵大都督麾下牙门将,许弇(yǎn)许将军!李庠萑苻之辈,岂可与我们将军相提并论!”
孟霁眨巴了一下眼睛,显然不明白牙门将是个什么品级的武将,门将她倒是听说过。
对于孟霁的无礼,许弇却不以为意,他只是看向那一地尸首,“这些人是你们杀的?”
“我们路过此处,见这些盗匪杀人越货,便下手除掉了他们。”孟霁道。
“焉知不是你们杀人越货,事后又贼喊捉贼?”许弇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的斑斑血迹间。
马海阿图一时气结,欲开口说什么,却被奢阿呷一把按住,只好恨恨地拿眼睛瞪向许弇。
孟霁却是坦然地指向那位被她扶上牛车的妇人:“苦主尚在,将军若不信,一问便知。”
许弇一个眼神,立时便有兵卒朝那妇人和那几个车夫走去。
许弇的目光却又往下,落在了孟霁身下的马儿上。
他认得出来,那是上等的邛笮良马,不止她的,那十余个部曲,个个都骑着这般好马,这就不说了,他们每人身边竟还配了两匹从马!
这就是将近三十多匹上等好马了。
想他身为赵廞心腹,手里也不过百余匹马,其中大多都还是只能用来拉车的驽马。
要凑齐三十匹如此品相的好马,也是不容易的。
如此财力,若非抢夺而来,那么这群人的来头必然不小。
再观他们服饰、口音,要推知他们大致是哪里来的,倒也不难。
那地方的大姓么,左不过孟、爨、霍几家而已。
许弇想着,便是再度打量起孟霁来——
这领头这少年,看着虽不如他那些部曲魁梧,可眉峰若削,直飞入鬓间,倒是别有一番英气,却不知到底是怎样一个来头。
思量间,那前去问话的兵卒已经回来,却是在马下回禀道:“禀将军,那苦主说,他们路遇劫匪,多亏了这群义士相救,才保得财货不失。”
“如此,诸位果是义士,”许弇复又看向孟霁,“却不知义士郡望何处?”
“我乃南中孟氏。”孟霁朗声道。
一瞬间,许弇那小小的三角眼就亮了起来。
“世道离乱,正需要郎君这样高义之士。观郎君英姿,某实在钦慕,有意相交,某行营就在左近,还望郎君不弃,赏光与某小酌一杯。”
孟霁显然没料到事情是这个走向,她心中忽一动,当即生出了个主意,便是立刻一拱手,答应了下来。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是要把我们骗到他的地盘去杀?”马海阿图跟身边那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兄弟咬耳朵。
那矮个耸了耸肩,“不知道,反正也打不过,跟着去呗。”
当下,孟霁在安排了数个部曲,护送那妇人一行继续前往雒县后,便跟着许弇到了他的营房。
那许弇奉赵廞之命,领百余骑兵,在成都周边巡查已毕,今日便在这附近安营扎寨,打算翌日一早,入城述职。
营寨是临时搭建的,酒肉却是上好的。
“我观贤弟英武,假以时日,必非池中物也。”许弇拿起酒爵,漂亮话就跟不要钱似的,疯狂大派送。
许弇其实也有自己的一番算计。
他原先是临邛令,赵廞造反后,迁他做了牙门将。
不过升职这种事情,最怕跟人比。
就说那个什么李庠,明明就是一土匪流寇头目,封了威寇将军还不够,竟还加封了个阳泉亭侯。
相形之下,许弇这个正经八百的心腹就黯然失色了。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不过他也明白,赵廞现在手中兵力不足,造这个反,靠的还是这些匪寇。
而他许弇要想在上一层楼,自然也需要拿出一些东西来。
孟霁的到来,无疑给了许弇一个希望。
所谓南中,指的是益州南部三郡以及再往南的宁州四郡。这七郡虽则地处偏远,但物产是相当丰足的——
诸如铜呀,铁呀,锡呀,银呀,金呀……这些矿产挖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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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旃、茶叶……这些出产,更是丰饶富庶。
所谓“金银宝货之地,居其官者,皆富及十世”[1],可不是浪得虚名。
除此之外,夷民亦是悍勇,当年诸葛丞相平定南中后,以这些南蛮子建立的无当飞军就是明证。
若整个南中能投诚,他们这个割据小政权的实力立刻就能翻倍。
而如果促成南中归顺的人是自己,到时候赵大都督不说给自己封侯,怎么也得给自己弄个什么州司马来当当吧?
许弇一念及此,一股热血直往脑中冲去,劝酒劝得更热情了。
酒过三巡,堂上这俩便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于是乎,许弇也彻底弄清楚了孟霁的身份——
大姓嫡子兼夷帅血脉。
有这个身份背书,此人即便年纪尚小,那也是有能力直接左右当地土人决策的。
只是不知道面前这个孟明彻,对赵氏小政权的态度又是怎么样的。
“贤弟大才,难道就没有做一番事业的想法吗?”许弇再度举杯,试试探探地问道。
孟霁似是不胜酒力,面颊有些发红,眼神也有些发直。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又岂会不想建立一番功业?只可惜,这世道,处处都讲一个郡望。
似我们这般边地出来的,走到哪里都被人当成蛮夷。高官厚禄是不要想了。”
“这就是大晋朝廷不会用人了,非阀阅世家不能得中正高品,生生埋没了贤弟这等能人。”许弇摇头摆耳,一脸的痛心疾首。
接着却是再度把话题带回了南中——
“不过,以孟贤弟的家世,就是留在南中,前途亦是大好呀。”
“好什么,你光知道我南中孟氏在朱提树大根深,却不知道朝廷忌讳的也是如此。”
孟霁“啪”一下把竹箸拍在几案上,“从太康年间开始,咱们这种大姓子弟,夷人后嗣,要想做官,得先让那都监点头。
这些朝廷鹰犬,卡的就是我们,他能点头吗?能轮到我们的,必是太守以下的末流官位而已。”
都监不点头,许弇却是在心里点头不止,看来南中土人对大晋朝廷早有不满,大事可成矣。
“此事岂不荒谬!南中本地人自是最了解当地风俗的,不令当地人做官,却让外来者居上,简直昏聩至极。”许弇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许兄此言洞若观火,”孟霁像是准备了一肚子苦水,“我南中孟氏,在朱提经营数百年,这些朝廷的鹰犬才来了多久,竟然想要站在我孟氏的头顶上撒野!”
孟霁越说越是激动,“便是当年诸葛丞相,也不过是叫我南中土人自理自管而已。他们姓司马的,管得忒宽!”
晋廷与南中土人之间的嫌隙竟如此之大!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解的。
许弇要拼命压住唇角,才不至令心中的喜悦叫人看出来。
——事实上,这两人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南中土人的确在不久后选择了同益州反军合作,共同对付困守南中的西晋官员。
“今日贤弟言及此,兄长我如何不是感同身受?想我自幼饱读诗书,一心报效君父,可就因为我没个世家门阀背景,出仕晋廷之时,最多也就是当个县令而已。”
借着酒意,许弇眼中几乎挤出报国无门的辛酸泪来,“若非赵大都督用我,我仕途再无指望矣!”
“赵益州能选贤任能,真伯乐也,”孟霁实在是没忍住,打了个酒嗝。
许弇一脸热忱地按住孟霁的肩膀,“似孟贤弟这般英才,又岂能屈尊向司马氏称臣呢?”
“司马家就是个屁!竟干些祸国殃民的事!”
孟霁呸了一声,骂得是真情实感,“我泱泱华夏,大好江山!被他们坑成什么样子了!我听说现在那皇帝,还是个白痴!他要是做不来这皇帝,那就趁早让位。”
此话使酒仗气地讲出来,倒更显得是肺腑之言。
许弇大喜,忙趁热打铁,“明彻兄弟,你若是有此大志,不如留下来,跟愚兄共图大事。”
孟霁从善如流地举杯,“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日后还望兄长提携则个。”
马海阿图偷偷用南中土话,跟奢阿呷咬耳朵。
“咱们不是要去北道找李庠那厮吗?怎的就变成了要投赵廞了?是我官话学得差,所以听岔了吗?”
“喝你的酒,”奢阿呷不动声色地瞪了马海阿图一眼,“大王此举,自然有她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