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人心所向
    孟霁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人群便立即安静了下来,只眼巴巴地望着她。

    今天来的这些人,同日常来领粥的那些饥民又不大一样。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来的,他们甚至用鸡公车装着自己全部的家当,就等着孟霁一句话,便可以出发了。

    “南中虽安定,可南中据此千里之遥,时值战乱,这一路南行,未必不是九死一生,大家当真愿意去吗?”

    孟霁的声音清朗,顺着巷道远远地传了开去。

    于是黔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回答了她。

    “我们的家资几乎被那些苍头与盗匪抢光,留在这里不过早死晚死而已。”

    “逃出去说不定还是个活路。”

    “可不是嘛,成都打成这个样子,来年春耕怕是也要耽误的,还不如换个平安的地方种地,就算是没有现成的地,哪怕是开荒都好。”

    “…………”

    孟霁认真地听着,及至人群的声音再次静了下去,她这才开口道:

    “既然大家信得过孟某,孟某也定不负诸位。

    大家到了朱提郡龙头山,只说是来寻孟明彻的,便可以分到一块田地。

    届时即便我山下的空地不够分了,孟某就是把整个龙头山都犁成梯田,也不会负了今日之言!”

    承诺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如果从赵廞之祸算起,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有无数人逃离了成都。

    剩下这些没走的,要么是当真走不了,要么就是根本无处可去的。本以为只能在城中等死,但是眼下,他们也有了可以投奔的方向。

    那个在成都布施了一年的大善人,肯将他们收拢到自己的羽翼下!

    在这样一个人命贱如蝼蚁的时代,与其做个无人在意的自由民,不知道哪一天如蜉蝣一般死去,相比之下,成为豪族大姓的依附民,反而是一个顶不错的选择。

    听说,今年秋收的时候,城外那些坞堡里的田客到地里做活,都有坞堡主人的私兵部曲在外围护卫!

    如果他们的主人心善,肯容他们多留下一点粮食,说不定过些年他们还能置下自己的田产。

    生的希望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点星火,足够让这些黔首扶老携幼,前赴后继地朝那方奔去。

    其实想要逃离此间地狱的,又何止是百姓,就连州牧府中的刺史,也早都想要遁去了。

    罗尚本是梁州刺史,在听说隔壁益州同僚造反后,第一件事便是上书晋廷,表称“廞素非雄才,蜀人不附,败亡可计日而待”。

    正是这一份独具慧眼的知人论世,让他得到了晋廷拨给的七千精兵,并且如愿以偿地迁任益州刺史、平西将军。

    罗尚接到任命的时候,想法是很美好的。

    益州是什么地方?

    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水陆所凑,货殖所萃!

    成都平原上的良田阡陌相连,就像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充满生机的海洋,是以素有“陆海”之称。

    这地方有多富饶,不难想象。

    这就罢了,这地方还山高皇帝远,封国实际的主人成都王司马颖根本就不往这里来。

    他罗尚就是益州真正的天!

    赵廞此人,罗尚是很了解的,他那封奏疏也不是信口胡诌,而是确信赵廞必败。

    所以他引兵入蜀时,一路上是不徐也不疾,赵廞果然自己就败亡了,都不用他动手。

    而那个威风一时的李特,在听到自己进入剑门关的消息后,更是吓得屁滚尿流,立刻便赶过来巴结讨好。

    那段时间,他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好过。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情况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呢?

    他堂堂平西将军,益州刺史,竟然被一群流民打得节节败退!

    罗尚恨不能将李特兄弟都生剐了,他也的确打算这么做,他甚至都把悬赏的告示贴出去了。

    只要能砍下李特跟李流的脑袋,一颗头就给帛百匹!

    他此举是要告诉那些陇上势力,他针对的只是李氏而已,别的人他都可以放过。

    况且,这样高的悬赏,难道李氏手下的兵卒不会心动吗?

    但凡有一个人动心,李特从此便不要想闭着眼睛睡觉了!

    可李特贼子,居然偷偷在他的悬赏告示上加上了一连串的名单。

    ——包括但不限于六郡大姓阎、赵、任、杨、李、上官及氐叟梁、窦、符、隗、董、费等。

    于是那些陇上寇便又都拧成了一股绳,都来与他作对![1]

    就在罗尚窝窝囊囊地缩在州牧府,几乎把脑袋抠秃了,也没想到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接到报告,说他治下的百姓,正成群结队地朝城外涌去!

    *

    “去故乡而就远,民离散而相失。”[2]

    沈介站在成都南门外的万里桥头之上,看着那一丛又一丛,扶老携幼往南而去的人群。

    不过就是一年多的光景,成都便再不是那个能令黎庶“至耆年白首,不离乡邑”的天府乐土了。

    他正感慨,忽觉手腕一紧,低头一看,是孟霁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扣住了他的手腕。

    “明彻?”沈介有些错愕,“你做什么?”

    孟霁理直气壮道:“抓着你,免得你又跑了。”

    她的手向来是极暖和的,那热度透过衣衫就这么传到了沈介的肌肤上,在冬日的上午,宛如炭火一般烫人。

    沈介便再留意不到什么背井离乡的百姓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这一点小小的亲密接触上。

    他甚至连说话都有一点磕巴了,“我……我这次不跑,你你你别……”

    孟霁还没回应,一旁便有人插嘴道:“那不成,你是有案底的!孟郎君,你可得把他抓紧了!”

    两人扭头一看,王畴殷也站在桥头上,正对着出城的人群,显然并不着急上船。

    “王大娘,怎的就你一人?你那夫婿呢?”孟霁左右看看,并未发现王畴殷有什么同行者。

    ——那日决定收容成都百姓后,孟霁也答应若是府中女娘还有亲眷的,可以一并跟着到南中安置。若是出发的时候,船里空间还富裕,也可以一起走。

    王畴殷听见孟霁问她这个,她就眯着眼笑,“我那口子在城东找了个活计,我跟他说了,我在这里等他,他马上就到。能赶上开船的。”

    “那可得快点,一会儿阿呷他们都弄妥了,船可不等人的。”孟霁笑着道。

    她这么一说,王畴殷便也扭头看了看部曲们的进度,眼见着各种辎重差不多都搬上船了,终于也是着急起来。

    “我去城门口看看,万一他找不到咱们的船呢!”

    沈介努力不去留意手腕上那一圈火热,扭头看着王畴殷急匆匆远去的背影,问孟霁,“要是王大娘赶不回来,你当真不等她?”

    孟霁攥了攥沈介那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腕,认真道:“谁我都可以落下,唯独得把你带回去。”

    沈介叫她这一捏,本是有些发窘,血都涌到了耳根子上。

    却又在听到她这番话后,那些热辣辣的血液,便又齐齐涌向他的心间,带着某种莫可名状的情绪,令得他有些想要哭出来。

    他不肯叫孟霁看出端倪,拼命地想要压抑住心底的情绪,一时竟也不敢说话——

    他实在是害怕自己一出声,便会带出异样的音调。

    孟霁却只是随意地晃了晃沈介的手,“我都把沈伯父送回朱提了,要是不把你带去,沈伯父定然要怪我的。”

    “明彻,我……”沈介一开口,喉头便是一哽。

    孟霁有些莫名地看向他,“你怎么了?”

    沈介深呼吸了一口气,好歹把那一阵情绪压了下去,正要张口,王畴殷的声音却远远地响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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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君!不好了!郎君!”王畴殷的声音充满了惊慌。

    孟霁转头一看,王畴殷正慌忙忙地朝自己奔来,因为太急路上还撞到了好几个行人。

    惹得一路人骂骂咧咧的。

    “王大娘,你别慌,出什么事了?”孟霁迎了几步。

    沈介见她丢开手,松了口气之余,却是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孟霁适才接触的地方,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一点温度留得久一点。

    那边王畴殷已经顺势抓住了孟霁的两只胳膊,“城里武吏将城门拦住了,不准任何人出来!”

    她急得快哭出来了,“我那口子还没出来,他还在城里!我都看见他了!他差一步就出来了!却叫那守卫推了进去!”

    “好端端的,为何不准人出入?”孟霁有些愕然。

    沈介因为出身的缘故,对这种事情倒是比孟霁敏感,他好容易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立刻便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怕是因为出城的人太多了。”

    “是罗尚?”孟霁也反应过来了,她对罗尚向来观感不好,此时更是怒从心头起,“他不是从来不管百姓死活吗?眼下他不好好想法子收拾李特,跑这儿凑什么热闹!”

    沈介倒是能理解罗尚的想法,“没有哪个刺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治下的百姓逃跑。

    平日百姓零星地跑了倒也罢了,眼下这么成群结队地跑,他不肯放,也是情理之中的。”

    “郎君,你……你等一等好不好,等一等我家那口子,他从别的门出来,要晚一点,就晚一点点……”王畴殷抓着孟霁的胳膊不肯放,似是生怕她会抛下自己夫妻跑了。

    “王大娘,你先别急,”孟霁安抚了王畴殷一句,扭头见奢阿呷走过来,便吩咐道,“阿呷,你去城门那边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是!”奢阿呷刚安置好了船上的各项事宜,跑来请孟霁上船,此时见大王另有吩咐,二话不说,领命便往城门方向去了。

    这些准备出城的百姓,基本上都是跟孟霁他们一起,从沈宅所在的坊巷出发的。

    然而百姓们拖家带口,还得带上自己全部的家当,这走起来本就慢。

    此时孟霁他们已经差不多弄好了,可以开船了,那些百姓却走了半数都不到。

    谁想这时候城门却又无端关了,所有人都慌了神,纷纷在门口叫嚷起来。

    “这凭什么不准走!”

    “快开了城门!”

    “放我们出去!”

    “…………”

    眼看着群情愈加激奋,守城的将领暴喝一声,“都给老子把嘴巴闭到!”

    他挥了挥手中的兵刃,“老子看哪个吼得凶!”

    他手下的武吏便也跟着喝止众人。

    黔首们便都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那将领这才继续开口:

    “罗刺史讲了,都安到犍为的防线人手不够,你们既然没得事情做,就去帮到打姓李的那伙子棒老二!”

    他说完,冲自己的下属扬了扬下巴,“去,凡是还能拿得起棒棒的,都拖出来编成队。”

    “是!”

    这些守城门的武吏,打李特的陇上寇未必能行,但是收拾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却是游刃有余的。

    于是,当这些全副武装,手持利刃的武吏冲入人群的时候,人群中便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哀告声,凄惨而又浸满了悲苦。

    可武吏们却丝毫没有动容,只是毫不留情地将那些百姓从他们的亲人身边拖走。

    当奢阿呷回来将情况汇报给孟霁的时候,王畴殷立刻跪倒在了孟霁面前,“求郎君救救我家那口子!”

    奢阿呷的脸色便难看了起来,“王大娘,你好不晓事,那是本地刺史下的命令,你叫我家大王如何救人?难不成你要叫我家大王为你造反吗?”

    王畴殷便不吭声了,只是捂着脸呜呜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