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去世时,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生前无儿无女,在来到冥界之后,也没有人给他烧纸钱祭祀。像他这样的鬼魂,因为没有钱贿赂冥界鬼差,总也排不上转世投胎的队伍。每天还要在地府中做各种苦力,以维持在冥界的生计。可尽管他已经很卖力的工作,每天赚的薪水也只够温饱而已,根本没有富余。贿赂鬼差的钱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笔天文数字。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王作为‘鬼’的年纪越来越大,干活也越来越慢。即便是鬼差监工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也无法再加快他的脚步了。鬼差们明白时机已到,是时候该让他去做那件事了。
鬼差们将老王叫到面前,对他说道:“像你这种鬼魂,本来是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的。但我们实在可怜你,愿意给你一次投胎的机会,希望你能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老王闻言,连忙止不住的点头道:“多谢各位鬼差老爷!我一定把事情办好。”
鬼差们点了点头,说道:“地府的工程,总是需要有人来做的。我们可以放你回阳世,你去找个替身来,替你做工,你就可以转世投胎去了。”
老王闻言,不解地问道:“不知,何为替身?”
鬼差道:“这还用说?自然是替你做工的人。不论你用什么方法,至少带一个鬼魂回来,你就可以投胎去了。”说着,鬼差便递给了老王一个小册子,上面写着“寻找替身方法大全”几个字,让老王回去好好看看。
老王拿着册子,回到了他的小窝棚,便开始翻看起来。到了夜间,鬼差便来询问老王道:“怎么样?都看明白了么?”
老王连忙道:“看明白了!看明白了!鬼差老爷放心,我一定找个替身回来。”鬼差满意的点了点头,偷偷的将老王送到了人间。老王昼伏夜出,很快便找到了一处很适合寻找替身的地方。这是一处宁静的江水,此处江边有一座小镇,叫作乌江镇,江上有许多人乘船游玩,观赏江岸上沿途的风景。若是在此江深处做个水鬼,掀翻过往的小船,想找个替身是再容易不过了。老王看着江岸边久违的街市,和人间的烟火之气,不由得触景生情,生出许多孤独落寞之感。在冥界之时,老王厌倦冥界的劳苦与孤寂,无时无刻不想着早点结束这样的生活,能够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可当他再次来到人间之时,看着眼前的一切,却又觉得如此陌生,明明那个世界现在就在自己面前,却又觉得仿佛无比遥远。
老王渐渐压下心中的思绪,沉入江中,开始打量江上过往的船只。很快,他将目光落在了一艘只有两个孩童所乘坐的小船之上,这无疑是最容易的目标。这两个小童也就五六岁的年纪,身边又没有大人看护,想拉一个下水简直易如反掌。老王思量着,便向那载着两个孩童的小船游去。
到了近处,却看见两个小孩正对着船上水盆中的一尾金色鲤鱼哭泣,其中一个孩童哭道:“小鱼啊,虽然很舍不得你,但还是不得不放你走啊,阿爸说过年要把你炖了吃。”说着,便双手捧起那金色鲤鱼,缓缓放入江水之中。那鱼入了水,绕着小船游了几圈,又探出头吐了几个泡泡,仿佛是在和两个孩子告别。
另一个孩子道:“小鱼,你快走吧,可别再被人抓到了!”那小鱼像是听得懂一般,缓缓潜入水中。
老王见状,不由得心生惭愧,暗自思量:“这两个小孩子,对一条鱼的生命尚且如此珍惜。而我如今却要用他们的命来换我的命么?我为人活到八十岁,做鬼又做了近八百年,难道还不如两个小孩子么?”老王如是思量着,又游回了江心,重新寻找起目标来。
不一会,老王便将目光锁定在了一艘载着一位老妇和一个中年男子的小船上。那个老妇看样子年近七旬,像是有病痛缠身,没什么精神,正是个下手的好对象。老王游到那老妇的船边,正准备要下手,却听得那船上的中年男子道:“母亲,出来游玩一番,心情可是好些了,胸口还烦闷么?”
老妇道:“好多了,好多了。还是我儿想得周到,带我出来散心。只是苦了你了,总是守着我这么个糟老婆子,却不耽误了前程。”
中年男子道:“母亲这说的是哪里话,侍奉娘亲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母子之间,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母亲不要多想。待过一阵子,孩儿存够了钱,便请人去将临镇的薛大夫请来,肯定能治好娘的病,您安心便是。”男子说着,又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老妇的腿上。
老王见状,心中又有不忍,暗自思量道:“此诚所谓母慈子孝也。我今为了一己私利,欲害孝子之母,岂非天理难容。”老王如是思量着,又返回了江心,重新寻找起目标来。
这一次,他将目光放在了一艘载着一对年轻男女的小船之上,女子看起来弱不禁风,应该很容易得手。老王游到船边,却听见船上的男子对女子说道:“真是难为娘子了,让你与我一同过这样的苦日子。”
女子道:“夫君这是哪里话,能过这样平常人的生活,才是我求之不得的。若遵父母之命,让我与那官家的纨绔子弟联姻,才真是生无可恋了。咱们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已经很好了,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男子与女子相互依偎着坐在船中,月光洒在她们身上,更添了几分伤感凄凉。
老王心中暗想:“这怕不是一对苦命的鸳鸯,私奔至此地。想是也经历了不少波折,才走到一起。我若是害了那女子,岂非成了棒打鸳鸯的恶婆子?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姑娘尚且甘愿舍弃官宦人家的荣华富贵,与这书生过平凡的生活。我又岂能为了一己私利,去破坏人家的美好因缘呢?”老王如是思量着,又心不在焉地向江心游去。
看着江水上的一艘艘小船,老王不禁苦笑着在心中打趣自己道:“再这样下去,恐怕真是一个替身也找不到了。每次一听到船上那些人的对话,就会坏事。不如我把耳朵堵住,这样一来,他们说什么也都听不见了。只要到了船边,即刻就下手,也不迟疑,这样应当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老王心里想着,便潜到江底,找了几根水草,将耳朵堵住。正好此时一艘船缓缓向老王这边驶来,老王道:“这是正好,省的我再费力去找寻,就是它了!”说着,便向那艘船游去。
见那船上,坐着的乃是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孩子。船中的桌案上摆着一张古琴,男子正尽兴地演奏着。而女子则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小女孩则在一旁拍手嬉笑。一家人谈笑风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说来也怪,老王明明已经把耳朵堵住了,却还是感觉能听到那古琴所演奏出的音乐声,和那小女孩的欢笑声。却又感觉好像没听见,只是自己心中的幻听罢了。但那些声音却又那样真实,到最后,老王也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听到了什么,还是没有听见。
但见了这一家人脸上的笑容,心中又思量:“我纵使受苦,也只是孤身一个。可若今天害了这船上其中一人,另外两个不知该有多伤心。岂不害得这好好的一家子离散了。我难道能因为自己一个人的一己私利,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么?罢了,罢了!”老王如是思量着,又径自返回了江心。
老王在江心漫无目的发着呆,却听得水下有叫声道:“有趣,有趣!我在此地一千多年了,像你这样的水鬼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倒不像是来找替身的,反倒像是来游泳的。”
老王寻声向水底看去,只见一个头顶一片绿色水草的鬼魂正快速向他这边游来。
老王惊讶道:“你是水鬼?”
那鬼魂说道:“算是吧,自从我做了鬼,便一直在这里。”
“你也是来找替身的么?”
“我不找替身,但我见过许多来这里找替身的鬼,最后都无一例外的成功了,你却是个例外,到现在连一艘船都没舍得掀翻过。”
老王疑惑道:“你既然不找替身,那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比较特殊,已经入不了轮回,也不愿生活在冥界被奴役,所以就一直呆在这里。”
老王道:“为什么你入不了轮回呢?你在这这么长时间,没有鬼差来抓你回去么?”
“记载着我名字的簿子已经被毁坏了,所以我现在是孤魂野鬼,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因此无法再轮回转世,自然也没有鬼差来抓我。”
老王道:“哦,这倒是很有意思。我也早就受够了冥界的日子,你的簿子是怎样销毁的?我也想去试试。”
“没那么容易。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是托了别人的福。不过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说给你听听。”
头顶水草的鬼魂放松了一下四肢,使自己漂浮在江面上,缓缓开口道:“那时,我刚刚死去,魂魄被黑白无常带到冥界。与其他鬼魂一样,排队进鬼门关,等待十殿阎罗发落往生。那些阳世有亲人祭奠的鬼魂,往往都早早准备好了买路钱,自然可以排到前面。而那些没钱的,自然排在最后。鬼差们最讨厌这种捞不到油水的,往往少不了一顿鞭子。我和另外几个鬼魂,都被抽的魂消胆丧,不断求饶。只有走在我前面的那个壮汉鬼魂,竟然一声也不吭。两个鬼差见他不肯求饶,更加懊恼,又使足了更大的力气挥舞着鞭子向他抽去。谁料那个壮汉竟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那鬼卒的鞭子。那鬼卒见状,气的又拉又扯,使上了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挣脱。却被那壮汉轻轻一拽,就跌了个狗吃屎,摔倒在那壮汉的脚下。鬼卒站起身,犹自不服气,举起鞭子还想抽打壮汉,却被壮汉一个怒目的眼神瞪得浑身一抖,不敢再放肆了。只得悻悻离去,跑去找其他的鬼卒,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等候了两个日夜,终于轮到我们这几个上殿。那壮汉本来只是排在我前面,只因那几个胆小,一个个都往后躲着,他反倒成了第一个。那壮汉到了殿上,鬼卒让他下跪,他也不跪。阎王大怒,问他叫什么名字。
壮汉道:“霸王”。
阎王及一众小鬼闻言大惊,半天才缓过神来。
阎王强作镇定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何况在冥界,只有我阎王,没听说过其他什么王。”
阎王叫来一众小鬼,有的按腿,有的按肩膀,想逼他就范。可无论一众小鬼怎么折腾,壮汉也不曾挪动分毫,阎王愈加恼怒。那先前用鞭子抽打壮汉的小鬼,又看准时机跑到阎王跟前,低声细语了一番。阎王便令一众小鬼抬出一口盛满油的三足鼎来,用鬼火将那鼎中之油烧的滚烫。黑白无常使勾魂锁勾住了那壮汉,数不尽的小鬼扑了过去,将他往油锅那边拽。那壮汉手脚被束,眼看就要被一众小鬼抬着扔到油锅里,却突然发出一声暴喝,竞将勾魂锁挣断了。起身便将一众小鬼打的东躲西藏,就连黑白无常也完全不是对手。解决了一众小鬼,他走到那鼎前,双手握住那鼎的双足,竞将整个大鼎高高举起,向阎王爷的桌案上砸去。那阎王见大鼎飞来,连忙闪身躲开,却将他面前的桌案砸的粉碎。鼎中的滚油流出来,将那破碎桌案上的生死簿都污了,再看不清字迹。壮汉在阎罗殿大闹了一番,冥界无人能挡,随后便独自走出了殿门,不知去向。我和其他几个鬼魂,因为记录名字的生死簿被毁,所以一直不能轮回,只得在冥界做些零工度日。而我,则趁着七月十四,鬼门大开之时,偷跑到了这里,算来也该有一千五百年了。”
老王听的入神,良久才回过神来,不禁感伤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自己若和这样的人物相比,简直活的太悲哀了。人家生是人杰,死也是鬼雄。而自己呢?活着的时候窝囊,死了以后也窝囊。如今找不到替身,就入不了轮回,回到冥界,还要受那些鬼差的欺负,如之奈何?”
水鬼对老王道:“关键还是在那记录名字的生死簿。只要能设法毁了它,鬼差就不知道你的去处,自然也就抓不到你了。到时候找机会逃出冥界,就如同飞鸟入林一般,自由自在了。”
老王道:“若能如此,倒也和你一班自由自在,即使不能轮回,也无所谓了。只是不知那生死簿为何人所掌管?要到何处去寻?”
水鬼道:“乃是地府四大判官之首,崔判官所执掌,就在他的府邸之中。”
老王暗自记下,与水鬼道了别,返回冥界而去。
冥界众鬼差见老王空手而回,自然免不了一番奚落。好在鬼差们正聚在一起饮酒作乐,没有时间搭理老王,使老王少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当晚,众鬼都已歇下了。老王偷偷的爬了起来,向着崔判官的府邸而去。那崔判官的府邸扩建时,老王也曾在那做过工,故此认得路径,也熟悉那宅子的布局。老王绕过那守门的鬼卒,从另一边翻墙而入,直奔书房而去。果然见那书房之内架上存放着众生的生死簿。老王大喜,一只脚刚迈进书房的门,怎料那门一时金光大盛,老王只觉浑身像是被一股巨浪拍中一般,直接倒飞了出去。
鬼卒听到屋内声响,顿时一拥而入,将老王抓了个正着。也不容他分说,各各抽出了追魂鞭,对着老王就是一顿招呼。老王疼的满地打滚,却紧咬牙关突然暴起,抓住其中一根追魂鞭使劲一扯,将一名鬼卒摔倒在地。老王拾起那鬼卒落下的追魂鞭,在空中不断乱挥,歪打正着的伤了几名鬼卒。鬼卒们见状,变的更加凶悍起来,手中挥舞着追魂鞭不留余力地向老王抽打。那遍体鳞伤的痛感,让老王的视线逐渐变的迷离起来,双腿再也支撑不起他身体的重量,轰然倒地不起。鬼卒们纷纷上前,围着倒地的老王继续抽打。
倒地的老王,魂魄逐渐变的暗淡下去,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抢来的追魂鞭,犹自微笑呢喃道:“老子也硬气了一回!”
在鬼卒们疯狂的抽打下,老王的魂魄终于像蒸汽一样渐渐消失在了冥界无尽的黑暗深渊之中,只剩下那一条追魂鞭静静的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