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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51

    孟有慕被逗乐了, 她那冷肃到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裂纹,忽地爽朗大笑。

    但只是一瞬, 她便笑停了,她冷下脸将木针与线往旁一丢,从桌下慢腾腾爬出, 借着月光打量奉云哀身后之人。

    奉云哀挡在奉容身前不敢动弹, 亦不敢妄自揣测奉容与此人的关系。

    孟有慕一动不动地注视了良久,长叹一声道:“奉容啊, 你竟也有今日。”

    “你与我师尊相识?”奉云哀僵着身问出声。

    孟有慕神色复杂,眼里噙着的情绪正好比水上涟漪,那水黾一动, 圈圈不同。

    说眷恋不够眷恋,倒是比怀念多一分,其中又夹杂了少许怅然与敌意,眸色光怪陆离。

    桑沉草坐到桌上, 随意拿起桌上的供品啃上一口, 完全不敬那立在后方的祖师神像。她嘴里含着半块米糕,乐呵道:“秀秀莫慌, 她与奉容不熟,只是和问岚心熟。”

    奉云哀想不明白,既然是与问岚心熟, 那这人为何会对奉容怀揣敌意。

    孟有慕慢腾腾挪上前, 近乎要凑到奉云哀脸上。

    奉云哀不敢动, 眼看着孟有慕的手要碰到她发梢, 她冷不丁歪身避开,岂料孟有慕要碰的不是她, 而是奉容。

    孟有慕轻拨奉容的发梢,渐渐的,最后一点敌意也从她眼底消散,她眼中只余下无尽的无奈。

    “你……”奉云哀心惊胆战。

    孟有慕收回手道:“我和问岚心有仇。”

    奉云哀一怔,本以为两人间有着颇深的情谊,不曾想竟是冤家怨敌。

    说着,孟有慕猛地拉下袖口,连带着里衣也被扯落,露出半边肩。

    这举动太过突然,奉云哀本想回避,但她冷不丁看到,此人肩上有一道蜈蚣状的疤。

    好似肩膀曾被撕裂,又被接了回去。

    奉云哀这念头刚刚萌生,竟就得到了印证。

    孟有慕道:“问岚心曾削断我一只手,后我每每找她寻仇,都落败而归,她嫌我功夫不比从前,特地从别处寻了另一只手为我接上,但我再想同她比剑的时候,她竟已弃剑退隐,成了那断魂针问岚心,从此……她再也没有碰过剑。”

    奉云哀知道,那必是釜海一战之后。

    江湖中人人快意恩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像孟有慕这般执着的,并不少见。

    孟有慕摇头道:“她不用剑了,我即便能赢,又赢在何处?我索性也不同她寻仇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弃剑是因为奉容,我便好奇,那奉容究竟是何许人物。”

    “于是你来了云城?”奉云哀问。

    孟有慕颔首,转身走到案台前,摆摆手令桑沉草起开,挑出三支香就着红烛点燃,先冲奉容拜上三下,后又冲祖师拜上三下。

    其后她才道:“不错,我正是那时来的云城,一住便住到如今,不曾想这么多年下来,加起来见到奉容的次数,竟还不足十面。”

    “硬生生活成了奉容与问岚心的起居注官,对两人几乎了如指掌。”桑沉草揶揄,“只可惜她既不能与问岚心比剑,又没有那个和奉容比剑的机会。”

    孟有慕也不气,只是轻呵一声,睨着桑沉草道:“这丫头几年前便知道我与问岚心有旧仇,特地来云城寻我,想与我联手斩杀问岚心,只是我早没有当初那复仇的心了,况且,问岚心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果然。”奉云哀料到如此,桑沉草为了对付问岚心,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桑沉草若有所思,扶着棺材道:“你对问岚心和奉容了如指掌,那你知不知道,她们是明月门的传人。”

    孟有慕一愣,久久才摇头道:“明月门最后的传人,我只知道孙萋。”

    整个江湖亦然,在孙萋之后,明月门便彻底消失了,众人连孙萋的传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而问岚心与奉容的名头,无疑都是她们自己打出来的,只是一人向恶,一人成立瀚天盟铲除外疆妖孽,背道而驰。

    “连你都不知道,也不知旁人是如何事先知晓的,不光如此,那人竟还能找到黄沙崖地阵和听雁峰山阵的破解之术。”桑沉草冷笑,“照我看,问岚心与奉容也都不是一旦与旁人交好,就会掏心掏肺的脾性。”

    “我早知道听雁峰上有阵,只是我一直摸不透那个阵法,如若是明月门的阵,那便说得通了。”孟有慕道,“山阵破除一事我略有耳闻,也很是惊奇。此事绝非奉容亲近之人所为,这些年能上听雁峰的,可只有她一人,饶是她的挚友岁见雪,在破阵前也上不得山。”

    “如若不是外人,那便只能是熟知明月门的人了,孙萋的同门都有哪些人?”奉云哀问完,立刻想到黄沙崖下的那本明月门名册。

    名册上一应俱全,只是不清楚前边人是死是活,而她当时只是匆匆一瞥,连名字也没看仔细。

    孟有慕喃喃:“孙萋师从常枕厌,同辈有个叫楚絮的。常枕厌病故,而听闻那楚絮在年少时,被一把火烧死了,尸骨了无踪迹,也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

    “楚絮。”奉云哀低声念道。

    孟有慕微微眯眼,“也便是那一次,明月门暴露了行迹,众人诛凶讨逆,明月门至此衰颓,往后消息越发少了。”

    “看来是内乱。”桑沉草哂笑。

    “明月门之事,江湖中知之甚少,我也只能想起这一二。”孟有慕从棺材间穿行。

    “如果是明月门的人,便好解释,那人是如何拿到残绢的了。既熟知阵法,又有那等高超的易容术,想来就算是偷梁换柱,也轻而易举。”桑沉草嘲谑。

    孟有慕皱眉问:“如此煞费苦心是为了什么,单是想要武林盟?”

    “谁知道呢。”桑沉草的语气很是不屑。

    忽然间,外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孟有慕蓦地震掌,令身侧看似沉重如山的棺材通通腾起,露出底下一口最为古旧的棺。她掀开棺盖,冲两人使了眼色,低声道:“进去。”

    奉云哀忙不低揽起奉容的尸,飞入棺材之中,不料棺材竟没有底,她往下一跌,也不知跌到了何处。

    远远的,有个黑影自上方跟来,拽住她的肩一个轻笑。

    奉云哀落到草席上,轻轻倒吸一声,赶紧将奉容安置在边上。

    桑沉草在她耳畔笑道:“秀秀莫怕,这暗室虽然窄了些,却也是藏身的好去处。”

    顶上棺盖合上,里边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着。

    视线一遭遮蔽,那落在耳畔的气息,便滚烫得愈发明显。

    桑沉草道:“改日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寻英会究竟几时开始,你师尊耳畔的花,怕是快开了。”

    幽静暗室中,那股香气沁入心脾。

    奉云哀不由屏息,花汁是没有毒,也不知香气会不会带毒。

    桑沉草有所觉察,笑道:“如若香气有毒,他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将毒下到奉容杯中,再说你我这一路,也闻得够久了。”

    “瓶中毒液可还在?”奉云哀扭头,唇上一瞬炽热,险些乱了方寸,才知是气息撞上前,其实还差毫厘。

    “得到明日,才能细细分辨了。”桑沉草食指抵唇,轻嘘一声。

    幸而两人都懂武功,即便顶上隔了厚厚的棺,也能听个大概。

    有人道:“可有生人到访?”

    孟有慕许是又躲到桌底下了,声音若有若无:“不曾。”

    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念的什么经,显得神神叨叨。

    这院子里四处堆满棺椁,又到处悬挂白灯笼,本就瘆人,这一念叨,更让人毛骨悚然。

    另一人道:“失礼了,寻英会在即,还请行个方便,我等收到密报,城中有可疑人闯入,不得疏忽搜查。”

    孟有慕还在念叨,并未出声制止。

    外边一顿咚隆,多半是棺椁被一一掀起。

    有人惊呼一声:“有尸体!”

    众人凑上前看,纷纷捂紧口鼻,被那腐烂尸气熏得接连仰身。

    “这尸从何而来?”

    孟有慕不冷不热地应声:“几位面生,往日来这的,可不曾问过这么多。”

    “你答就是,我等奉叠山盟代盟主之令行事。”

    叠山盟,怕就是那取替了瀚天盟的。

    短短几日,它竟连名字都有了。

    孟有慕道:“往常有人来这订制棺椁,尸体也顺带放在这了,有良心的会将棺材连尸带去下葬,没良心的,自然就留在这了。”

    这些人的武功不比孟有慕,没那乾坤挪移的功夫,光是掀几个棺盖,就已是十分费劲。

    众人找了个遍,途中也有触及那遮掩了地洞的棺椁,只是他们将棺盖一掀,没看出究竟,便将棺盖推了回去。

    门嘎吱关上。

    过了良久,木棺被笃笃叩上五下,其间隔与桑沉草叩门时一模一样。

    奉云哀松下一口气,转头问:“是要出去了?”

    桑沉草起身,发顶近乎触及棺材底板,可见暗室之狭。

    “我可否将师尊留在此处。”奉云哀淡淡问。

    “也好,不然明日那些人如若再来,还得费上一番气力藏尸。”桑沉草往棺材底板上猛叩几下。

    底板欻啦一声打开,好似一扇窗。

    孟有慕已在外边运起真气,令堆叠的棺材腾空而起,如此,两人只需翻个身就能出来。

    腾空的棺椁慢吞吞归位,未砸出大动静,只像山鼠咯吱叫唤。

    “你们眼下有何打算?”孟有慕问。

    “得看看今年的寻英会,那叠山盟有何打算。”桑沉草幽幽道。

    “怕是不好打听。”孟有慕摇头。

    “我有我的法子。”桑沉草看向奉云哀,五指往自己侧颊上一撘,轻摸面皮。

    奉云哀会意,错愕道:“你要潜进去?”

    “不只我。”桑沉草笑说:“还有你。”

    第52章 第 52 章

    52

    在这江湖中, 人亦是剑,剑会折,人自然也会折。

    奉云哀实在不想看着这人独自折在叠山盟里面, 沉默良久,不得不颔首答应,淡淡道:“也不知今年的花架会如何设置。”

    她不曾亲眼见过, 关于寻英会的所有, 都只能从奉容口中得知。

    奉容是如何同她说的,她心底的寻英会便是什么样。

    寻英会前夕, 那试剑台会被重重圈起,以免旁人潜入其中大动手脚,而在那期间, 势必要将赤颈连珠花移到花架上。

    花架便在试剑台的正中,是用金石雕成的重剑,而寻常刀剑,根本伤不了它分毫。

    架高三十尺, 那赤颈连珠花独露花球, 而枝叶其它,俱是齐齐埋在架内, 以免被误伤。

    桑沉草嗤笑:“今年必不会再用赤颈连珠花,此时离花开,还久着呢。”

    奉云哀目光沉沉, 想到奉容耳畔那欲放的花苞, 也不知如若真像桑沉草所说, 将尸身藏在金石花架中, 那奉容在天之灵……会不会动怒。

    不过想来,奉容也不想枉死, 她定也是想知道真相的。

    桑沉草自顾自道:“那得用花期足够长的花才能取替赤颈连珠,寻英会持续七日,能开足七日而不蔫巴的,当真少之又少。”

    奉云哀皱眉道:“但我们此时潜入又能如何,他们必不会像放置赤颈连珠花那样,提前安置其它花株,否则寻英会才刚开始,花就要谢了。”

    “先去看看,那石剑的内里有无玄机。”桑沉草道。

    奉云哀还真不知道,石剑的详细,奉容从未与她说过。

    边上,孟有慕忽地出声:“听说金石重剑里面是空的,往年会有人藏在里面,以便给赤颈连珠花添水。”

    桑沉草笑起来,悠悠道:“我还以为那金石花架重剑还能有什么玄机,那样的话,花若是蔫了,岂不是可以直接在里边将之换掉?”

    孟有慕摇头:“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

    “我们何时走?”奉云哀索性问。

    “歇一歇,明儿走。”桑沉草打了个哈欠,径自走向侧厢,扭头道:“明日易容进去,便无需鬼鬼祟祟,也不会引人起疑。”

    倒是有几分道理,想必叠山盟今夜必不能安宁,毕竟那“潜入者”还未被揪出来。

    此时贸然闯入,怕是火上浇油。

    孟有慕见桑沉草推门,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冷不热地睨过去一眼。她捡起地上的木针又开始织衣,全不顾线团已经沾灰。

    奉云哀跟过去,本以为这地方会简陋到连张床都没有,不曾想屋内陈设竟还挺齐全。

    桑沉草吹开桌上薄薄一层灰,坐下悠悠道:“今夜换我坐着,省得日后说我不待你好。”

    “我不会向旁人说起。”奉云哀不解,也不知对方口中的“旁人”是谁。

    奉容走后,大抵也无人在意她好不好了。

    桑沉草托起下颌,一副稳坐不动的姿态,眸光往床畔一斜,“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也不曾待你不好。”

    奉云哀实在不知要如何接话,这好与不好的,她其实并未细究过,如今两人非敌非友,谈何好与不好。

    非敌非友,又那般亲昵,那算什么?

    “怎的不出声,是我待你太好?”桑沉草揶揄。

    “你心里清楚。”奉云哀也不睡床,坐到桌的另一侧,冷声说:“此事一了,你我各走各的,这种令人遐思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秀秀遐思什么?”桑沉草扬起唇角,压低的嗓音甚是魇魅。

    奉云哀道:“关你什么事。”

    “当真冷情啊,秀秀。”桑沉草哂道。

    屋内未燃灯,那房门一合,便只有晦暗月光穿过窗纸。

    桑沉草将屈起的手肘往前撑远了些许,朝奉云哀那边靠,继续道:“不妨同我说说,秀秀遐思到哪儿了?”

    奉云哀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已快要扯断,终于问出声:“你为何执着于……叫我的小名。”

    桑沉草诧异道:“是秀秀主动告诉我的,怎还不允许我叫了?秀秀好听,我叫着心里欢喜。”

    奉云哀无话可说。

    “说呀,遐思到什么了?”桑沉草饶有兴味,故意揪着这问题不放。

    奉云哀将目光往旁一偏,其实心底也不清楚,那古怪的骚动究竟是什么。

    如此亲昵,饶是奉容,也不曾这么叫过她。

    就好似她与这天地的联结,已不止奉容。

    不过这念头只冒出一瞬,便被奉云哀死死按入谷底,她分外清楚,她和这妖女必不是一路人。

    未等到回答,桑沉草慢吞吞退回去,笑道:“说不出口,我便自个儿猜,秀秀可不能怪我猜偏了,是你不愿说的。”

    这分明是故意的,奉云哀越发觉得此女狡诈。

    桑沉草敛了笑,食指一拨,朝床那边挥动,说:“躺着去吧,明日进了叠山盟,还得靠你认路,你一个认不好,你我都得遭殃。”

    起先那些话全是狡诈撺掇,这句才是真的说到奉云哀心里去了。

    奉云哀亦不想出差池,只是一想到奉容的尸藏在地下,她便毫无睡意。

    屋内蓦地一亮,那积灰的烛台忽被点燃。

    桑沉草半张脸映了光,许是因为唇边噙笑,依旧叫人觉得诡异阴险。

    奉云哀才走到床边,冷不丁闻到一股异香,她心下一惊,可惜还未问出声,便已失去意识,硬生生昏睡过去。

    白衣女软身下跌,半个身挂在床沿,恰似蜿蜒下山的冷泉,叫人忍不住想掬上一捧。

    平日面色要有多冷便有多冷,喜怒都藏得严,明明藏得拙劣,偏要装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桑沉草踱上前,俯身打量床边的白衣人,嘴里啧出一声,拨开对方脸侧散乱的发道:“什么孤高冷清,不过是因为对山下事通通不懂,又不想被人揭穿,硬装出来的。”

    发丝拨开,露出的还是那眼那眉,但面容何其闲静。

    桑沉草伸出一根食指,往奉云哀脖颈上轻戳,笑道:“但骨子里,软得一塌糊涂。”

    奉云哀不省人事,伏在床边一动不动。

    “嗯?”桑沉草玩乐一般,接着捏起奉云哀素净的下巴,“不应声,我便当是默认了。”

    她袖口一动,那盘成一圈的黑蛇探出脑袋,觅食般不声不响地往奉云哀颈边凑。

    蛇吻还未抵到奉云哀颈侧,便被炙热掌心拦住。

    桑沉草将黑蛇捞了回去,不咸不淡道:“蛊暂先不种,省得她不乐意。”

    黑蛇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往袖下一钻,又藏得严严实实。

    次日醒时,奉云哀昏昏沉沉,颅内似还弥漫迷烟,令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身下摇摇晃晃,如在云上颠簸,再听周遭竟有鸟鸣,还有车辕辘辘,她并非是在云上,而是在凡尘。

    大约又过半刻,头脑中那迷迷瞪瞪的虚妄感才全然消散,一个定神,奉云哀想起了昨夜种种。她本想拔剑同那妖女对峙,可起身的一瞬,才惊觉剑已不在身侧。

    不对,剑还是在的,但那挂在腰边的,已并非寂胆。

    垂头时能看见墨色的衣袂,还有一枚垂落在腿边的玉。

    玉上雕刻山峦,有叠山盟三个小字,雕工还算细致。

    若非看见自己拇指下方,那与先前别无二致的痣,奉云哀定要觉得,她不过是昏睡一夜,竟就无端端夺舍了旁人。

    车厢里仅她一人,除此外,还有一件包裹在粗布中看不出模样的器物,里边漫出浓浓泥腥味,似乎是刚从地底掘出来的。

    奉云哀一探脸面,发觉眼耳口鼻竟与自己原貌不同,她倒是不惊慌,只冷冷道:“桑沉草,你做了什么。”

    那晃悠悠的垂帘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秀秀,这名字喊得可真见外。”桑沉草撩起帘子,用一张陌生面孔冲着奉云哀笑。

    奉云哀知道这定又是明月门的易容术,眼眸略微一转,打量四处道:“你何时为我易的容,我们怎会在这里,这车又是要开向何处?”

    “莫急,路途还长,我且慢慢同你* 说。”桑沉草悠闲策马,随手捏起身边一朵赤红的花,叼在嘴边嘬花蜜吃。

    明明此女顶着面生至极的脸,奉云哀却好似能透过那薄薄面皮,看到底下真容。

    如若是原来模样,这叼花的样子定妖冶无比。

    “你说。”奉云哀挨着车厢内壁,冷冷盯起面前那裹在粗布里的玩意,又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桑沉草吐开红花道:“秀秀莫怪,昨夜生怕你歇不好,我才斗胆点了迷烟。寅时我去了叠山盟一趟,恰好撞见有人驾车出城,方知这两人是要去菡萏山接人。”

    “人呢?”奉云哀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别的身影。

    桑沉草便接着道:“我在半途将那二人劫下,用了些小毒,使了摄魂的小把戏,从她们口中套出了一些话,得知她们此行并非接人,而是接花。于是我马不停蹄地回到棺材店,硬是将你从床上薅了过来,还顺带给你我易了个容。”

    “花?”奉云哀似乎明白这浓郁的土腥味是怎么一回事了。

    桑沉草接着说:“花是另外二人连土连根从北域带来的,实则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知,尚来不及打开一窥。”

    “你我易容成了原先那两人的模样,如今要回叠山盟。”奉云哀已捋顺大概,“可是我的瞳色……”

    “秀秀聪明!”桑沉草弯起眼,“我在你眼中滴了药汁,瞳色如今是黑的,两个时辰后才会散去,每两个时辰便得重滴一次。此物稀少,独独我与问岚心知道配方,而用多必会致盲,可得省着点,也得悠着点。”

    “那被迷晕的两人,如今身在何处,你……”奉云哀顿住,狐疑看向桑沉草。

    桑沉草轻哼,回过头慢声慢气道:“在秀秀眼中,我莫非是什么滥杀无辜之流?”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奉云哀别开眼,自从知道那面皮是从胸背处贴起的,便周身不大自在。

    那也得……褪了衣裳才能贴吧。

    “好啊秀秀。”桑沉草哧一声,“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第53章 第 53 章

    53

    有玉牌在身, 进云城更是畅通无阻,巡城护卫通通让道,一路径行直遂。

    策马的人撩起帘子, 回头压着嗓道:“这花是直接送到试剑台上的,中途会有人查验,但除你我外, 万不可再经第三人的手。”

    奉云哀坐直身, 余光从那包裹着泥盆的粗布上掠过。

    粗布下兴许还覆了一层油纸,泥腥未能透过粗布, 渗出来一星半点。

    此时万不可打开一探,若叫人看出究竟,那就不好了。

    在过了乐安门后, 再往南行半刻,轻易就能看见一处空旷之地。那地方造了座石台,石台正中用金石铸了三十尺高的重剑,剑身以锁链捆缚。

    此处便是试剑台, 而台上金石所铸的剑, 便是藏人置花的“花架”。

    还在听雁峰上时,奉云哀只见得到一垂伫之物, 如今车马一停,下到石台边,她才知, 此物竟如此巨大。

    剑尖没入地下, 似为镇住这一方土地。

    奉云哀仰头一观, 只见广袤碧空下, 那痕迹斑斑的剑柄孤身而立,霎时间头晕目眩, 似乎找不到支撑。

    远处有人靠近,抱拳问:“游金不老花何在?”

    对奉云哀来说,多的是陌生花草,她往常接触到的书册几乎全是功法秘籍,或者便是江湖万人册,还有零星市井话本,什么论草论花的,书阁里横竖翻不出两籍。

    她暗暗记下,转头往车中指去,不发一言,唯恐一个张嘴便会露馅。

    所幸这过来之人似乎与原先二人不熟,未察觉奉云哀一声不吭有何不妥,也并未问及其它。他径自走向马车,掀帘查看游金不老花所在,回头道:“你们且先将此物搬下来。”

    桑沉草顶着旁人的面容站在边上,一改平日闲散慵懒的姿态,双手往粗布上一抱,略施内力,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东西搬下了马车。

    到来的那二人不揭粗布,在环着那东西走了一圈后,确认无误道:“有劳,还请二位将游金不老花移入石剑。”

    看来,此物上边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印记,印记还在,他们便能确认器物无恙。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看向桑沉草,实话说,她并不知石剑上机关何在。

    剑上无孔无门,乍一看,可不像是能随意入内的,如此又该如何将游金不老花移进去?

    桑沉草倒是不慌不忙,抬臂道:“请二位行个方便。”

    那两人相视一眼,蓦然腾身而起,各自拉住一边的锁链,随即猛踏石台直赴云霄,好似要将石剑拽离地面。

    忽地轰隆作响,脚下颤颤。

    奉云哀定睛朝石台上看,只见那没入石台的无刃重剑,竟还真的徐徐拔离了地面。

    好似冉日初升,剑也徐徐而动。

    石剑的剑尖处缓缓露出一扇一人宽的暗门,门内中空,想来便是那藏人藏花之处。

    拉拽锁链的二人撒手回到台上,皆已是精疲力竭,不光双鬓挂满汗珠,就连面色也苍白无比,可见耗费了不少内力。

    两人拱手后相继离去,其中一人走前留话:“置花后,还请物归原样。”

    目送二位离开,装模作样许久的桑沉草终于嗤出一声,就连步子也散漫许多,迈入其中道:“原来试剑台的玄机就在此处。”

    奉云哀抓住粗布一角,施加真气将之往前一送,那半人高的泥腥物顿时脱手而出,好似滚落的山石,朝石剑窄门撞了过去。

    泥腥物堪堪穿过窄门,被里边的人接了正着。

    桑沉草笑说:“秀秀也不怕砸着我了。”

    奉云哀也进到门中,仰头见上方漆黑如墨,看不到石剑尖顶,摇头道:“你功夫了得,若是轻易就被砸伤,未免太不谨慎。”

    “在你面前,何须谨慎?”桑沉草噙笑慢语,话中好似裹挟了难数的情思,叫人浮想联翩。

    奉云哀微愣了一下,移开目光不答,过会儿问:“你如何知道,还能叫那两人帮着拔出重剑?”

    “我可不会和原先运花的那两人闲聊。”桑沉草眉眼一弯,“只会和秀秀闲聊。”

    奉云哀抿唇不语。

    桑沉草凑近打量面前物什,才知粗布上有几处不易察觉的隐钉,若是中途拆开,钉子定会不好复位。她伸出两指钳住其中一枚钉,冷笑道:“原来如此。”

    钉长竟有半臂,近能将底下的泥物扎穿。

    奉云哀看得心惊肉跳,此物锐利,如若扎在人身上,单薄者怕是真的会被刺个对穿。

    钉子叮铃落地,桑沉草拔钉拔得随意,扔得也随意。

    最后一枚长钉落地,桑沉草笑道:“揭开看看,这游金不老花究竟是什么宝贝。”

    “你竟也不知晓?”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漫不经心道:“北域太远也太冷,就算有人撵我,我也未必会甘心前往。昔时倒是听说过这游金不老花难得,花期也是数一数二的长,听闻这花不可入药,也无甚毒素,不过是模样好看,所以我也便懒得摘来瞧瞧。”

    倒也是,此女看着随心所欲,其实分斤掰两,哪是肯耗费闲时做无用功的。

    奉云哀已暗暗将此女摸清摸透,索性拔剑在粗布上划开一道。

    粗布往旁一敞,慢腾腾垂落在地,露出一矮泥罐,还有其上缠绕得难舍难分的茎秆。

    茎秆足有两指粗,其上遍布细刺,许是前人不想被这细密的刺误伤,在茎秆上边裹了不少泥。

    只是一路颠簸,泥剥落了不少,在底下堆积成丘,一些刺还是露了出来。

    乍一眼看不到任何花色,借着那从门外泻进来的光,只看到苍翠一片。

    “花呢。”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抬手将那紧紧缠绕的茎秆分开,歪头找寻了一阵,随之冷哧一声,听着很是不屑。

    奉云哀循着对方目光看去,冷不丁瞧见一只花苞,花苞竟只比指盖宽上些许,隐约露出一点红。

    “你有未觉得,这花似曾相识。”桑沉草伸掌托起花苞,倾身往前轻嗅。

    奉云哀眉心一拧,心忽地被浇了个透,一个念头贯得她四肢发寒。

    这花苞竟和奉容身上的……有几分像,只是眼前这一物没有任何香气,枝叶也更为粗壮茁茂。

    “花期也挺近。”桑沉草闻不到香味,狐疑将之从盆中提出,就好似擒人脖颈那般,举止冷漠得骇人。

    她猛抖几下,令根须上的泥簌簌掉落,使之露出蛛网般的长须。

    一番折腾,才知此花的根须竟已呈现出颓败之势,看着有些枯蔫。

    奉云哀心觉匪夷所思,颤声道:“此花没有毒,你的药汁又是如何变黑的?”

    “除非下到杯中的,不止一物。”桑沉草悠悠道。

    “也不对。”奉云哀轻吸鼻子,“这花毫无香气,和师尊身上的不一样。”

    “难不成长在血肉上,连香气也会不一样?”桑沉草语出惊人,所做之事也引得奉云哀瞬间变了面色。

    她竟撩起袖口,在臂膀上划出深深一道,似乎不惧疼痛,无知无觉地令血滴在花的根须上。

    扑鼻的古怪香气,差点冲昏奉云哀的神志。

    闻着像是各种药材混淆难分,香而苦涩,令人口舌生津。

    这并非花上的气味,是在血滴落到根须上的一刻,另一股熟悉的香味才如同霹雳惊雷般,轰天震地地炸裂开来。

    这才是奉容身上的气味。

    就这顷刻间,花枝上竟就冒出了新芽!

    “以血肉为食?真是少见。”桑沉草仰头轻吸,看似十足愉悦,笑道:“看来初窥这游金不老花奥秘的,多半在花下埋过尸。”

    “你当真……”奉云哀瞪直眼。

    “嗯?”桑沉草掐住一段枝叶,忽然将之折下。

    植株损毁,她们的计划必会被人发现。

    奉云哀怔住,瞪眼道:“你作甚?”

    话音方落,她便见桑沉草将断枝送至唇边,噙个正着。

    刹那间,奉云哀心如死寂,想到奉容那堵了满嘴满喉的枝,惶惶冒出惧意,颤声道:“你不要命了?”

    桑沉草浑不在意地吐开枝叶,道:“无妨,只是想尝尝有没有毒,看来和传言一般,此花既入不了药,也做不成毒。”

    “你还能这么试毒?”奉云哀的指尖还冒着寒,“先人尝百草,难不成你还尝过百毒,一试便知毒性深浅?”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凑近了低低地笑,也不知是不是揶揄:“不瞒你,其实连先前那装在瓶中的毒液,我也尝过一口。”

    奉云哀当此女是在胡说八道,但想到方才那股药香,又有些不确定了,莫非此女当真不同寻常,能抵万毒?

    可身上带着异香,又百毒不侵之人,世上当真有么?

    桑沉草还在笑,转而轻抿一下臂膀上的伤口,拉下袖子道:“听闻游金不老花极其稀少,长在凛冬之地,得以寒凉灌溉,又并非至冷至冻之时,才开得出花,所以我就算成株吃进嘴里,也无碍。”

    本该开在凛冬北域的花,却在人的七窍中冒出芽尖。

    奉云哀原先不解,随之打起寒颤。

    桑沉草幽幽道:“奉容的功法属寒,在她体内运转的真气,也时常冰冷冻骨。我料你有所不知,寂胆原该是奉容的,只是铸剑者低估了堕天陨铁的寒性,且又将奉容当作死人看,全未料到寒温一抵,那陨铁的寒性并非奉容能长久忍受的。”

    “这你又是如何得知?”奉云哀惶惶。

    桑沉草一哂,气定神闲道:“半猜半蒙,毕竟问岚心说起过,她的剑原本不该是她的,也正因如此,她追悔莫及,弃剑时百般不舍。”

    奉云哀合眼不语。

    “不过即便是在北域,游金不老花开得也不算多。”桑沉草垂眸沉思,徐徐道:“听闻它的花种只有一粒,会在花萎的一刻迸溅开来,得落到合适的地方,才生得出根,而不论是截枝入土,亦或其它,都只能以失败告终。”

    “你是说,我师尊她……吃下了游金不老花的花种?”奉云哀哑声,“可花种如何融在水中,如何瞒得过她的眼?”

    “有人道,此花的花种去壳后微不可觅,只是我不曾亲眼见到,不知是真是假。”桑沉草冷嗤,“不过我想,还得在花种上加以涂料,才能使之长久依附在肺腑之内,且不受侵蚀,以便攫啮血肉,生根发芽。”

    “那一涂料,才是毒之所在。”奉云哀明白了。

    第54章 第 54 章

    54

    “怎这般聪慧。”桑沉草仰头打量剑顶, 可惜石内伸手不见五指,一时辨不清巅顶远近。

    她只手将泥盆提起,任由细密的刺挨在身前, 随之轻踏剑身内壁,借力上跃。

    奉云哀看得触目惊心,唯恐那刺挨到桑沉草的面皮上。

    脸伤是其一, 这易容若是破了, 还不知该如何补上,到时也不知得挑上多久, 才能将刺全数挑干净。

    上方遥遥传来声音:“秀秀,似乎有灯。”

    奉云哀抬掌覆上石壁,一番摸索后, 果真探到了稳扎在石壁上的灯台,而那灯底下有一圆环可以扳动,也不知有何用处。

    她轻敲灯台两下,凑近细听声响, 未觉察到诡异之处, 这才斗胆扳动圆环。

    只听咔哒一声,灯台上倏然烧起豆大火苗。

    当即好像大火蔓延, 火光徐徐上攀。

    其实不然,并非火焰烧了上去,而是从剑底起, 灯盏依次亮起, 照得剑内通明。

    此时再仰头, 便也能看清上方大概。

    但见临顶处有一处用锁链悬高的方台, 台上可置物,台子正对着镂空的石剑剑柄, 似恰好能令植株露首。

    到时植株的花从剑柄伸出,乍一看好似金石生花,正好比江湖人手中的剑。

    心中有剑,剑生花草,生万物,世间至纯皆诞于此。

    奉容一生所求,也正是剑中万象。

    奉云哀仰头不动,似能明白奉容旧时同她说过的话。

    这石剑亦是奉容亲手雕刻,每逢寻英会,她便会亲自在剑中置花,其实是想邀天下客一同论心,共观剑之玄妙。

    只可惜,旁人只在意寻英会本身,也只为折花而来,而花与剑有何隐秘,他们皆不在意。

    桑沉草已将泥盆放于架上,只是如今这游金不老花的枝干尚短,还得养上数日,才能让顶上的花苞支出石壁。

    奉云哀窥见奉容心中一隅,胸膛下好似也开出绚烂的花,那为时已晚的雀跃涌上唇角,既觉得酸楚,又有些想笑。

    迟了些,但好歹,她也窥探到了。

    桑沉草屈起一条腿,身姿闲散地坐在台上,倾身下瞰,哂道:“笑什么,说给我听听。”

    奉云哀摇头,敛了笑意淡淡道:“没什么。”

    “秀秀,你我出生入死,本该一心,可莫要与我生出罅隙。”桑沉草跃下来,跃得随心所欲,似乎要和奉云哀撞个正着。

    风自上方兜面紧逼,刮得奉云哀发丝荡漾,她略微仰身,不料腰间衣料被揪个正着,这人压根不给她躲。

    奉云哀堪堪扭头避开,差些撞上此女的鼻尖。

    桑沉草便这么擒着她,靠近笑个不停,即使顶着天衣无缝的面皮,那狡猾古怪的内里还是没能被遮掩完全,就好像流水一般,自然而然地往外渗。

    “你手上,有泥。”良久,奉云哀腰间被焐得发烫,嘴里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

    桑沉草松了手,五指展在眼前,轻呼一口气道:“干净着呢,净想法子摆脱我。”

    这话自此女口中道出,莫名含情。

    奉云哀腰上还烫着,自个儿暗暗捋了两下,这才转身,将灯盏下那枚圆环扳回原处。

    眼前骤然一暗,连那陌生易容也看不清了,她终于松下一口气,从石剑的窄门出去,故作淡然道:“此地不宜久留,还得另寻时机,将剑中花易换。”

    “那你我可就轻易出不得这叠山盟了。”桑沉草离开石剑,试探般轻拽一侧的锁链,“你我取替的那两人如若回来,我们前功尽弃。”

    奉云哀何曾做过这般……偷鸡摸狗的事,要她扮作旁人,分明比习武还难。

    “这几日我们暂且留在盟中,再寻个时机回棺材铺子一趟。”桑沉草虚眯着眼,“那两人倒是无需担忧,我给她们点了穴道,若非旁人相助,她们一时半会动不了身。”

    “要是被旁人看出究竟……”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勾她食指,轻飘飘晃动,哂道:“无妨,我已调查清楚,这叠山盟里半数都是新人,昔时瀚天盟的那些,多已被铲除干净,周妫只留与她毫无二心之人,这样的人,得从外面招揽。”

    “再信你一回。”奉云哀别无选择。

    “信我两回也无妨。”桑沉草气定神闲。

    片刻,两人效仿起前面那二人的做法,硬生生令石剑归位。

    桑沉草又回到马车上,冲奉云哀招了一下手,动作自然大方,似乎她就是此盟一员。

    “去哪。”奉云哀撩起垂帘环顾四周,一颗心不上不下。

    桑沉草道:“去见周妫。”

    奉云哀抿唇。

    “花已带回,此事自然要上禀。”桑沉草悠悠道:“成日在听雁峰上,过的是出世般的神仙日子,料想你也不知。”

    奉云哀压根还不了这嘴,冷冷道:“那又如何。”

    “秀秀莫气,我这不是在告诉你么。”桑沉草道,“等会儿你不必开口,听我说就是。”

    听着好似哄弄,奉云哀欲言又止。

    在雕栏前下马,将马匹一拴,再穿廊桥,便见议事厅。

    守门的进屋禀报,见周妫点头,才拱手对门外二人道:“周长老请二人入阁。”

    竟还是长老?还以为周妫会直接自立为盟主。

    奉云哀不动声色步入其中,她不懂盟中礼节,但见桑沉草躬身掐了个指法,便也照做。

    好在她惯来学得快,未让周妫看出蹊跷。

    周妫端坐在正前,木案还未见换,她一脸疲色,许是因那潜入者还未揪出,略有些劳心费神。

    她身后的屏风上映着个人影,显然有人坐在后方,但不知是谁。

    “禀长老,游金不老花已送上试剑台。”桑沉草低眉敛目。

    周妫露笑,轻叩木案数下,审思良久才道:“照看好,绝不能经旁人之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唯你们二人是问。”

    “得令。”桑沉草又道。

    奉云哀学舌一般跟着应声,除此外,多一字也不说。

    周妫说完便变了脸色,她似还有话要同屏风后的人商议,摆手便令两人退下。

    奉云哀淡淡朝屏风一瞥,紧跟桑沉草转身,心觉古怪。

    遮遮掩掩,看来那藏在屏风后的,绝非瀚天盟,亦或如今叠山盟的人。

    幸而周妫新招揽来的下属相互间并不熟识,碰面至多点一下头,便再无其它交涉。

    重回到马车上,奉云哀才冷声:“周妫果真有异心,屏风后的莫非就是外疆魔头?”

    “未必,外疆人相貌易辨,她可不敢大喇喇将人招至身侧。”桑沉草道。

    “莫非那人的背后还有人,而那一位,才是外疆魔头?”奉云哀垂眸揣测,“周妫是想坐拥中原武林不假,但她未必想与外疆分羹,她肯定是被人蒙蔽了,连自己受魇术所制也不知道。”

    “怎这般聪明!不过也可能她甘愿受魇术控制,这是代价。”桑沉草佯装惊诧,分明早就猜到,只是故意夸耀,将人哄逗。

    奉云哀耳已生茧,有几分想驳斥,想想还是罢了。

    越是出声辩驳,此女就越在兴头上。

    桑沉草策马,回头看了一眼,慢腾腾出声:“秀秀指个路,冬琴院往哪儿走。”

    奉云哀回神,撩帘子打量良久,食指一伸,道:“东行,见水潭便朝北拐。”

    正是午时,冬琴院内空空,旁人大抵都在外执勤,听不到其它动静。

    奉云哀倒是松了口气,下车后一个劲往脸上摸,这面皮不透气,闷得难受。

    “忍着点,你也知道,光撕是撕不下来的。”桑沉草在院中逛了一圈,找到了各个屋的名册,名册上还记着对应司职。

    好在两人同住一屋,而这两人又专司护花之职,既无需巡城,也不必常常在周妫面前露面,倒是省事。

    桑沉草将名册放了回去,回来时压着声道:“那游金不老花金贵,你我每日酉时得去窖中取冰,冻它个一时半刻,还得出盟一趟,取鲜血鲜肉埋入土中。”

    “何物之血何物之肉?”奉云哀心神不宁。

    桑沉草但笑不语。

    奉云哀大抵能猜到,需要出盟去取的,势必不是寻常牛羊猪肉。

    “如此,也方便你我将奉盟主带进来。”桑沉草眯眼冷笑。

    酉时一到,两人便策马出盟。

    幸而桑沉草有先见之明,在将那二人迷晕前,便将两人所司之事通通摸透。

    连带着两人要去哪儿,同何人会面,她也掘了个一清二楚,就好像这等事她烂熟于心,已不是头一回做。

    若非此女神色姿态与平常无异,奉云哀许会觉得,与她同行的另有其人。

    这叠山盟的马车在云城内四处畅行,拐到一饭馆后院,两人还未发话,便有人将半人高的木桶送上车。

    桶中腥臭,掀开可见血红肉泥,其间不见一点骨头,连出自何物也窥不清。有血拌在其中,在略微下陷的肉泥间积了一小洼,闻之犯呕。

    端桶的两人一言不发,垂头将马车送离。

    奉云哀屏息不动,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却见坐在前边策马的人仍是那悠闲自得的模样,似已司空见惯。

    桑沉草道:“最后一日再将奉容送进叠山盟,中途变数不定,说不准周妫会不会换人看守游金不老花。”

    奉云哀颔首不作声。

    桑沉草微微侧头,往背后睨一眼道:“剁那么碎,怕就是不想被人认出。”

    “你看着竟不惊讶,莫非问岚心也……”奉云哀极难启齿。

    桑沉草哧地笑了,放慢了调子,好似揶揄:“问岚心不光养虫兽,其实还养过人,只是没养好,通通剁碎了喂蛇蝎,秀秀信不信?”

    奉云哀瞳仁紧缩,不敢想仙一般的奉容,竟会有这般蛇蝎心肠的同门。

    “半真半假,莫非全信了?”桑沉草绝非嘲弄,只是乐呵呵的,带着几分莫名的宠狎。

    奉云哀回头一品,不太确定地问:“问岚心还真养过人?”

    “不然你如何见得到我。”桑沉草漫不经心。

    第55章 第 55 章

    55

    好像话中有话, 又好像没有,奉云哀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

    所幸几日内皆无轮值, 看守游金不老花的,始终是这二人,而同院之人甚是寡言, 每日也就晨醒和夜寝时碰上两面, 平时无甚交集。

    如此也好,不多交谈, 旁人也记不得原来这二人的嗓音。

    不过奉云哀心觉古怪的是,周妫不可能对这二人不重视,可先前在议事厅中交谈, 她又怎会听不出蹊跷。

    “在想什么呢,秀秀。”桑沉草看她忧思甚重。

    奉云哀压着声道:“周妫当真毫无觉察?”

    桑沉草眉梢微挑,“当时周妫神色凝重,想来心思全在其它事情上了。”

    “单因为听雁峰和这叠山盟有人闯入?”奉云哀不解。

    “不然就是因为, 她看丢了奉容的尸。”桑沉草道。

    幸得这护花人的身份, 旁人还要敬她们三分,连敢正眼与她们搭话的, 都没几个。

    如此,奉云哀也不至于提心吊胆,还省下了装模作样的功夫。

    而两人又是共处一室, 再无旁人在侧, 不必连睡梦都得审慎小心。

    只是奉云哀有些无言以对, 前几天每每醒来总会头昏脑涨, 好似挨了当头一棒,想起入睡前的昏昏沉沉, 猜测是桑沉草又悄悄施了迷香。

    她甚是不解,明明只是睡上一夜,作何要将她迷晕?

    难不成桑沉草在夜里暗暗出行,想瞒她耳目?

    奉云哀想不明,不过她心知,如若明问,此女定不会如实作答,索性装作不知。

    待晨光熹微,两人又得进冰窖取冰,而后策马出盟,将混了鲜血的肉泥从外边运进来。

    每每从盟外运了肉泥回去,奉云哀都不免沾上满身腥臭味,回了屋便要洗漱更衣。

    院中有专用来洗漱的厢房,只是水得亲自提,还得自行烧热。

    所幸奉云哀打小自理,山下的事懂得不多,此等日常起居却已是熟能生巧。

    她泡在温水中,伏在木桶边上不动,听见有人推门亦是不慌不忙,心知自己身上的易容术厉害,寻常人看不出真假。

    再一辨那脚步和气息,知是桑沉草,便更是心止如水。

    炽热的指腹冷不丁抵上她肩胛骨,竟比桶中的水还要烫。

    桑沉草用指腹划了一圈,悠悠道:“秀秀,这有颗痣。”

    奉云哀愣住,好似那指腹的热意一下便渗进了她的皮囊,烧得她筋脉皆酥,她有一瞬是生气的,心道此女怎如此不讲礼数,又怎这般……

    这般自然而然。

    她蓦地回头,眼角眉梢还余有轻微愠怒,发丝未盘牢,这么一转身,便柔柔垂下一绺。

    桑沉草笑了,收回手道:“看来寻英会已近,我们后脚刚走,周妫就命人将试剑台围起来了,还特地设阵,不给人擅自闯入。往年奉容在的时候,只单会将试剑台围起,也不知那周妫想在里边做些什么。”

    旖旎未消,只因桑沉草将双手往桶沿上一撘,极亲昵地倾身,压起嗓子在奉云哀耳边低语。

    泡在热水中,奉云哀本就筋骨发软,如今炙热气息扑耳,好似被揉成一团絮。

    她定住飘忽的神思,移走目光道:“她和谁进到了阵中?”

    “只她。”桑沉草道。

    奉云哀默了少倾,又问:“可明日还要给游金不老花浇灌,难道要换旁人来做?还是说,她要亲力亲为。”

    “她发话说,此阵布到明日天亮。”桑沉草道,“天亮便会撤去,你我还得出去拉那滂臭的肉泥。”

    奉云哀安下心了,淡淡道:“那明日再上试剑台,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也好。”桑沉草颔首,却未立即退开,笑两声说:“要不要将易容卸下来,看你难受了几日,容你透透气。”

    “不必。”奉云哀也没有那么难受,再说如若有人忽然闯入,她又该作何解释。

    桑沉草看神色有些可惜,轻叹一声,掌心冷不防往奉云哀侧颊上覆。

    奉云哀愣一下便想避开,半个身贴在木桶上,腰身很是柔韧,后背素白漂亮。

    太烫,假使真是火,想必还真能将这面皮烧起褶子。

    奉云哀微瞪着眼,冷冷道:“作甚,又想设计害我?”

    “我何时害过你。”桑沉草只贴一下便收回手,啧啧道:“还是原先那张脸好,如今连眸色都是假的,气起来的模样也不生动了。”

    奉云哀便不细数此女究竟害过她几回了,她依旧贴着桶边,这次不再扭头,看着墙便道:“遂你的意,于我而言有何好处?莫再来打搅我。”

    一声哧笑落在身后,只听门嘎吱开合,来人已是转身走了。

    当夜奉云哀没有立即回屋,而是坐在院中看起月亮,身侧有人来回走动,只是互不相熟,也无人同她道好。

    屋中人掀开窗道:“歇息了不?我要灭灯了。”

    奉云哀装作还在因白日的事生气,良久才推门入室,屏息睨了一眼桌上的铜质灯架。

    灯架边上放着一只巴掌大的茶壶,奉云哀作势要灭灯,在袖口遮过茶壶时,悄无声息将之易换。

    她着实想知道,这桑沉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在她易换的一瞬,屋瓦上啪叽一响,好似有野猫蹿过,恰好引开桑沉草的注意。

    其实哪有什么野猫,不过是她在院中时,暗暗布下的心眼。

    茶壶稳稳兜在袖中,没溢出一星半点,只是外边似乎有碎瓦落下,在地上砸得清脆。

    “哪来的动静。”桑沉草冷嗤。

    奉云哀皱起眉心,转身步出房门,在外打量时悄悄将袖中茶壶放下,还壮胆浅尝了一口,回屋道:“大概是野猫掀翻了屋瓦。”

    “无妨。”桑沉草打着哈欠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果然如奉云哀所料,此女合眼前总要先抿一口茶,料想解药就在茶中,所以她才暗暗将之易换。

    喝了茶,桑沉草俯身吹灭火光,悠悠道:“歇了吧,明儿还得上试剑台,看看周妫动了什么手脚。”

    奉云哀躺下一动,看似睡了过去,其实神志清醒得很,再没有前几夜的昏沉。

    边上之人气息绵长,似乎真的睡着了。

    再看那洒了月光的桌上,仍有白烟袅袅升起,藏在其中的迷香,恐怕能燃上一整夜。

    如此,即使半夜有人闯入,她们二人也不会陷入危险境地,可见这桑沉草心思之缜密。

    不过奉云哀还是没有动,她在黑夜中悄悄睁眼,此时如若点灯,定能看到她一双灰白的眸子。

    是到夜中的时候,边上才传出零零碎* 碎的声响。

    想来桑沉草当真睡迷糊了,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声音甚微,叫人听不清她嘟囔了什么。

    奉云哀还是头回听到这样的动静,此前桑沉草睡得安定,莫说梦呓了,就连身也不曾翻过几下。

    不对。

    她灵光一现,难不成此女先前都不曾睡着,不作声地平躺在床,不过是养神装睡?

    而如今桑沉草大约是生怕自己梦呓,才要将她迷晕,省得被她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

    奉云哀揣测了一番,掀被起身,屏息走至桑沉草床边,想听清那细碎嘟囔。

    说的什么呢,有什么是旁人听不得的?

    奉云哀掬起自己的发丝,暗暗俯身靠近,省得发丝一垂,就将桑沉草搔醒了。

    贴近时,一个字音蹦至耳畔。

    “杀。”

    不同于书中写的那般,旁人梦魇应当是字音含糊,而又词不达意的。

    桑沉草不同,她的咬字干脆利落,唇齿间好似渗满寒意。

    奉云哀后颈发寒,有那么一瞬,觉得桑沉草又在装睡。

    但字音未绝。

    床上之人平躺不动,唇齿略微开合,又道:“崖主杀她,先别杀我。”

    奉云哀听清了,冷不丁觉得,桑沉草此前并非胡言,问岚心或许还真的“养”过人。

    此养非彼养,就这只言词组,奉云哀足以肯定,问岚心养人便是为杀。

    她压根想象不出,那四季如春般的黄沙崖下,竟有过那么残忍的生杀,闻着是弥漫不尽的药香,可暗藏在其中的,也不知有多少缕陈年的血腥味。

    奉云哀不想窥见太多,本欲退开,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句束住了双足。

    那顶着旁人面容的人忽地又道:“我能在蛇窟里活足百日,会比他们活得更久,崖主信我。”

    为何要在蛇窟里呆足百日?

    奉云哀看过不少书,见识过将众多毒虫放在同一盅里厮杀的秘法,无一例外都是为了养出蛊王。

    可将人放在毒蛇堆中,莫非是要做人蛊?

    想到桑沉草那虫兽皆惧的古怪体质,还有上次她偶然闻到的药香……

    奉云哀几乎可以肯定,问岚心用意不善。

    过会。

    桑沉草又道:“崖主将我养大,我筋骨皮肉都给崖主吃,养大些我的皮肉会更多,此时杀可就太亏了。”

    话音咬牙切齿,带着微不可察的恳切,她低低地央求着。

    养大的人为何要用来吃?

    药香,百毒不侵,又要抽筋扒皮吃了……

    不是人蛊,分明是药人!

    原来,桑沉草并未撒谎。

    奉云哀僵在原地,心口淹了海水,憋闷咸涩,她猜,如今点的这香,多半就是问岚心用来操控所养之人的。

    所以饶是敢尝百毒的桑沉草,也得先喝上一口解药。

    此迷香强悍,也难怪能迷得倒整个盟的人。

    奉云哀好似明白,桑沉草怎那般恨问岚心了,自小被人那么对待,又如何爱得起来。

    她无心听到这么多,本也只是想知道此女在瞒什么,过会儿,她干脆运劲将双耳堵住,心跳如雷地躺了回去。

    也不知遭遇过那么多的事,桑沉草是如何装作悠然自得的,她竟不免……有些心怜。

    大约是强颜欢笑吧,她想。

    临天明,桌上迷香烧尽,冉冉青烟也终于枯竭。

    奉云哀坐起不动,不想太过刻意,低头便穿起鞋袜。

    余光处,那人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她,良久忽地一嗤,幽慢地问:“秀秀昨夜睡得可好?”

    奉云哀顿住,淡声道:“挺好。”

    桑沉草仰身倚墙,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勾,想招奉云哀过去,哂道:“知道什么了秀秀,何不同我说说。”

    奉云哀慢腾腾转头,抿唇看她。

    “若不是有意入瓮,你哪里骗得过我呀。”桑沉草不咸不淡地叹上一声。

    第56章 第 56 章

    56

    桑沉草分明知道了昨夜之事, 也无形中肯定了奉云哀的揣测。

    如若不是清楚自己熟睡后常常梦呓,又如何会大费周章地在屋中下药,且这药还强悍无比, 连自己都得先咽解药,才不会被迷晕过去。

    奉云哀抿唇不语,她无意窥觑桑沉草过往的阴霾, 只是没料到, 这些事会被她不经意撞破。

    良久,桑沉草哧上一声, 又变得不以为意,起身道:“知道又能如何,是会怜我心疼我, 还是觉得我如此险恶,昔时被问岚心折腾也算罪有应得?”

    奉云哀摇头,垂着眼道:“我以为你下药是因为你夜中要独自出行,所以才想探个究竟, 我是误打误撞知道了这些。”

    “怎么算误打误撞。”桑沉草似笑非笑的。

    是了, 奉云哀眸光一动,此女分明是故意的, 叫她以为自己轻而易举就将这“老江湖”算计住了,到头来不过是旁人将计就计。

    可桑沉草为何要故意如此,当真是想她心怜?

    那她……确实怜惜了。

    “也省得你依旧觉得我与问岚心图谋不轨, 她再如何不轨, 其实也与我无干。”桑沉草每每提及问岚心, 总是这嗤之以鼻的语气。

    屋外有人窸窸窣窣起身, 井中咚隆作响,也不知是谁没使上劲, 那盛满水的木桶又掉了回去。

    院中无人说话,起身的人各行各事,好像各不相干。

    奉云哀看了桑沉草良久,可惜隔着那陌生容颜,也不知其浮于面上的厌烦神色,有几分真切。

    桑沉草就那么好整以暇地坐着,环臂容她观量,过会儿忽然抬手,往自己眼睑碰去,示意般轻点两下。

    奉云哀回神,会意从袖口中将药汁抖出,仰头滴到眼中。

    那药液入眼,一瞬酸辣无比,令她眼泪横流,止也止不住。

    易容换面而已,身姿还是自己的,她一个激灵,略微僵直的身显得有些脆弱。

    桑沉草看她合眼睁开,眸色变作沉黑,这才侧身将窗支起少许,见院中的人相继离开,才道:“再这么下去,每回滴药入眼,都会比前一次更加辛辣,何时你承不住了,眼也便盲了。”

    奉云哀扯袖掩面,拭去颊边湿润,这并非桑沉草第一次提醒,而她自己也有所察觉,她的眼睛已越来越承受不住这辛辣。

    “怕不怕?”桑沉草悠悠问。

    “怕什么。”奉云哀掂量药瓶,心下暗暗算好,应当还能用个十次不止。

    “眼盲。”桑沉草道。

    思绪一动,奉云哀料想到眼盲的种种,眼前或许乌黑一片,什么也见不着,走起路不免磕磕碰碰。

    不过奉容同她说过,习剑者,当以剑为耳目,即便双目遮蔽,也当知道剑指何处。

    奉云哀摇头道:“无甚好怕的。”

    桑沉草眉梢一挑便定定看她,目光似蛇般,带着隐晦探究,好似想从奉云哀口中掘出来一个“怕”字。

    屋外,最后一人也迈出了院子。

    奉云哀冷不丁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来云城?”

    桑沉草倚着墙,眼波往下一垂,唇边逸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啧。

    奉云哀便又道:“我的确不敢完全信你,你莫怪。”

    “秀秀倒是诚心。”桑沉草在榻上站起身,只一步便跨到了奉云哀那边,挨得奇近无比,似要将两人间的话,变作耳畔私语。

    奉云哀当即僵住,耳尖被扑近的滚烫气息烫个正着,好似冷不丁跌进热锅,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桑沉草压着声道:“问岚心多年不离黄沙崖半步,除了奉容,世间怕是再无外物能驱她踏出那地方。我起先只是好奇,奉容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能令她仓皇消失,我想看她痛苦无依,她越是无所适从,我越高兴,如若能借机下手,那就更好了。”

    奉云哀有所预料,但真真从此女口中听出,颈背还是不免发寒。

    桑沉草碰起自己左眼下蓝到近黑的小痣,冷笑道:“知道这是什么吗,秀秀。”

    “痣。”奉云哀如实答。

    “这是剧毒留下的印记,我之所以不怕毒,便是因为试过百毒,最后排解不了的那丁点,由问岚心借内力驱引,凝成了这两颗痣。”桑沉草道。

    奉云哀瞳仁微颤。

    “我幼时过的,可都是非人的日子,只是后来也不知她怎么就转了性,竟不折腾我了,甚至还教我医毒和武功。”桑沉草悠悠道。

    奉云哀想明了桑沉草的怨,却改而想不明问岚心了。

    “如今我不想问岚心死了,我想看她痛苦,我想知道,奉容已去,她会不会也跟着去死。”桑沉草徐徐张口,好似慢腾腾落锯,要将她所恨之人切成七十二块。

    这是奉云哀不曾触及的浓烈情感,她所遭遇过最能令她头昏耳鸣的,便是奉容之死。

    但那是起于敬仰眷恋,绝非厌恨。

    而敬仰眷恋以外的其它思绪,在她心中通通都是一汪泉眼,她看得见泉眼汩汩冒水,全不知水深水寒。

    所以她不太明白桑沉草的恨,只知道,大抵该恨。

    良久,奉云哀才问:“如若问岚心也一起赴死,你又当如何?”

    桑沉草默了少倾,不冷不热道:“随意找个地方,该做甚便做甚。”

    说完,她略微一顿,笑着揶揄:“那奉容死了,如若能还她一个明白,你又当如何?”

    奉云哀不知道,她的心空而无底,似乎找不到任何东西填补。

    桑沉草哧一声,未再多言。

    奉云哀没有头绪,想了良久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自打离开听雁峰,她便好似离群的雁,不知何去何从。

    “该去取肉泥喂花了。”桑沉草慵声。

    奉云哀起身时暗瞄了桑沉草一眼,觉得此女和平日似乎无甚区别,好似那伤疤一揭,又被掩过去了。

    总不该是愈合,若能愈合释怀,又如何还会有恨。

    此番和平日一般,马车又无阻无拦地出了盟。

    到那酒家后,两个小二吃力将木桶抬出,汗流浃背地将之置在马车上,放好后畅快一笑,分明不知道桶里的东西出自何物。

    取了肉便又该回盟化冰,窖中冰所剩不多,恰好能用到花开。

    奉云哀一言不发地运起内力将冰焐化,取了张荷叶,将水徐徐引入壶中。

    此处冰窖离试剑台不算远,恰也在昨日周妫布阵的界线之内。

    奉云哀起先并未多想,但在转身的刹那,忽然看见窖穴的顶上有一些古怪的焦黑痕迹。

    这地方用作储冰,而那痕迹无疑是炭火留下的,在此地用火,到时冰窖损毁,那游金不老花又当如何是好?

    桑沉草在外透气,远远问:“怎这么久?”

    “你下来看。”奉云哀仰头打量,索性施起轻功,倒挂在窖顶上。

    桑沉草从上边下来,一眼没看见奉云哀,仰头才知究竟,哂道:“秀秀怎还有这般童心,和我玩这藏猫儿。”

    奉云哀冷冷睨她一眼,伸手往壁上轻拭,摸到了满手的炭粉。

    她若有所思,看着不像是在此地焚烧,而像是无意蹭上去的。

    桑沉草也留意到了,狐疑道:“只这一处?”

    奉云哀环顾四周,再找不到别的焦黑痕迹,笃定道:“前两日没这黑痕,应当是昨儿留下的。”

    “一定和周妫昨日所行之事有关。”桑沉草不假思索,转而问:“窖顶上可有挖凿过的痕迹?”

    不光看,奉云哀还摸索了一番,可惜什么也没摸出来。

    不过她转而一想,周妫得千机门辅拂,能做到不着痕迹也不稀奇。

    “可惜没将那伞剑带过来,不然便能知道,千机门的人是不是来过此地。”桑沉草意味深长。

    伞剑不便带在身上,和奉容一起留在了那棺材铺子里。

    “炭火不分,周妫怕是要用火。”桑沉草忖思着,“不过,她用火作甚?”

    奉云哀摇头。

    “罢了,到试剑台上看看。”桑沉草转身道。

    阵法已经解除,试剑台上和往时一般,既未多上一物,也不见哪里缺上一厘。

    奉云哀一头雾水,冷声:“周妫究竟做了什么。”

    “总不该是好事。”桑沉草不紧不慢地出声,“且看看游金不老花如何了。”

    两人只得各提溜一根锁链,将金石重剑上的窄门拔出地底。

    几日里,石剑内的游金不老花得冰水浇灌,又有血肉为食,果真长得飞快,抽出的新芽已要将石剑上方全部填满。

    那窄窄平台近乎承不住它,幸而锁链足够刚硬,而底下承托的石板又还算牢固,否则这玩意迟早得摔个粉碎。

    放眼望去全是刺,叫人看得触目惊心,尤其这东西还在绵绵不断地生长,再过两日,势必要将石剑全部填实。

    最顶上的那朵花已经支出石剑,金石生花,花朵烨然玓𬍛。

    奉云哀站在剑中,仰头不语,也不知在寻英会前夕,如何才能将这些枝叶全部清扫,再将奉容换到那石台上。

    桑沉草倒还是那悠闲姿态,负手道:“我有一妙计。”

    见识过此女太多狡猾离奇的伎俩,奉云哀已不敢轻信,却还是问:“什么。”

    桑沉草仰头道:“莫再将血肉喂给这花了,反正也用不上,也好省得它这一长,便将石剑完全堵死。”

    “斩断它根茎?”奉云哀一愣,可如此一来,外边的人看见石中花萎靡,势必会发现蹊跷。

    一声嗤笑,桑沉草眼眸精亮,逼近道:“喂给奉容如何?起先不知这花枝能长得这么快,如今看,如若早早将奉容移至此处,奉容的尸身早该被枝叶埋实,如此一来,谁又能知道石剑里的是奉容呢?”

    奉云哀愣住,却不是因桑沉草这听着有几分道理的奇思妙想,而是因为,她不想奉容的尸身被枝叶埋实。

    那个时候,奉容的尸身又当如何,还能不能保个齐全?

    且不说,向来喜净的奉容,当真乐意被那烂肉浇灌么。

    桑沉草慢条斯理道:“你想让天下人知道真相,又想藏着奉容,天底下哪有这等两全的美事,奉容教你那么多,怎独独不教你这个?”

    奉云哀心如惊浪,在胸膛下沸反盈天,渺无边际地翻滚着。

    “无妨,我教你。”桑沉草蛊魅低语。

    石剑寂如棺椁。

    “那就,将她带来。”奉云哀唇齿一动。

    第57章 第 57 章

    57

    奉云哀终还是让步了, 世间少有两全,她既然想让天下人知道奉容的死因,还奉容一个清白, 便不能事事都藏着掖着。

    只是这整个试剑台上,再找不到其它蛛丝马迹,好似周妫设阵将此围困, 仅是起到装点之用。

    可周妫万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做这等无用之事, 只能说,周妫及其背后之人的心计, 还藏得很深。

    翌日时,两人又该前往酒家取肉泥,借此行, 两人暗暗回到了棺材铺子,在叩门五下后,那门又自行打开了。

    堆满棺椁的院中空无一人,孟有慕仍旧藏在那遮了黄绸的桌底下, 手中的衣裳已编了个大概, 似就差个收尾。

    孟有慕神色冷淡地揭开绸布,往外瞥去一眼, 语气无惊无喜:“这几日上哪儿去了,你们倒是潇洒自在,独我在这守尸, 守得提心吊胆。”

    奉云哀本以为孟有慕会将她与桑沉草驱赶出去, 不料对方好似一眼就能认出了她们易容下的真面目。

    尽管敲门和喊话一应俱全, 可望着这面貌如此陌生的二人, 怎么说也该提防些许吧,偏偏孟有慕没有。

    是这二人太熟识, 所以不论桑沉草乔装成何种模样,孟有慕都能一眼认出?

    不知怎的,奉云哀心如漏风,她不曾体验过此种情感,总觉得能做到这般,非绝顶亲昵不可。

    比艳羡更多一些,她并非向往,只没来由地觉得倦。

    桑沉草叩开门,从马车里抖出一方白布,将马车遮了个完全。

    如此,谁也不知道这车是从叠山盟里开出来的,只觉得这应当是什么运载死人的灵车。

    桑沉草踏进院中,反手朝身后一勾,施出零星内力,便将院门关上了,悠悠道:“鼻子还挺灵。”

    孟有慕极平淡地睨她一眼,又低头织衣,道:“真当我只靠叩门声辨人?当年在问岚心手下输得不那么难看,便是倚仗了这鼻子。”

    “怎么说?”桑沉草有些好奇,似乎不曾听过这一茬。

    也不知怎的,奉云哀听得心尖一松,原来桑沉草也觉得意外。

    孟有慕慢声:“问岚心那移形换影的身法,可不是寻常人能跟得上的,她的身法只教了半数给你,她会的,可比你熟用的那套更加诡谲。当年我险些连她的影都找不到,幸而闻到了她身上独一无二的气味。”

    奉云哀见识过桑沉草的身法,的确快如鬼魅,好似能瞬息匿迹,不敢想问岚心的身法该是何等骇人。

    难怪她们追踪一路也找不着问岚心,看来若非问岚心主动现身,旁人连她半面都见不到。

    “她藏私我早有预料,不过这事还不曾听你说过。”桑沉草轻呵。

    孟有慕摇头沉默,良久才道:“我前日闻到了。”

    “什么?”桑沉草神色微变。

    孟有慕看向院落高墙,目光掠出黑瓦,不大笃定地开口:“问岚心或许真的在云城里,她大约是知道奉容的尸体就在地下,所以才来了一趟。”

    奉云哀怔住,“那她为什么不现身?”

    “谁知道呢。”桑沉草眸光沉沉。

    奉云哀冷不丁看向桑沉草,眼微微瞪直,冷冷问:“难不成,问岚心一直在暗中看着我们?”

    桑沉草若有所思,久久给不出答话。

    “她……不想见我师尊么,为什么不露面?”奉云哀不解。

    桑沉草眉梢一抬,嗤一声说:“说不定她还是故意引我们来云城的,她借我们的手为她做事。”

    孟有慕默了少倾,许是忘记自己织到哪儿了,低头拆了一圈,慢声道:“底下的花香是越来越浓了,叠山盟如今如何,你们又有何打算?”

    奉云哀想到奉容,便气息如堵。

    “周妫身边有个身份不明的人物,我猜么,她定是想在寻英会上动手,只是不清楚,她究竟要动何手脚。”桑沉草坐到棺椁上,“我们此番,是来带奉容走的。”

    孟有慕竟也不问,将手上东西往旁一放,便从桌上钻出,掌中凝起白浑真气。

    真气卷向不远处的棺椁,轻易就将积叠成山的棺通通抬起。

    孟有慕大致也不想留奉容在这了,亦不想参和太多,冷声:“那便带走,不过这花香熏人,你们可有查明,这究竟是什么花?”

    “游金不老花。”桑沉草道,“周妫便也是想用这花,取替赤颈连珠。”

    半数棺椁悬天而起,最底下的那一口贴着地,棺中是并未修葺过的粗糙洞口。

    此时是白日,有光泻入其中,隐约能看见内里杂乱繁盛的枝叶。

    孟有慕阅历广博,怔愣的一瞬,被她用真气托起的漫天棺椁略微晃动,摇摇欲坠。

    “你知道?”桑沉草两眼虚眯。

    孟有慕摇头道:“只是略有耳闻,这花在几十年前便已算得上千金难求,想来如今更加,可花怎能在尸身上长出来?”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眉梢一抬便不说话了。

    奉云哀走上前,垂眸凝视洞中,良久才说:“天地予它泥壤雨水,不曾想,它以血肉为食。”

    孟有慕愕然道:“这花平日只能作观赏用,皇家曾广撒万金,就为了能在庭院中种上一株,可惜花是种上了,十年却不曾开上一朵,原来竟是要以血肉为食?”

    “不错,我们日日到城中运载死人血肉,可不就是为了养这花么。”桑沉草冷笑,“你说那周妫是不是故意为之,想要奉容连在天之灵都不能安宁,她怎会这般痛恨奉容?”

    奉云哀岂会知道这些,在此以前,她甚至不知道周妫长何模样。

    孟有慕沉思良久,徐徐道:“我倒是听说,瀚天盟其实是周妫一手创立的,就连盟中众多英才,也是她从四海八方招揽来的,只是众人只认奉容的剑法,一心跟随奉容,所以盟主便落到了奉容头上,奉容当了盟主后,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盟中事务多是周妫包揽,想来便是如此,周妫才积怨许久。”

    奉云哀不解,人岂会积怨到如此程度?而她跟奉容许久,自然清楚,奉容本就是这样的脾性。

    好似神女一般,诸事皆如过眼云烟,有人当她仙风飘遥,自然也会有人不喜。

    孟有慕微微摇头,神色淡得好似看破红尘,睨了一眼地下,道:“奉容倒也不可怜,她和周妫相识多年,竟未发现周妫早有异心。”

    听罢,奉云哀心口稍紧,却无从反驳。

    在听雁峰上时,奉容也总是一副孤立于世的出神姿态,似乎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饶是与之日夜共处,她也看不出奉容在想什么。

    所以她也不识人间冷暖,她看到的世间太少了,只有听雁峰窄窄一隅。

    棺材久未打开,香气闷在其中良久,如今洞口一敞,那气味竟好似迸涌的泉,源源不绝。

    孟有慕掩住口鼻轻咳一声,拂了两下道:“既然要带走,那就快些,既然叠山盟也在养这花,对这香气,他们想必也熟得很。”

    “不过。”孟有慕停顿,狐疑看向桑沉草,“你们要将她带去哪儿?”

    “藏进叠山盟。”桑沉草跃进洞中,拔出腰间软剑,只见寒芒一闪,那从尸身七窍中探出来的枝条几乎都被斩断,只余下那一枝长在奉容耳畔的花。

    花枝已经长得很长,张牙舞爪般盘在奉容脖颈上,花枝上的刺扎进皮里,却没渗出一星半点的血。

    乍一看这尸还饱满似活人,其实血肉早被榨了个半干,只躯壳并未变样。

    “什么?”孟有慕一时未反应过来,随后才道:“难不成你们要用奉容身上这花,替了试剑台上的?”

    “不错。”桑沉草似笑非笑,仰头时半个身藏在阴影中,形似鬼魅,“不过是给周妫献个礼罢了。”

    奉云哀也跟着跃入洞中,小心将奉容背起。

    短短几日,这尸竟比上回背起时要轻上许多,大抵是躯壳已被掏空。

    奉云哀心觉荒凉,淡声:“劝你收回这话。”

    桑沉草改口道:“不是献礼,周妫哪里配。”

    奉云哀睨她一眼,腾身从洞中出去,被身后浓烈的香气熏昏头脑,差点一个趔趄便跌在地上。

    一只滚烫的手将她扶牢,那人乐呵道:“磕着奉容我可不心疼,可别把你磕着了。”

    奉云哀又当此女是在拿她寻乐,转身后步出院门,察觉暗处无人窥觑,这才将奉容置到车上。

    孟有慕巴不得这二人赶紧走,一掌推在桑沉草背上,掌力不轻不重,冷声:“速离。”

    两人才刚上马车,院门便嘭一声关拢,分明是在赶客。

    车上木桶臭味熏天,幸而游金不老花逸着香气,略微将之抑下去些许。

    桑沉草策马道:“回去后,我还得出去一趟。”

    “怎的?”奉云哀揽紧奉容的尸问。

    “得找找原先那二人,可不能让她们坏了你我的计划。”桑沉草道。

    一路畅行无阻地返回叠山盟,就连守门护卫也不曾掀帘一看。

    马车直奔试剑台,在将那金石重剑拔离地面后,桑沉草才装模作样地奔向冰窖取冰,实则两手空空而回。

    奉云哀别无它法,只能将奉容安置在木桶上,再盖上厚重粗布,遮掩着将奉容送到石剑内。

    剑内漆黑,连上边密密麻麻的枝条都看不太清。

    奉云哀仰头打量高处,蓦地拔出腰间佩剑,足尖一踏如鸟雀振翅,飘悠悬在半空。

    剑尖轻旋,蔓延开来的枝干欻啦一声四分五裂,变作漫天幽绿齑粉飞舞沉降。

    转眼间,那将石剑上方堵死的植株,竟只能化成连足踝都淹不没的尘埃。

    短短一截花枝倒还卡在剑柄的缺口处,看似无痛无痒地往外伸展着。

    “好剑法。”桑沉草倚着窄门道:“你将奉容放到石台上,后面几日你我得来得勤快些,省得被人看出端倪。”

    第58章 第 58 章

    58

    奉云哀收剑落下, 揽起奉容的尸再登高处。

    怀中冰冷,那从奉容耳廓探出的枝条细而不软,好似狼牙棒, 在她臂膀上轧了一圈,锋锐的刺扎得她衣裳破裂,鲜血微渗。

    但这其实远不及过往练剑时的痛, 幼时与剑生疏, 皮开肉绽是常有的事,但就这刹那间, 她竟觉得痛彻心扉。

    奉容当真死了,在伤及她后,再不会冷着面抛给她药膏, 也不会嘘寒问暖。

    底下,桑沉草仰头打量高处,竟出奇地不发一言,唇边也不见噙笑, 好似世间变得寡淡无趣, 她闲听风雨。

    将奉容安置好,奉云哀看向头顶那依稀渗了天光的破口, 直接将上方探出去的半截断枝抽了回来。

    枝条上有刺,一时不察,她指腹发疼, 涌出来一个小小的血珠。

    没了花朵遮挡, 从外边渗进来的日光更多了些, 好似这愈发明朗的迷局。

    一切就快完全揭晓。

    奉云哀低头看了奉容良久, 干脆将手里的粗枝掐断,接着便将那断头的游金不老花收入袖中。

    “那花还收着?”桑沉草笑问。

    奉云哀低低嗯了一声, 平静道:“莫负了旁人的血肉。”

    “秀秀真是神仙心肠。”桑沉草语气轻飘飘的。

    奉云哀不应声,轻轻拂开奉容颈边的叶片,将那从奉容耳畔伸出的枝小心扶起,令那朵已开了小半的花伸出剑柄破洞,顶替了原先那一朵。

    此花与前者差别不大,若非观察甚微,定一眼辨不出不同。

    不过这金石重剑本就高而难攀,顶端小花正如巨人指盖,若非凑近细看,谁又能认出不同?

    底下忽地咚一声响,是桑沉草轻飘飘踢在木桶上,平静问:“这养料可要喂奉盟主尝上一尝?”

    奉云哀光是听见木桶被踢动的声音,便好似能闻到桶里的腥臭,皱眉道:“莫要拿这腌臜之物来玷污我师尊。”

    “也是,你师尊本就是血肉之躯,想来也不必用外边的血肉来养。”桑沉草慢声,“就是得委屈你师尊在这呆上几日了。”

    “无妨。”奉云哀深深看了眼前的尸,不敢伸手一拂奉容的眉目。

    “该走了。”桑沉草懒散瞥她一眼,摆手时打了个哈欠,倒也并非薄凉不屑,只好似置身事外那般。

    奉云哀只好从悬高的石台上离开,出了石剑后,和桑沉草一齐将石剑复位。

    幸而接下来的几日无惊无险,中途时桑沉草果真出了叠山盟,回来时优哉游哉,说那二人又被她迷晕了过来,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

    奉云哀乔装了几日,已不像起初那么无所适从。她坐在院中看着天上行云,头也不回地说:“你我要在这呆到寻英会开始?”

    “料你也不想出岔子是不是?”桑沉草坐到她边上,嘴里噙着一朵不知是从哪儿折来的花。

    那点花蜜已被吃光了,花瓣连带着也被嚼了两下,艳红的花汁染在她唇边。

    幸而顶着旁人的脸,如若是本来面目,也不知会妖冶成什么样。

    奉云哀睨过去一眼,眸光只在对方唇边的花汁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桑沉草咬着那朵花,笑得双眼暗含兴味,含糊不清道:“下回也给你带一朵,还挺甜。”

    院外有人靠近,脚步声错乱,大致是那些当值的人轮换回来看了。

    奉云哀稍稍敛了神色,收起几分寡淡,腰杆却还是直得不能更直,故作平常地问:“什么味?”

    “我嘴里还余有些许,你要不要尝尝?”桑沉草忽地凑得奇近,噙在嘴中的花近乎要碰着奉云哀的唇。

    奉云哀还未来得及仰身避开,就听见不远处摔碎了瓦盅的声音。

    嘭一声,格外清脆。

    一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脚边是碎开的残瓦,她一张脸闷红,双目似不知该往哪儿瞥,四处转动不停。

    她身边的人狐疑看她,随之又朝奉云哀与桑沉草的方向瞥去,生疏地微微点头示意。

    女子欲言又止,闷红着脸一言不发地蹲下捡碎瓦。

    身边的人也跟着蹲下帮她捡,过会儿将手背覆到她额前,纳闷道:“也不是风寒发热,怎忽然就红脸了。”

    女子用手帕兜起碎瓦,拽着边上人步子生硬地回屋,终于长舒一口气。

    奉云哀瞥了眼不远处合拢的门,对那女子有少许印象,只是不清楚她今日怎如此反常。

    桑沉草还在往前凑,这下花瓣是彻底抵在奉云哀唇上了,随着她说话时唇齿翕动,那花也好似活物那般,轻刮在奉云哀唇边。

    “算了,下回也不想多带了,想尝便自己来夺,秀秀你说好不好?”桑沉草道。

    奉云哀堪堪回神,蓦地僵住身,扭开头道:* “不好。”

    她委实受不了这人顶着旁人面容说这么一番话,尤其,两人的姿态还比之前更要亲昵。

    桑沉草就好似不是邀她去夺,而是要生硬地将花挤到……

    挤到她的心口中,还要占满她的眼耳口鼻,她莫名有种被掳掠胁迫的心慌。

    倒不是怕,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奉容不曾教过她。

    两人的功夫本就顶尖,任由屋中人如何压低声音,她们都能听得清楚。

    进屋的那位红脸女子道:“你不知我初搬来的那阵子碰见了什么!”

    “什么?”另一人问。

    “她、她们竟是一对儿,似乎在屋中做那等事,我生怕旁人也撞见,故意掀了两片瓦砸出声响。”

    “原来是你掀的瓦,我说这院子怎会有那么多野猫。”

    “不过前段时日这两人回来,似不如先前那么黏糊亲近了,我当这二人是吵闹缘尽了,还莫名惆怅了一阵,如今看,想来是没有。”

    “你惆怅什么?”

    “我也不知。”

    奉云哀哪还坐得住,当即起身往屋里走,转身时不由得抬手揉唇,也不知有未染上花汁。

    桑沉草跟上前,房门一合,便幽幽道:“原来旁人差些就起疑心了。”

    “那又如何。”奉云哀耳畔有些热,她并非真的不通世事,索性撇开话匣道:“寻英会当日,你上去折花,我不上。”

    桑沉草低笑一声,压着声说:“那可不能怪我折得不够好看,损了奉容。”

    事已至此,这些事……

    奉云哀已都不怕,她垂眸不语,一颗心遽然猛蹿,只担心寻英会当日会有变故。

    寻英会前夕越是宁静,她越担心。

    云城天朗气清,正巧是花开时节,四处花香四溢,草木葱茏。

    寻英会当日,叠山盟大钟当啷晃动,声音响遏行云。

    那些在城外暂住的侠客豪杰应声而来,自然,除了要上试剑台的那些侠士外,还有不少前来观战的。

    原本空落落的云城当即被填得水泄不通,一时间竟好似回到昔日繁华。

    各大宗门齐聚叠山盟,众人忍不住唏嘘,不曾想世间沧海桑田,奉容已去,而瀚天盟已不复存在。

    叠山盟顺势取消巡城,也将叠山盟城墙上的守门护卫撤去了。大敞的铜门人来人往,走在一起的穿着整齐划一,分明是同一宗的。

    今日自然也无需浇灌游金不老花了,奉云哀还在院中定坐,心潮一时间静不下来。

    门被推开,院中再无旁人,桑沉草放声冷笑,悠悠道:“穿云宗、观风门和珩山派真是早早就到了,几个掌门如今正在议事厅和周妫喝茶,周妫身后的黑衣人还是不见现身,看来当真见不得人。”

    奉云哀早有预料,她顾及那些藏了地石的桌案和杯碗,起身问:“那千机门呢?”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挑了一下眉梢道:“陈金塞也在盟中了,就坐在周妫身边,这几日再无旁人进出议事厅,那桌案似乎也未更换,她们果真胆大。”

    奉云哀略微沉下了点儿心,摸上面庞道:“那你我何时卸去这易容?”

    “不急,待寻英会开启。”桑沉草倾身打量,食指抵在奉云哀唇边,略微往上提指,笑道:“怎的,秀秀闷得难受了?”

    奉云哀倒也不难受,几日下来早已习惯,只是一切不提早准备,她便极不自在。

    桑沉草指尖一划,指腹转而落在奉云哀的眼梢上。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紧盯着对方如今黑得深邃的一双眼道:“遮眼的药汁可还有剩?”

    “还有。”奉云哀撇开目光,不想与之对视,否则难免心乱。

    桑沉草漫不经心地嗯上一声,良久才道:“若我未记错,昨日你往眼中滴药时,一双眼便已酸楚难忍,背过身时是不是还暗暗擦拭泪花了?”

    奉云哀是有背身,却不是暗暗擦拭,只是不想那狼狈模样落到旁人眼中。

    “今日若再滴上两回,我想你可能就非瞎不可了。”桑沉草不咸不淡一句,眼中透露可惜,“这么好看一双眼,瞎了可如何是好,如若奉容在世,她舍得让自己的传人成为盲女么。”

    奉云哀抿唇不言,她也曾设想过,如若双眼再无法视物,奉容会不会对她失望透顶。

    双目一瞎,剑法怕是再不能精进,而她又如何将奉容的孤心剑法传给下一人,一切必将在她身上断绝。

    光是眼前蒙纱,她已是分外不适,当真瞎到一片漆黑,她又该如何自处?

    “若不。”桑沉草循循善诱般,“你今日便不露面了?我上试剑台就是。”

    奉云哀淡淡道:“我会戴好帷帽藏在暗处,如若事态有变,还是得露面。”

    “即便旁人发现你一双灰瞳?”桑沉草逼近问。

    “即便非瞎不可。”奉云哀低垂着眼,眸色沉寂如水。

    桑沉草哧地笑了,却不出声阻拦,只拉长调子极慢地说:“瞎了也好,我说什么你都得信我,不过么,我还是会觉得可惜。”

    “为何?”奉云哀眼帘一掀。

    “你看着我时眼中带愠,我好喜欢。”桑沉草直言。

    第59章 第 59 章

    59

    奉云哀不解这欢喜从何而来, 怎的还能拿她生气取乐?

    但她……

    没有心闷。

    桑沉草哂了一声,朝着奉云哀招手进屋,背过身便将衣襟扯下, 分明是要将易容撕去。

    这不是桑沉草的肤色,桑沉草在沙河日晒久了,她的肤色应当是要较云城这边的人沉一些, 沉得均匀而透亮, 半点不浑。

    而衣襟一垂,露出的肤色竟还算白。

    即使如此, 奉云哀也看得微微愣住,猛地侧身避开目光,不太自在地道:“此时就将易容去了?盟中可是有人认得你的。”

    “无妨, 不过是提早卸下易容,又并非提早现身。”桑沉草将头发揽到身前,俯身点燃桌上灯台,自焚般, 毫不小心地将灯台举至后背, 丝毫不怕衣裳或是发丝误被点着。

    “你……”奉云哀心惊。

    这叫人看得触目惊心,奉云哀忙不叠走上前, 将灯台拿到自己手上。

    “吓着了?”桑沉草打趣,“怕我烧着自己?”

    火光未燎上肌理,也未烧着衣襟, 照得桑沉草肤色莹润熠熠。

    奉云哀不答, 小心地移动灯台, 生怕将人烧着。

    幸而她也不必将这灯台举得太近, 那易容的假皮遭热气一熏,就微微泛起个不易觉察的褶子。

    “烧着也无所谓。”桑沉草不以为意, “以我的体质,转瞬就能结痂。”

    奉云哀伸手覆上前,只觉得泛白的一层褶子好似伤口,偏偏她伸手按下,眼前人并未喊疼。

    桑沉草好整以暇地站着,目光微微瞥向身后,似笑非笑道:“烧都烧了,不如替我一并撕下?”

    奉云哀不作声,指腹划过时,那略微起伏的触感有几分像蛇蜕皮。

    只是蛇应当是冷血之物,而面前这人未免太热了些,烫得她指腹和掌心都要泛起薄汗。

    “快些。”桑沉草催促,“听见钟声了么,大致还有一个时辰,寻英会就要开始了,我得早些去看看,各宗门来的都是哪些人,可不能碍着我折花了。”

    “你当真要上?”奉云哀狐疑。

    “不然你上?”桑沉草问,“你又不想上。”

    实话如此,奉云哀不反驳。

    两人的功夫是都不差,可如若要与整个武林比,怕还是难站巅顶。

    各宗门功法不同,其中不乏资历深厚者,而要折花,势必要先击败前人,再力抵后者。

    即便是武功高强者,怕也无法抵御那层出不穷的攻势。

    奉云哀拂在褶子上的手一顿,皱眉道:“你要作甚,下药还是放蛇?”

    桑沉草嗤地笑了,裸着的肩头略微颤动,揶揄道:“在你看来,我是这么卑鄙龌龊之人?”

    奉云哀默不作声。

    “放心,我可不能明目张胆地药倒这一大片,这里面藏着一堆见多识广的老东西,指定会看出究竟。”桑沉草微眯着眼。

    屋外隐约传来一声钟鸣,此时距寻英会已近,每过一刻便会鸣钟一次。

    钟声撞进奉云哀的心头,她当即放下灯台,转而拔剑。

    拔剑的刹那有削风斩浪之势,可在抵向桑沉草后背时,却又轻柔得好比拈花之手,万般小心,似有万般柔情赋在其中。

    剑尖一化,那略微隆起的褶皱便裂开一道口子,而未伤及皮肉。

    奉云哀收剑入鞘,改而用手将那裂口缓缓撕开,唯恐时日太久,那皮肉与易容黏在一块,生硬撕下会引起疼痛。

    当真好比毒蛇蜕皮,那易容一撕,底下微沉的肤色得以露出。

    撕下时,若非用剑划上一下,怕是轻易撕不开。

    颜色微暗,又带了些许光泽,可惜这么好的皮肉下,藏了一颗看不破的心,好似沙河的夜,看似宁静,其实危机四伏。

    奉云哀一下便撕到了底,手中那一片薄薄面皮竟韧感十足,难怪平日不论怎么划蹭,都露不出一丝痕迹。

    桑沉草显然嫌她太慢,手往身后一探,捞过易容的面皮便大力撕下,撕出了歘啦一声响,好似裂帛。

    面皮从后背撕至身前,寡淡惨白的一层皮褪下,露出墨色洇开后的内里,显得生机勃勃。

    桑沉草将衣襟拉好,转身道:“怎的,秀秀还怕将我撕疼了?”

    对着这么一张熟识的脸,奉云哀抿唇撇开目光,少倾才道:“怕将你撕坏了。”

    桑沉草笑着往奉云哀的脖颈上轻戳两下,看似极轻佻地拨开脖颈下的衣襟,道:“我也替你将这易容卸了?还是留着,省得事情有变,你不好全身而退。”

    顶着旁人的面容,甚至还是这叠山盟中人的面容,如何好为奉容洗脱?

    奉云哀索性将衣襟略微扯开,转身淡淡道:“无需全身而退,我进这叠山盟,就未做过全身而退的打算。”

    桑沉草双臂环至奉云哀身前,举止看似亲昵,实则并非贴近,近的只有那落在奉云哀耳畔的气息。

    她略微将奉云哀的腰带扯松些许,随后才勾着对方的衣裳后领,将之缓缓拉下。

    奉云哀莫名僵住,许是那气息太近,她后颈还泛起了一层薄汗。

    桑沉草笑一声抬臂,滚烫的掌心从她腰侧擦过,仿佛能穿过布料,烧得她遍体通红。

    好在也只是擦了一下,桑沉草拿起了桌上的灯台。

    奉云哀站立不动,连垂在后背的发,都是桑沉草拨到肩前的。她回神后将发丝攥住,单臂往桌边支,微微躬身,好让身后人撕得省事一些。

    明明不是头一次撕这易容面皮,桑沉草却在磨蹭,她慢条斯理地燎出一道褶子,又慢条斯理摩挲半晌,似乎找不清褶子在哪。

    撕自己时干脆利落,换了旁人,便一副无从下手的模样。

    奉云哀不自在地问:“好了么。”

    桑沉草略带困惑地嗯上一声,双目离得奇近,就连气息也是。

    原只是后颈泛起薄汗,如今连后背亦然,奉云哀轻抿嘴唇,扭头往身后看。她不掬头发了,慢吞吞将衣襟捏住,省得那布料继续往下滑。

    桑沉草终于将翘起的褶子撕开,只是撕得极慢,一寸一寸地扯着。

    不疼,甚至还有些痒。

    是因桑沉草在往上撕扯,那痒意跟着从奉云哀的后心,慢腾腾地攀至肩头。

    胜似虫蚁在爬,又好比春风拂柳,胡蝶掠水。

    奉云哀绷着身合眼,轻微的痒意已漫过肩角,下抚脖颈,又从她眼耳唇边温吞地爬过。

    “秀秀,好白啊。”身后人绕到了她前头,噙笑轻叹。

    撕开易容,脸上哪还有半点憋闷,滞在内里的汗似乎终于得以奔泻,一时间周身一轻。

    奉云哀睁开眼,冷不丁撞上桑沉草的目光,也不知为何,明明此女的气息已经离远,她却好似被烧着了。

    烧得她气息热了少许,心绪亦不稳了。

    桑沉草提溜着薄薄一层皮,悬在灯台上方,看它被火苗一点点舐尽。

    这东西烧成的灰烬竟卷曲成坨,在人身上时能覆个半身,如今一卷,竟不足半掌宽。

    奉云哀抿紧唇理好衣裳,转身从柜子里捧出衣裳和帷帽,故作寻常地道:“会有不少游侠前来观战,到时我混迹其中,不会被发现。”

    “可得藏好这双灰瞳了。”桑沉草悠悠道,“事态如若有变,你我还需自救,届时……我未必帮得了你。”

    奉云哀微愣,淡淡道:“自然,你我本就非亲非故。”

    “这么说就生分了,秀秀。”桑沉草睨过去,“好歹也曾同生共死。”

    奉云哀看身后那人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背着身就地换起衣裳,幸而有里衣作挡,她也不必那么心慌。

    许也不是慌,只是气息比平日烫了少许,心跳得也快。

    “如若不是你硬缠着,也不必同生共死。”奉云哀的语气变得更冷了。

    “明明同路,怎说是缠。”桑沉草垂着眼笑,跟着将外衫换了,但也仅换了外衫,接着她将帷帽一戴,便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奉云哀不想同她说话了,当真有理说不清,在细听了屋外动静后,才步出房门。

    桑沉草冷不丁按住奉云哀的肩,逼近道:“我的蛇饿了,我得出去一趟。”

    奉云哀脚步一滞,微微侧头:“此时?”

    “顺道去棺材铺取些东西,事还未毕,秀秀可别想与我分道扬镳。”桑沉草低低笑道。

    奉云哀微怔,只觉得身后之人身形飞快,好似雁过无痕,眨眼间就没了影。

    试剑台附近果真人山人海,各宗门分据一方,唯独那金石重剑附近是空着的。圆台周遭有锁链围着,未擂鼓前,任何人不得上台。

    各宗掌门与叠山盟代盟主周妫皆已落座,其余人挤挤攘攘地站在一起,远远能望见黑压压一片颅顶。

    众人交谈甚欢,竟不曾因为前几日叠山盟古怪的巡城而生出间隙。

    散侠却是哪儿空便往哪儿钻,姿态远不如宗门侠士那么拘谨,有些个甚至往地上一伏,往屋瓦上一坐,便候起鼓来。

    五洲四海之人齐聚一堂,有高鼻深目的,亦有淡眉窄脸的相貌,就连交谈时口吐的乡音也不甚相同。

    奉云哀拉低帷帽站在暗处,暗暗朝四处一阵打量,也不知问岚心是不是也在人群之中。

    此时人多,她略觉不安,桑沉草要是在此刻回来,还未必寻得见她。

    不过想想也罢,桑沉草其实……不必寻她。

    桑沉草是要在试剑台上折花,随之揭穿千机门的诡计,还有周妫与那黑衣人的勾当,她寄希望于桑沉草,如若桑沉草不愿,她便只能亲身去办。

    鼓声又响,轰隆隆两声似能震天撼地。

    就这双耳嗡鸣的刹那,奉云哀身侧一烫,似有大火猝不及防地烧近。

    她猛一转头,只见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个同样头戴帷帽的女子,分明就是桑沉草。

    桑沉草手里拿着一柄裹在粗布里的剑,不必多想便知是寂胆。

    “剑,替你拿回来了。”桑沉草道。

    第60章 第 60 章

    60

    奉云哀略微一愣, 若非这剑挨得够近,碰在她手臂上时隐隐发寒,否则隔着这粗布, 她定看不出底下就是寂胆。

    这明明是问岚心之物,但与问岚心更为亲近的桑沉草,竟是一副随她处置的模样, 好像压根未将这能搅得江湖天翻地覆的寂胆当一回事。

    周遭人头攒动, 好在旁人都在盯着试剑台,无人在意她们的一举一动。

    奉云哀接过剑, 心绪涌上喉头,就连咬字也变得略微哽塞,故作淡然道:“你出去一趟, 就为了拿这个?”

    “谁知她有没有藏在暗处呢,想见到她可不容易,此番一旦错过,你可就没有机会了。”桑沉草悠悠道。

    话中的“她”, 分明就是问岚心。

    奉云哀势必要将寂胆交给问岚心, 正如桑沉草所说,此番如若交不成, 多半就没有下次了。

    桑沉草手中一空,便虚虚环起双臂,倚靠在廊柱上, 轻哂一声道:“萃雨寺的和尚也来了, 真是不巧。”

    循着桑沉草的目光, 奉云哀自然也瞧见了远处那秃着颅顶的一行人, 那么多黑压压的脑袋中,当数他们的最为铮亮。

    看来中原武林当真要变天了, 连这些和尚也远道而来。

    “迟些再上试剑台。”桑沉草压低声音,“我可不想与萃雨寺的和尚交手,费劲,如若被认出,还会被喊作妖女,我不爱听。”

    “随你心意。”奉云哀双眸一抬,望向那金石重剑的最高处。

    此剑重比群山,而那从剑中伸出的花,就好比岩上孤芳,脆弱而又尽显渺小。

    许多人也在盯着剑上的花,可惜离得远了,任他们再如何观量,也看不清花的模样。

    只奉云哀亲手扶过,也曾极近地嗅过花香。

    那如今为众人不齿的瀚天盟盟主奉容,就在金石重剑底下,众人不知详细,都对着那一株花心驰神往,这何等诙谐。

    周边有人道:“若非奉容离世,这寻英会又怎会早早开办?昔时人人前往云城,在试剑台上一竞高下,可不就是想与她论剑,或当她的左臂右膀么?当真世事无常啊!”

    “也好,早日识清瀚天盟的面目,江湖才能太平。”

    奉云哀不由得想,奉容执掌瀚天盟的这些年,莫非江湖不曾太平?

    不过是奉容一死,人人落井下石,颠倒黑白罢了。

    桑沉草不咸不淡地嗤上一声,环起扶在臂膀上的五指略微弹动,歪头睨着远处道:“秀秀你看,秋水斋的岁见雪来了。”

    奉云哀望过去,一眼就看见那以白绸蒙眼的秋水斋主人,其身后紧跟着的一行女子,无一例外都以绸布遮眼,分明都是盲了眼,只能听声。

    周遭吵杂,众人都知秋水斋与奉容关系匪浅,纷纷朝那边望去。

    桑沉草以内息传声,唇齿微微一动,吐出的字音只有奉云哀能听到。她道:“岁见雪看起来憔悴不少,许是因为奉容,我料她一定猜不到,她千辛万苦藏在听雁峰上的奉盟主,如今就在试剑台上。”

    岁见雪唇色苍白,看着很是憔悴,落座时的步子有些不稳,一副心境全毁的模样。

    “多可惜,岁见雪和奉容的情谊可见一斑。”桑沉草又道。

    “她不该如此。”奉云哀微微摇头。

    桑沉草蓦地偎到奉云哀身边,唇抵着耳道:“听闻奉容的剑能修到那至高之境,还有岁见雪的一份功劳。”

    “你听谁说?”奉云哀皱眉。

    “问岚心。”桑沉草话中带哂,“她虽远在黄沙崖,却对奉容无所不知,她艳羡岁见雪,却又不敢欺岁见雪一下,唯恐遭奉容嫌厌。”

    “不敢?所以她还是想过要欺岁见雪的,为何呢,仅是看不惯?”奉云哀着实不解。

    桑沉草轻哼一声道:“如若是我,我自然任不得心念之人身侧呆着旁人。”

    奉云哀无话可说,却又莫名有些……

    古怪悸动。

    能艳羡到那等程度,眼中想必唯她一人,好似要完全占据,不容旁人企及。

    她唇齿一动,掩住眼底的闪烁,淡声:“你还没说,与岁见雪有何关系。”

    桑沉草接着道:“岁见雪的剑法虽不比奉容,但她瞎了数十年,对心剑的造诣比旁人要深许多,她点拨了奉容,奉容自然也便得以突破。”

    奉云哀想象不出寡淡如奉容,如何会与人有那么深的牵绊,不过如果是以剑为系,她倒也能想得通了。

    她有些失落,这是奉容不曾说予她知的,稍一晃神,才道:“原来如此。”

    桑沉草轻哧:“岁见雪想必也估摸出了周妫的诡计,也不知在这次的寻英会上,她能为奉容做些什么。”

    奉云哀摇头,“她行之不易,实在无需为奉容与那么多人为敌。”

    “秀秀,你真是好呀。”桑沉草微眯起眼,神色如蛇,唇齿翕动之间,犹像是要将面前人叼在口中,“你倒是会体谅她,却要驱使我上试剑台,与众人为敌?”

    奉云哀有一瞬哑口无言,扭头看向别处,低声道:“我没有驱使,再者,你师从问岚心,便已是与众人为敌。”

    桑沉草眸色一松,颤着肩笑起,怒与乐仅在一瞬之间,过会儿道:“好在你在我身侧,若要与天下为敌,倒也不算孤独。”

    奉云哀默了少倾,慢慢道:“你当真不将问岚心当作人看。”

    “嗯,她算什么。”桑沉草也不反驳。

    自小被炼作药人,想来也没法将问岚心当人看。

    奉云哀不再执着于探究这二人的关系,心尖泛起幽幽酸楚,竟也能受得了桑沉草任何无情无义的言辞了。

    进入叠山盟的人越来越多,而这试剑台附近拥挤得越发水泄不通,随着鼓棒再擂,寻英会终于开启。

    周妫起身朝众人举杯,眼中不露笑,也不知这瞬间的怅惘愤懑是不是装出来的。她将酒杯一倾,洒酒在地,掷杯道:“这一杯,敬过去的瀚天盟,瀚天盟竭力驱逐外疆魔头,安定中原武林,此举无可厚非!”

    边上人一愣,赶忙又为她满上一杯酒。

    周妫洒酒后又猛地掷杯,拱手面对众人,抑扬顿挫道:“这一杯,敬奉盟主。想必前来寻英会的豪杰侠士们俱已有所耳闻,奉盟主竟是明月门的传人,而她成立瀚天盟,初衷必是不善,好在明月门内乱,问岚心痛下杀手!我等此前不明真相,不惜赶至黄沙崖,想捉拿问岚心归案,不料无意间窥清两人的诡计,幸而顾犬补牢,为时不晚!”

    奉云哀紧皱眉头,冷淡的眼中尽是数不清的厌倦,所幸有帷帽遮挡,旁人看不出究竟。

    她不声不响,反倒是身边的桑沉草听一句便嗤上一声,压根不怕旁人起疑。

    奉云哀不得不轻撞桑沉草肩角,也不知如何才能令此女噤声。

    幸而桑沉草好似会意,嗤笑变作轻呵,呵上两声便不作态了。

    众人一阵欷歔,不少人还赞叹起周妫的英明果断,称赞其跟随奉容多年,竟也未生出那掩藏包庇之心,甚至还一心向着中原武林。

    奉云哀抿唇不动,白帷下眼眸慢腾腾转动,企图找到周妫身边那神秘人的踪影。

    只是此时的叠山盟宾客如云,此人若想藏身,定轻易无法找寻。

    奉云哀索性敛了目光,又看向周妫,耳边是周妫听似愤懑不齿的指摘。

    裹藏深厚内力的指摘声震百里,足够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晰,如若有寻常百姓在叠山盟外,想必也能听到个大致。

    再一看岁见雪,她面上虽无甚表情,却将手里的瓷杯捏碎了,扎得满手是血。

    好在也无人说她不是,江湖人多敬秋水斋,而这秋水斋的主人与奉容交好,一时无法接受也不足为奇。

    一番指斥后,周妫直言:“此次寻英会,是要为中原武林择出一位与天下同心的新盟主,此后我等势必会追踪问岚心下落,将其捉拿回云城,还江湖一个交代!”

    应和声此起彼伏,一众侠士跃跃欲试,齐齐看向试剑台上的金石重剑。

    默了良久的桑沉草忍无可忍,终于又冷嗤一声,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也不知近些年周妫的剑法有未精进,她若想与众人争花,怕是有些难。”

    “她如今是代盟主,如何肯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奉云哀不解。

    “你想不通,我亦想不通,不过……除非她能给上台之人通通下药,否则她定赢不到最后。”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俨然难成,登台全凭在场侠士一心一念,谁也猜不到,谁会是下一个登台的。

    “天下第一刀已下黄泉。”桑沉草漫不经心道:“除非她笼络得了天下第一鞭、天下第一扇,诸如此类,令这三两人等暗暗输给她。”

    “那她杀虎逞,莫非是因劝说不成?”奉云哀微怔。

    “虎逞脾性急而古怪,一心只想折花,周妫如何留得了他?而周妫恰好也需要一个引子,令明月门再现江湖。”桑沉草哂笑,“如此倒也能说通了。”

    远处,周妫已洒出第三杯酒,扬声道:“这最后一杯,敬武林!”

    声落瞬息,鼓再被擂响,这是最后一擂,在这之后,任何人皆可登台一试。

    只是愿首先登台之人屈指可数,多数人还未来得及攀那金石重剑,便会被源源不断的后来者耗得精疲力竭。

    只有武功奇强又自负者,才敢在鼓棒刚落的瞬息,便飞身上台。

    “秀秀看过江湖册,不如我们猜猜,先登天的会是谁。”桑沉草道。

    奉云哀抿唇不言,她目光所及处,多数人眼中暗藏精光,但无人动身。

    “我猜定是观风门,亦或珩山派中的一位。”桑沉草慢声道,“这两门明显一心向着周妫,而他们在江湖中名声甚旺,想挑战之人多如牛毛,周妫得设法消磨那些企图折花之人,派出这两个宗门首先迎敌,当为最明智之举。”

    果不其然,上台的竟是观风门掌门的亲传。

    桑沉草闲倚轻哂,侧头问:“秀秀你说,我该何时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