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两天王兆兴都不在厂里,周应川有预感,这事不会善了,那天的事就像给王兆兴那张看似完美的汇报年报里撕开了一道口子。
王兆兴不是蠢人,他心里有数,这道口子如果不是周应川撕的,换做别人的话,那他至少要在培江跌上一个几年都缓不过来的跟头。
而至于顺着这道口子能查出多少,那就不是周应川能决定的了。
年初六,厂里开工,何文回来听到周应川做了王兆兴的助理,皮笑肉不笑地恭喜了两句,转头哼了一声:“又不是正式职工。”
国营分厂也是国营,到哪儿都讲究个编制。
不过周应川也没在意,他心里操心着给许塘找学校的事。
挤出时间跑了几个学校,有公办的也有民办的,基本都给打回来了,首先是就是许塘的眼睛看不到,从前镇子里得学校不管这个,只要能交上学费,别管是瞎是瘸都能读,但市里的学校可不是,一听许塘的眼睛看不见,直说这样的学生他们收不了,绝对收不了。
哪怕周应川保证他会接送许塘上下学,许塘不住校,也不在学校的饭堂吃饭,不会给老师和同学添麻烦…还是直接被推出了办公室。
不止这一件,还有许塘户口的事,许塘的户口还在许家,不过这个跟眼盲比起来倒也无关紧要了,结果都是一样的被拒之门外。
培江又不大,跑了两天,周应川就知道普通学校是没有可能了,他们不可能接受一个看不见的学生。
不过最后一家学校新来的女老师挺好,跟他说,可以去特殊学校问问。
周应川问:“老师,什么是特殊学校?”
“特殊学校就是专门给身体上有残疾的小孩读书的,应该可以接收像你弟弟这样的…”
“老师,那您知道哪儿办的有特殊学校吗?”
女老师看周应川长得干净,帅气,这几天也跑上跑下的,就拿了张纸给他写了个地址:“特殊学校很少,我也不知道培江有没有,不过你可以去健康路那儿的康复医院问问,那里的残疾儿童和家长多,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周应川记在心里,找了个不忙的下午,盯着厂里发完货,他就把许塘给叫起来了。
“周应川,我不想起这么早…”
许塘困哒哒的,像根儿面条一样往下软。
“坐好。”
周应川给他抻着裤子腿,蹙眉拍了一下他的脚丫。
“你不想的事多了,样样不都干?换一只。”
许塘还睡得晕乎乎的,就被训,心说周应川干嘛一回来就这么凶,是厂里很忙吗?不过他只敢在心里嘟囔,脚丫子还是老老实实的抬起来,让周应川给他穿袜子。
他心里猜,估计是这几天他一直睡一直睡一直睡,“睡”的周应川有点生气了。
可他真的没事做嘛。
穿好棉袄,许塘就被周应川牵着手去了等公交车的站牌,培江的年味还没散,大街上都是展新的对联,许塘闻到卖糖葫芦的味道,甜丝丝的。
他捏了下周应川的手心。
周应川看过去,没一会,许塘手里就拿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先拿着。”
许塘知道还不能吃,他就乖乖拿着等,等周应川抻开给老板要的塑料袋,隔着袋子把糖葫芦从签子上一个个捋下来了,把一袋子散装的、圆滚滚的裹糖山楂递给许塘拿着。
“好了,吃吧。”
“给你吃一个。”许塘很熟练的用手捧着塑料袋,“堆”出一个山楂,给周应川吃。
周应川低头咬了一个,顺手把那根尖锐的竹签子也扔进了垃圾桶。
“周应川,我们去哪儿啊?”
许塘嗦着一颗糖葫芦,培江的公交线路是去年才通的,周应川对着纸条上的地址,看着站牌上的路线。
“我们去康复医院。”
“啊?又去医院啊…!”
许塘听见医院两个字,顿时觉得手里的糖葫芦都不甜了,他小步往后挪:“那个…周应川,我突然有点想上厕所…我回去一趟啊…”
他打小在小镇子上被周应川四方八面的护着,根本没怎么体会过盲人在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危险,来了市里也一样,在大马路上,他看不见,就敢脱了周应川的手往后挪,幸好周应川从小练就的眼神好,哪怕再看别的,也能分出余光来注意着许塘。
“哎哎哎…周应川!你别拎着我…!”
“站回来,知不知道马路上乱走危险?”
许塘像小鸡一样又被拎到站牌底下,还很委屈:“你怎么这么热衷于扎我…不扎不行吗,而且你今天已经凶我两次了…!”
明明是他做的危险,他还委屈,周应川看着许塘满脸写着不高兴的小脸,头疼了疼,最后也只是抬手揉了下许塘的头。
“好了,不是去扎针,是去那儿给你问问学校的事。”
“是去上学啊。”
许塘松了口气:“那你早说嘛…”
康复医院不远,两站路就到了,从外面看楼挺旧的,里头也暗,七拐八拐挂了号,排到他们的时候,老大夫听了周应川说着许塘小时候受伤的经过,又拿着灯仔细给许塘的眼睛看了看。
“你弟弟这是外伤性失明,已经出现了瞳孔膜闭,你看,他的瞳孔都有点变形了…”
“大夫,那还有什么治疗办法吗?”
老大夫坐回位置上,摇摇头:“外伤失明基本都是不可逆转的,目前没什么好的治疗办法,前年我这儿也有个孩子,踢足球让人撞着眼睛了,结果跟你弟弟一样…”
周应川低下头。
许塘察觉到周应川的情绪,他已经听惯了这种话了,他捏了下周应川的手腕。
周应川回过神,又问:“大夫,那您知道培江哪里有特殊学校吗,可以给我弟弟念的。”
“特殊学校?”
老大夫抬起老花镜,又仔细看了一下手底下的挂号单子:“你弟弟不是已经十九岁了吗?十九岁了,还要念书吗?”
不怪老大夫这样问,他这边见多了聋哑的、眼盲的,智力低下的孩子,但父母带着来看病的,基本都是小孩子居多,很少有超过十五岁的。
毕竟要照顾一个有缺陷的孩子,是需要付出极大精力的,对一个家庭的精神和财力都是考验,否则最初的爱怜,也会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精疲力竭里,就更不要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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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了。
“特殊学校…老城区那边倒是有一家公办的,在安三路,不过只有小学,他们这样的孩子,家里能供到小学,懂得认几个字,已经不错了,你弟弟这么大了,估计人家学校也不收了。”
老大夫看他们两个年纪也不大,从抽屉里摸出一张名片:“小伙子,我们这儿跟几个盲人按摩的师傅也有联系,你弟弟的眼睛是治不好了,不如趁早的学门手艺,人活在世上,有手艺,就有饭吃,你当哥哥的,也不能养他一辈子…”
老大夫的话也是好心,这儿每天都有父母哭着抱着孩子来看病,但没几年,有些脸就不见了孩子看不到,抉择不了命运,没有谋生的本事,以后怎么在世上立足?
“谢谢大夫。”
周应川道谢,拉着许塘走了,老大夫单子还没撕下来:“诶,小伙子,你的单…”
再一看,那张盲人按摩店的名片他也没拿走。
过去的榆溪镇很小,盲人按摩对许塘来说是个新鲜词儿。
“周应川,什么是盲人按摩?”
周应川背着他下楼梯。
“说嘛,什么是盲人按摩?是我可以做的工作吗?”许塘好奇。
“你不做。”周应川说。
下到一楼,许塘都没有搞清楚盲人按摩到底是做什么的。
是给盲人按摩?还是让盲人去按摩?
医院大门口,一个拉扯着孩子手的女人在台阶上与他们迎面擦肩。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爸已经卷钱跑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养个儿子还是个瞎眼的讨债鬼…”
被她牵着的小男孩约摸八九岁,双眼呆滞的望天,似乎被母亲吓到了,哇哇大哭。
“我想继续学钢琴!妈,我要弹钢琴…”
“学什么学!你爸带着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跑了!不要我们了!”女人气急,一把扯过儿子手里的曲谱本,狠狠地扔在地上,扯着儿子的手进去了。
背上的许塘紧了一下挂在周应川脖子上的手臂,周应川安抚地拍了拍他,他思索着,上前捡起了被女人扔掉的本子。
本子很薄,封皮底下印着“侨平艺术培训学校”的字样,里头掉出了几页乐谱。
翻过去,本子后头还印着学校的简介和地址,周应川看到上头一句:“在市教育局和残联领导的关爱与号召下…学校特设自强班,招收残障孩子…为他们插上梦想的翅膀…”
许塘已经把袋子里的糖葫芦吃光了,手上弄上了点糖,他伸给周应川看:“有点粘…”
周应川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在外头找了个水管,沾湿了,给许塘擦。
“周应川,如果你看我一直睡觉不开心的话,我也可以少睡一点…”
“我保证,以后你给我布置的题,我都会好好做完的…行不行?”
许塘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他想过了,他不想让周应川不开心,虽然周应川给他布置的题很枯燥,不如睡觉舒服,但也不是很难,很多时候他只是觉得有点无聊而已…
“周应川?干嘛去?”
许塘正反省呢,周应川已经背起了他。
“手伸进兜里去…我们再去一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