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跟着赫麦尔等人回到总部已经是晚上。
由于进入战备状态,整个新十字军的基地都比往日忙碌了许多。
“你跟着我们吃饭吧。”
赫麦尔似乎是对刚刚利用陆有些歉意,颇有礼貌地邀请。
“多谢长官。”
魔王对着他微微颔首,加快了步伐。
四人匆匆穿过大厅,去往平日里外交宴客的宴会厅用餐。
由于接收了大量木星城权贵,新十字军基地这些日子的伙食基本都全是这群人主动包揽了,自然比平时规格高了不少。
陆这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级别的宴会厅,随着大门的打开抬眼望去,四周统一的17世纪的巴洛克式装潢,华丽得像是梦中才会有的景致。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正中高高悬挂着古董水晶灯,和四周的仿古式烛台,以及整扇整扇的叙事彩色玻璃窗交相辉映,照得奢华的厅内灯火通明,恍若琉璃世界。
大厅的拱顶上绘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四周装饰着也不知是真品还是仿制的石膏像——陆和赫麦尔们进去后就没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了,毕竟这几人目前明面上还是自己的长官,也有他们得去应酬的对象。
不过,作为一个小透明,自有小透明的好处——取了点不知名的前菜,他乐得清闲,独自走来走去的看四周的雕塑。
走了几步,陆被一座雕塑吸引去了目光。
儿时他在母亲的藏书里看到过这个雕像的图片。
芥矢是个喜静的人。
在他童年模糊的印象里,那个话不多的女人并不很喜欢搭理父亲,反而花了很多时间在翻看自己收集的书里——她有很多自己的爱好,其中就有收集美术博物馆的纪念册和很多装订精美的不知名画集。
陆记得很清楚,他首次看到这雕像是在卢浮宫藏品的册子上。
母亲白生生的手翻过好几页的展品,独在这座雕塑那页停留许久。
“妈,这是什么?”
“安东尼奥·卡诺瓦(AntonioCanova)的丘比特与赛姬。”
“丘比特不是应该是个小胖子吗?”
芥矢闻言笑起来。
记忆里母亲笑起来很好看,和西方女性那种露齿的笑不太一样,她笑的时候很含蓄,抿着嘴,半边脸有个小小的,甜甜的酒窝,身上总带着淡淡的白玉兰的香气。
“小孩子都会长大啊……相传丘比特是美神维纳斯的孩子。长大之后爱上了个美丽的公主。”
“哎……怎么又是公主啊?爱什么的多没意思。”
想起之前读过的许多童话故事,陆叹了口气。
芥矢鼓着眼睛瞪他一眼:“……不想听就别听。”
陆这才闭上嘴继续听老妈讲故事。
那时候他还很小,边听她讲着边玩她手腕上带着的白玉兰镯子——指尖摸着那镯子微凉,像是什么玉雕成的。
丘比特和塞姬的故事和结局总是“王子和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老掉牙的童话不太一样,不是给小孩子写的——五岁的陆不懂为什么赛姬会在丘比特的再三叮嘱下,举着烛火照亮恋人的脸,更不明白为什么她会为了赢回丘比特的爱而舍弃自己的生命前往冥界。
五岁的自己只从这个故事里总结出“爱情是一种非常无用的东西,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只是自己现在找了个公主当老婆,真香了,“爱情无用”的话他现在却很难说出口了。
真正站在丘比特与赛姬的雕塑前所受到的震撼远比从画册上看到的大——
人类的很多艺术家,是真的拥有被神亲吻过的手。
布置宴会大厅的人是懂卡诺瓦的,从侧面打光在这尊从神话里取材的雕塑上,模拟着午后的阳光,让丘比特羽翼的边缘几乎都融化在白金色的光里。
眼前石膏雕琢的恋人离别的场景栩栩如生:
从丘比特手部陷入赛姬皮肤和肌肉的微微凹陷,到赛姬衣物半边滑落的褶皱,再到眼神里表达的强烈的情绪……
所有的细节都精确而充满张力,仿佛是把丘比特从梦中悲愤惊起,展翅飞离的瞬间永远地凝固在了时间里——
光是站在雕塑前看着,都如同穿越了时光,越过了现实与神话的界限,让他亲眼去目睹了那个神话故事。
“你在看什么?”
就在他有些晃神之际,耳边响起个奶气的声音。
陆低下头,看见一个穿着奶黄色的维多利亚式裙子的小女孩满脸好奇地盯着自己看。
“看雕塑啊。”
“……雕塑有什么好看的?”
小女孩歪着头盯着他看,露出耳朵上两个圆圆的珍珠耳夹。
眼前的小豆丁粉雕玉琢的,打扮得也很精致,在这样的晚宴上大大咧咧地晃来晃去没什么怯态,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陆本来就不是很想和小孩聊天,又看了看周围好像没家长,担心自己会显得像个变态,开口糊弄道,“因为我觉得她不穿衣服可能会冷。”
小丫头人小鬼大:“所以你是在看不穿衣服的女生。”
陆有点无语地扶额,又确认了一下周围没什么人在注意他们的对话,心想她这么一说显得我更像个变态了……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早熟的吗?
“……你家长呢?”
“爷爷和别人聊天,说我可以在这里随便玩儿。”
在新十字军地基地里随便玩。
一听更像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小孩儿了,那更是得轻拿轻放。
“……那你找别人玩儿。”
陆往嘴里塞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前菜。
他是真的不想被这个麻烦的小玩意儿黏上——今天一整天够折腾了,还得帮不知道哪个权贵家里免费带孩子,想想都觉得烦。
“可是你长得最帅啊,”小豆丁往他这边靠过来一点,“在新来的人里。”
陆本来就不擅长应付不是自家的小孩,被她这话搞得差点噎着了,为了避嫌赶紧拉开了点距离。
“……虽然没有凯撒叔叔和赫麦尔叔叔帅。”
新来的?
叔叔?
这小孩嘴里喊凯撒和赫麦尔叫叔叔,还敢评论对方的长相,家里大概率是这群人至少一个级别的。
加上她还知道自己是新来的,听那个语气像是见过不少这一届的新人了,让他更确定了眼前这个鼻涕小孩就是哪个首长的孩子。
还没等他想出摆脱这个小孩的办法,只听见身后一个精神气十足的老人的声音响起。
“不好意思,我家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小豆丁被爷爷抓走,对着陆做了个鬼脸。
陆见对方的家长来了,转身的瞬间就带上了社畜专用的微笑面具,对着对方笑着点头,客客气气地说,“不会的不会的。”
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老人并没穿军装,也没带肩章和袖章。
老人一身打扮非常朴素,唯独按在孙女肩膀上那只手的袖子稍微抬起,露出半只精密的机械表。即使是不懂行的陆,光看着那表也觉得一看就能买辆最新款的飞行器(实际上远不止一辆)。
老人笑呵呵的,看起来还挺和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还习惯吗?”
对方问出口陆才意识到他问的应该是自己进入新十字军之后是否习惯。
眼前这个大人物似乎认识自己。
“习惯了。基础训练什么的强度和治安所差不多。感谢关心。”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老爷子的眼角笑出了长长的鱼尾纹,“你不去和你爹打个招呼吗?”
陆被老爷子的话问得猝不及防。
他没想到黎牧居然也在新十字军基地,更没想过自己和那个十年前就跑路了的老爹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逢,一时脑子竟然有点短路。
还没等陆回答,老爷子就笑眯眯地对着人群中喊了一句“黎牧”。
人群给男人让出了条道路。
一个穿着熨烫得非常笔挺的西装的男人低着头,穿过大厅往这边过来。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理论上虽然是跨越十年的父子重逢,陆看着那张和自己有些相似的脸越来越近,一股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愤怒像是沸腾的岩浆一样从胃部往上涌起来,烧得他从食道到肺部都发烫。
黎牧应声而来之后才往这边看了一眼,和自己十年没见的儿子打了个照面,目光才刚刚接触到少年愤怒的眼神就又刻意避开了去。
这个懦夫逃了十年,还想逃。
观察到黎牧神态的变化,陆感到自己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咬紧了。
上下牙相互摩擦着,牙龈微微渗出血来,腮帮子的肌肉咬得酸痛——
他有种非常强烈的想冲上去打他一顿的冲动。
他想对着他那种道貌岸然的脸吐口水,或者一拳打断他保养得当的鼻梁骨,让这个没有羞耻心和责任感的家伙延抛物线飞出去撞在装潢富丽的墙面上……
不……
打他一顿都不够出气的。
热血冲到脖子以上,大脑里有种强烈的,想要抹杀掉这个男人的欲望。浑身的细胞都像是在冲刺,在说“我想杀了这个男人”。
不仅抹杀掉他的存在,连同自己身上任何和他相似的东西他都想完全抹杀掉。
他想像哪吒那样,拿把刀剔骨还父,把自己脸上,身上,所有和这个男人相似的特征都剜掉。
这些暴力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冲撞着,预演着,几乎要撞开他作为社畜的理智防线。
记忆里房屋被炸弹炸毁,从瓦砾里救出母亲的场景历历在目。
芥矢好像在死之前都很平静,只是因为失血比平时更苍白一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也不喜欢抱怨和叫疼。
白玉兰的香气被血和爆炸后烟尘的气息盖住了。她边指导着当时还很矮小的自己帮她截肢和处理伤口,边告诉他,男孩子是不可以轻易掉眼泪的。
“妈妈,我爸呢?”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听见儿时的自己慌张地,歇斯底里地,一次又一次地问。
“他不会来的。”
芥矢像是嫌他声音大,皱着眉小声回答。纵使是那样自洽又独立的女人,在这种时候,眼睛里都还是透着点失望的。
儿时那个脆弱的自己极度渴求却不曾得到的东西,好像现在再见到和得到,也难以再激起半点正面情绪了。
“你……看起来混得不错啊。”
黎牧磕磕巴巴地开口。
他年近半百,也算是个体面人物,鲜少再有这样局促不安的时刻。
他本低着头不敢和眼前的少年对视,但此刻还是鼓起了十年来累积的勇气,畏畏缩缩地抬起头,带着点试探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他自知自己缺席了少年的成长,没那个资本去像个正常父亲那样和他说“爸爸为你感到自豪”,即使之前出于愧疚帮着他打开一些关系和争取机会都是在暗处的,此刻还是带着点卑微的希冀,希望能获得儿子的原谅。
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
沸腾般的愤怒充满了他的五脏六腑,但强烈的杀意随着黎牧的开口,就像是充满了,即将爆炸的气球漏了气,莫名地像是被冲淡了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小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的眼神,突然觉得对方很可悲。
他没有L那种随便撒野之后有人帮自己收拾烂摊子的奢侈。
之前自己干掉马克西之后就被阿忒弥斯那个欧巴桑盯上了,目前还没消掉首要嫌疑人的身份,这样的关口再在所有领导前面殴打(谋杀)亲爹,这不是相当于自己的脖子洗干净了给别人递上去叫人砍吗?
周围的眼睛太多太杂,他还没那个自信可以像无常那样,在这么多高手中无声无息地取人头颅。
况且……
陆深吸口气,想起自己之前劝诫L的“长大和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懂得控制杀意”。
人这辈子如果没有强烈到想杀了一个人的恨意其实是很幸运的一件事,至少说明你没有被生活和经历逼到那种境地——
而他人即地狱。
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本质上也只是不去看别人的恶,以此自我消解的方式罢了。
在这个把地狱理解为“苦其心智”的过程中,往往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在沉默中抑郁——而无论是爆发了还是抑郁了,你都是很难把让自己的生活变成地狱的源头给直接干掉的。
故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陆终还是以母亲那种平淡的语气说:“……你出门打个酱油能打得够久的啊,我都忘记自己有个爹了。”
旁观的老人的眼睛里精光闪过,上去拍了拍陆的肩膀,哈哈地一笑带过。
他活了那么多年了,什么事情没见过?
这次刻意让这父子相见,他倒也怀着点想借此观察陆这个小孩心性的意思。
他刚刚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陆的状态,准备好了如果对方失控随时会下指令让四周的特勤人员出手介入,听着少年出言讽刺才松了口气,背在背后那只手握着拳又松开。
“年轻的时候都很容易犯错。”
老人恢复了笑容,又拍拍黎牧的肩,一语双关地点了点父子俩。说完,老树褶皱般的眼皮子里,晶亮黝黑的眼珠子转向了少年,“啊……忘记自我介绍了。你看我这个老年人的记性哈哈……”
陆从刚刚强烈的情绪波动里恢复过来,露出社畜专用的礼貌又不失尊敬的笑容,端着食物,站得笔直地恭候这位大人物的自我介绍。
“我叫奥古斯塔斯·所罗门,”老人背着手道,“现任奇美拉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