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晚风褪去些热意轻轻拂过窗棂。晏曜合上窗,又在屋里点上灯,举着灯盏站到晏璇身侧。
空气中药粉的苦味和蜂蜜的香甜味交织在一起,晏璇捣腾着手里的药丸,偏头瞥了眼稍显沉寂的少年。
“小心烛油滴到手上,烫伤了还得配药。”
少年垂着的眸子渐渐亮起,他抿着嘴露出一个浅笑:“不疼的。”
“谁问你疼不疼,小笨瓜。”
“小姐,白天的时候我不听话,你……是不是生气了?”嗓音轻轻,晏曜低着头问她。
“我生气与否,你都不会听,何必再问。”晏璇哼了两声,语气中满是讥诮。
“再也不会了!”晏曜匆忙道,手上的灯盏因为用力晃动了两下,烛火摇曳,“小姐,对不起……”
晏璇演戏演习惯了,一些做作的行为也不觉恶心了,偶尔懒得装,那个咸鱼摆烂的自己才会跑出来。小呆瓜被她骗得不轻,从初时的唯诺哑巴变得会看她的脸色说话,甭管说的什么,起码敢开口表达了。
当初救他的若是别人,巴不得他这副忠心不二的样子。可晏璇,夹了太多私心,也不是为了让他报答,该让他明白她和别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手上的蜜丸已经成形只等冷却,晏璇净了手拿帕子擦干,再拿出自制的护手药膏,用指尖沾了少许细细涂抹双手。每次做蜜丸,还是徒手来得方便,她也更容易拿捏准度,可有的药药效过于强烈,不做一些善后处理不行。
“你后背的伤都好全了吗?”晏璇揉捏着指尖问道。
晏曜将灯盏放回到灯檠上,点着头道:“嗯,谢谢小姐送我的药。”
他说完,又帮着晏璇整理杂乱的桌面,需要清洗的器具都放在一个小托盘里。
“小心些,那里面有一种叫乌星草的草药,若沾了一点可是要肠穿肚烂的。”晏璇道。
晏曜的动作一顿,脸上倒不见惊吓,他睁着他的圆润大眼迟疑道:“可小姐用手碰了,没事?”
这会恢复惯常的冷静了……晏璇一本正经道:“我才刚不抹了解毒的药膏。”
晏曜盯着她的指尖一会,觉得唐突忙撇开了眼,颊上透出微红:“那个……不是小姐拿来护手的?”
“谁说那是护手的……”晏璇恰到好处的惊讶令晏曜呆愣当场。
接着,她又煞有其事捻了一根银针,随手插入桌上某味药材中。少倾,晏璇取出银针,暗黄的烛光下,银针一端泛起乌黑的光泽。
晏璇将银针递到他面前:“我既会炼制伤药,自然也会些夺人性命的手段。早与你说过的,我不是什么好人。”
晏曜凝视着针尖,又想起白日里的一幕幕,小姐不是怨怪他不自量力的出头,是他自作多情了,她只是……
少年走近了些,脸上一扫之前的阴翳,反而露出些欣喜:“小姐,这里面没有什么令人肠穿肚烂的药。我明白的,下次再也不会擅作主张了,我会学着自保不拖累小姐的。”
小子怎的开窍开得如此猝不及防,还有他一脸傻笑是几个意思,晏璇都有些迷糊了。
她轻咳一声:“你明白就好。一起去隔壁房间吧,纪姑娘该等久了。”
纪霜叶被方御喊走后,晏璇继续药丸的炼制,花奕被她央着去打听同珩的下落了。一听要找那个男人,花奕皱紧了眉头,晏璇一时解释不清,只说之前同珩借走了自己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奕姐姐只管跟他要就是了。
花奕想着,早些把东西取回早些跟那个危险的男人撇清关系。
晏璇被推着进了商陆的房间,几个弟子还候在一旁,孟珎收针起身,换了一身白色寝衣的商陆靠在床头,轻扯衣袖遮住了手背,床前的小瓷碗里有点点乌血。
“止了血后就可以适当喝些汤水了。”孟珎道。
纪霜叶在一旁点头称是:“多谢孟公子。”
孟珎则是越过她看到了她身后,冷峻的面庞松懈下来,眼神中含了些温情笑意。
纪霜叶一愣,侧头看到晏璇,笑道:“晏姑娘。”
“商少侠可好些了?”晏璇摇着轮椅凑近了些。
商陆原本青白的脸色因为热水的熏蒸带出一丝红润,发尾被浸湿此刻有些湿漉漉的披散在肩头。他对着晏璇微微颔首,只是卧榻也不失一门大弟子的气势,吐气稍显虚弱道:“好多了,多谢孟公子和晏姑娘。”
他顿了顿,抬眸又道:“殷数擅使毒,江湖上对他多束手无措,今日若不是二位,我也难逃一劫。恕商某冒昧,二位可是出自药王谷?”
“药王谷?听过却不认识。”晏璇谨记孟尧教诲,目露几分疑惑几分笑意,“少时我体弱多病前去山中求医,幸而被师父收为弟子,师兄亦是他老人家收养的孩子,我们常住山中对江湖事多有不懂,此前还要谢谢纪姑娘对我的提点。”
晏璇这话说得可半句不假,就算花奕是药王谷的又如何,她确实不认识那个地方。孟珎跟着点点头,维持着他寡言少语的模样。
纪霜叶倒是有些汗颜,忙道:“晏姑娘言重,是我逾矩了。”
商陆的视线从晏璇渡到孟珎身上,冷冽的眸子静静凝视着他:“竟不知哪个隐士有如此大能,孟公子的武功应该也是承继尊师,在江湖中可算上乘,实属难得。”
孟珎只是垂眸,淡淡回道:“过奖,不过是些防身的拳脚功夫。”
纪霜叶眉头微跳,一个两个都只是会些拳脚功夫,若认真起来不得在江湖上掀起不小的风波。还好,这几人看着面相和善,又救人于水火,不像藏污纳垢之辈。
“花姑娘之前说她来自清溪山,莫非二位也是?此地真是人才辈出。”纪霜叶道。
晏璇不知道什么清溪山,花奕说这个大概只是想掩盖自己的真实出身,思索间听孟珎淡然道:“我们与她只是下山后偶遇,不曾去过清溪山。”
商陆突然低咳出声,顺了顺气,他放下掩唇的手道:“清溪山曾出现过一个剑法了得的前辈,陈晟陈盟主在闯荡江湖之初还受过此前辈的指教,可惜已归隐过年,那个地方也不算令人陌生。”
“那个前辈可是姓风?我似乎听师兄提过,江湖上于剑术一道有所成的恐怕没有师兄不知道的。”纪霜叶笑道。
商陆轻点了下头。
晏璇静静聆听,商陆不愧是峋山派大弟子,似乎在武学上特别有钻研。他不仅注意到了师兄的武功,对多年前不在江湖上走动的人物也有所了解,她不信他没看出师兄的招式路数,对披云堂想必知道些什么。
当商陆忍不住再次咳嗽出声,晏璇适时递上蜜丸一颗。
“商少侠,师兄虽为你暂时针灸祛毒了,可你体内还有几种残毒腐蚀身体,需要连续服用药汤七日,此外,这是我特制的解毒丹。”
商陆顿了一瞬,接过药丸小心吞咽,他拱了拱手道:“劳晏姑娘费心了,我能捡回一命多亏二位相助,不知该如何回报。”
“我们山里人讲究实在,只需些诊疗费即可。”晏璇腼腆一笑,之后露出少许为难道,“只是,我想请教几个问题,希望商少侠能够解惑。”
商陆:“晏姑娘但说无妨。”
“听纪姑娘说,是有人指引……你们才知我会些医术。”晏璇看了眼孟珎,继而道,“我与师兄下山不久,对此地更是人生地不熟,不知是哪位友人相告?”
“这……”商陆眼睫微垂,眸中一汪冷泉荡起涟漪,他张了下唇道,“确实是我们唐突,在我受伤昏迷时,纪师妹偶然收到了一张匿名字条。”
纪霜叶上前几步,从袖中取出一物:“晏姑娘,正是此物,请看。”
晏璇接过,是一张被揉皱了的字条,说是字迹歪歪扭扭更像是非惯用手故意写就的。她看完一遍,没发现特别的地方,又递给孟珎传阅。
孟珎摸了摸纸张,这是普通宣纸随处可见,字迹又是潦草凌乱,一时找不到突破口。然而南塘境内,知道晏璇会医术的人寥寥可数……
晏璇也在心中咀嚼了几个名字,想不出把她拱出去的理由是什么。她摇了摇头,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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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奇怪,会是谁呢?”
商陆搁在被上的手指轻轻摩挲,他偶尔轻瞥一眼晏璇,视线绝不多停留,不仅是因为男女有别,他能感受到姓孟的与她之间的特殊气氛,恐不是简单的师门情谊。
在客栈的这几日,商陆其实见过晏璇几次,不良于行的少女,苍白虚弱,脸上总带着一抹纯真笑意,像是一朵在风中摇曳的白晶菊。她看似最柔弱,却是那几人的中心,寥寥几句就能改变他们的行动。
“晏姑娘,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商陆问道。
晏璇想了想,不知要怎么提起披云堂的话题才不突兀,可怎么说都免不了人多想。于是,她决定实话实说,再掺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晏璇深叹一口气:“商少侠有所不知,在你们追找那位姓殷的黑衣人时,有人突然发难,说我们与披云堂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与当年惨案有关,可我们怎会知道这些,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这个门派。”
“我向纪姑娘打听,存了心思没有说明真意,实在抱歉。然据纪姑娘所言,此门派早已不在,有关秘辛似乎也是禁忌,我才想着商少侠会不会了解一些。”
孟珎面色沉静未露出半分诧异,他望了眼晏璇,知她想借商陆之口探寻林叔的过往……他虽然答应了林靖不过问往事,可不该阻止阿璇想要了解的举动。
商陆与纪霜叶对视一眼才看向晏璇:“有关披云堂,派内确实有明令不再提起。不过,晏姑娘若是想知道,并非不可之事。当年掌门下令,只是因为披云堂所遭之祸过于血腥,不想引故人伤感。”
过于血腥……晏璇眉头下意识皱紧,林叔和同珩之间到底是怎样的恩怨……
商陆见晏璇脸色微变,踟蹰道:“晏姑娘可还想了解原委?”
晏璇点点头:“请说。”
“在远离中原武林的雪域有一泑山族姓司,大约二十年前,有两个年轻人来此游历,每到一处便想挑战各门最高武学。”
“那两人可是一男一女?”晏璇轻问。
商陆顿了顿道:“是,晏姑娘知道?”
晏璇苦笑一声:“只是直觉猜测。”
“那时的武林盟主还是峒山派邢掌门,有不少门派传信于邢掌门,说那司姓少年行事高调,连连挫败几大高手,到底是横空出世的异域子弟,来势汹汹动机不明。彼时,他们在披云堂做客,不日要挑战当时轻功武林第一的凌羽凌掌门。”
晏璇皱眉打断:“披云堂遭祸是因为这对司姓姐弟?”
许久后,商陆才点了下头:“当时的披云堂在江湖上以轻功闻名,凌氏有一本凌云秘籍传世。据当时其他门派所说,姓司的少年虽武功卓绝,轻功却非凌羽对手,此人好斗,怕是对披云堂早动了心思。”
“果不其然,在比试前夜,披云堂弟子无故中毒昏迷,那二人突然杀意满满,凌羽为保护秘籍与门中其他弟子,与之殊死决斗。等邢掌门带人赶到已晚,遍地狼藉,死尸无数……凌掌门的尸首更是被悬挂于披云堂堂前,凌云秘籍从此失了踪迹……”
又是这样一边倒的描述……晏璇根本不信同珩会看上什么披云堂的武功秘籍,单从他的愤怒来看,难道不能是披云堂先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可林叔那么好的人,他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晏璇胸口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焚得她浑身疼痛,双手不自觉轻轻颤抖。
“阿璇!”孟珎见她脸色惨白,蹲下身紧握住她的手无声安慰。
晏璇缓缓摇了摇头,才觉眼中湿润,她眨眨眼又向商陆问道:“当时披云堂可有活口留下?”
商陆目光不经意扫向孟珎,一顿之后收回,垂眸道:“掌门被害,副掌门和大弟子纷纷失踪,其他死伤无数,剩下的无力支撑门楣便都散了。”
“商少侠,那司姓姐弟呢?”
“也失踪了,也有人说他们逃回了雪域。”
“可知他们名姓?”
“我只知其一,那也是江湖上骇于提及的名字。”
“他叫什么?”
“司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