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对面不识
    和着新鲜血液的药汁波纹连连,霍绮罗仔细盯着看,大概因为药汁过于稠密,血液滴进去连尾巴都看不见,仿佛比干涸得快死了的鱼儿更渴望钻入水中,消失得迅捷,无影无踪。

    又是一碗再正常不过的药。

    沈慕白的血液也是药?

    霍绮罗脑海中电闪雷鸣。这实在太骇人听闻。古方倒是有割肉入药,割血为引的法子,但那不是走投无路就是阴毒邪术,哪个都让人觉得异常而恐怖。

    她厌恶沈慕白但那是基于政治冲突。若沈慕白不是北盛丞相,她管他是谁。

    霍绮罗缩着脖子,身子微颤往后躲着那碗药。“我不要喝。”

    沈慕白的长睫在灯火之下有一层淡金色的光绒,仿佛蛾羽,一振一振地隐匿着极致的快乐。

    霍绮罗心跳很乱,她隔着那雾气升腾的药碗和沈慕白对看一眼,发现他在笑。

    仿佛琉璃药碗粘在他手上似的,沈慕白始终不肯放下。他扭头对方澄说:“今夜劳烦方掌印。掌印请回吧。”

    方澄横扫两人一眼,知趣地退了出去。

    然而房门一开,外边赫然站着个刚到他肩膀的侍女正贴耳于门。

    她看见他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摆手,声如蚊呐,生怕里面的人听见。“掌印大人明鉴,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刚来……”

    她着急得脸红,眼睛里全是恳求。方澄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关了门,领着她走到院子花坛处。

    芳灵低着头,揉搓衣角揉得指尖发烫。她真不是故意偷听的,但今夜莫名其妙收了个竹筒后相爷紧跟着就来了,说不准就是来查的。她被揪出去没什么关系,不过脖子疼一次,但院子里这位病傻却心好的,实在不该早亡。

    晴朗冬夜,掌印一身红衣站在她面前,月亮把他影子拉得长长的。芳灵脖子低久了有点酸疼,不舒服的感觉让她心里长出点比地上的月光还悲凉的心情。

    她单手摸摸后脖子,发现它天可怜见的细,挨不住一刀子。

    心中正悲郁,忽然面前的大人清朗温柔的声音传来,“几岁了?籍贯哪里的?”

    芳灵心上的悲凉结成了霜,这莫不是要给她做墓碑?她哭腔难抑,“十五了,家里南边宾州的。”

    “宾州……”方澄咂摸这两字,好似有什么机关灵巧值得寻味。

    “我也去过宾州,不过那是很小的时候了。”

    芳灵渐听得掌印言语间并不生气,怯怯抬眸,却见方掌印正看着自己笑。

    如月如玉,温柔恬静。

    她心底有种莫名的情绪上涌。芳灵在翠湘宫当差的时候品阶太低,见不着贵人,也从来没有见过方掌印。但很奇怪,她觉得方掌印的眼神很熟悉,似乎在哪里瞧过。

    他指指霍绮罗的寝屋,教她道:“有大人物在时,无论如何也不要逾矩。否则雷霆一降,蝼蚁焦尸。”

    说完他宽阔的手掌落在芳灵肩头,“叫芳灵是吗?”

    芳灵点点头。

    方澄轻轻赞道:“好名字。快回屋吧,女世子不会有事的。”他说完便走,带走了那一片如月如玉的温柔。

    芳灵呆在原地,皱着眉头琢磨道:“到底哪里见过呢?”

    寝屋内,霍绮罗还和沈慕白僵着。

    沈慕白的手腕没有包扎,他就这么任由伤口淌着血,浸湿了袖口也不管,只固执地把药碗搁在霍绮罗眼底。

    “沈慕白,你故意的吧?”

    那红红的口子冒着腥气,熏得霍绮罗眼酸。先不论沈慕白有没有唬她这是解毒方法,光是让她饮血她就做不到。割血的人还这么坦荡荡地露着伤口,她的精神仿佛被凌迟。

    霍绮罗推开他端药的伤手,“包扎去,我再说最后一遍。”

    沈慕白目光掠过伤口,不甚在意:“流这点血不会死人。”

    霍绮罗怒而站起,去箱子里翻出干净的棉布,气冲冲地拉过沈慕白小臂,抢走他手中的药碗,“噔”一声搁在床头妆柜上,一下子泼出去好多药。

    “我的精血,你不领情就罢了,何必糟蹋?”

    “闭嘴!”

    沈慕白生气是面无表情,冷得像百年冰川或荒野阴坟。但霍绮罗生气就和鞭炮一样,一个小火花起的头,噼里啪啦炸下去,硝烟火光全挂在脸上。

    她扯开棉布,翻卷成为二指宽一条,压在沈慕白伤口上,往死里勒紧。一连串动作间,脸上火气越来越大,最后给他系结的时候甚至泄愤般一甩手。

    沈慕白见她如此,心情如春日净空上乐悠悠的风筝,快活至极。

    “我就说你脾气坏……”

    “我脾气坏脾气坏脾气坏,就坏怎么了?坏得过你吗?”霍绮罗粉面涨红,像荷花瓣尖上那最艳的一点。

    她气急,撩起裙子岔着腿坐在床边,离沈慕白很远。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

    沈慕白被她骂一顿,反而忍俊不禁:“我只是可惜,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脾气好着呢。”

    霍绮罗“切”了一声,“除了我祖父,倒还真没人夸过我脾气好。”

    提起祖父,霍绮罗身上的火焰消了一些。从前祖父在的时候,她可谓是千宠万爱长大,哪怕承担着王府继承人的责任,但祖父每天问她最多的话就是“小乖开不开心?”

    有人宠着爱着,谁的脾气都会好。

    一阵水汽冲到霍绮罗眼睛里,鼻尖酸得让人想打喷嚏。她扭脸看向一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沈慕白拇指摩挲着霍绮罗打着的结,“那看来老王爷真的很爱你。但很多时候,爱都会蒙蔽了人的心。”

    “你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霍绮罗其实想说的是“你嫉妒?我有人爱你没有。”但话在脑子里一闪,她觉得有点过分,还是咽了下去。

    “呵。”沈慕白低声笑了一下。霍绮罗听到他沉沉而清晰的呼吸声,像一场绵长的睡梦。她头一次发现,他在她面前居然是这样的随性安定。

    “你这样聪明又狠心的人能上了别人的当,不就是因为被爱迷了眼吗?”

    上当。

    霍绮罗心脏漏了一拍。她哭什么哭,账还没跟他算清呢!

    抬起手臂豪横一擦泪水,霍绮罗瞪着他:“你到底是谁?”

    沈慕白的笑风干在脸上,两丸黑瞳中清光细碎,在期待着什么。但他不言语。

    霍绮罗一双眼睛还糊着眼泪,但眼神早已重新坚毅,“一个普通的读书人,血液会这么神奇?家里会随时燃着致幻香?”

    沈慕白也学着她刚才的样子“切”一声,“救走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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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奎的时候怕是恨不得把我家拆开研究吧?”他想起那天在山阳王府霍绮罗剑走偏锋的样子,轻轻笑道:

    “狡兔三窟。”

    他凝视着霍绮罗,深遂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笼住一双凤目,依稀是夜泊秦淮才可见的水雾之态。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真相,你只怕会疯。”沈慕白曲指勾走被霍绮罗甩到下颌她没擦掉的泪珠。

    他正要继续讲,霍绮罗却害怕他又像上次一样放入口中吃掉,一把拉住他的手指。一时间两人同时怔愣。

    她尴尬眨眼,松开他的手,“不好意思。”

    沈慕白咽了咽口中津液,把刚才霍绮罗瞬间闪过的羞赫吞入腹中。

    “你要是脾气还好,我大可告诉你,到时候不过哭一场心碎一场,但你现在,我怕你一头撞死。”

    “少装模作样。”霍绮罗白他一眼,抱着手臂:“我绝不会寻死。”

    “祖父要是在地下看到我年纪轻轻就死了,会伤心的。”

    沈慕白一整晚都欢欢喜喜的,但只在霍绮罗这一句时,他嘴角不自然抽动了一下。

    良久之后,久到霍绮罗在他眼前挥手想判断他是不是突然瞎了,他复又开口:“人,是靠着另外的人活着对吗?”

    “啊?”

    没听到霍绮罗回答,沈慕白执拗地又问一遍,“人,是靠着另外的人活着对吗?”

    霍绮罗忽然觉得沈慕白有点失魂落魄。并非是一种神态,而是一种处境,像……她前世临死之前。

    忆起那痛苦的经历,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由着一点微薄的同情回答他:“是的吧。最孤独的人,也有心有所依的憧憬。”

    沈慕白朗然一笑,云开见月,“那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

    “什么道理?!”霍绮罗觉得他莫名其妙,但到头来觉得还是自己更莫名其妙,居然和自己的仇敌在一张床上磨蹭了一晚上。

    “算了,反正你不说我自己也会查到。”

    她扭头看着床头上那碗已经凉了的药,思量了半晌发现一个问题,“你告诉我中毒之事便足以……为什么要透露给我你血的作用?”

    沈慕白站了起来,理理袍上的褶皱,气定神闲道:“怕哪天撞上了你的坏脾气,被你压到皇帝面前去啊。”

    “走了。”

    霍绮罗目送他离开,那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也不肯收回目光。

    “他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呢?”

    沈慕白的脾气倒是变好了,不再阴阳怪气高高在上,也爱笑了。

    突然,霍绮罗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她激动地站起来:“他怎么知道我以前脾气好?”

    元冀九年元月,霍绮罗封山阳王。元冀九年秋,沈慕白殿试入选,任职刑部,以酷吏出名,从此平步青云。

    她从这人为官的第一天起就和他势不两立了,从来没对他有什么好脸色,他为什么一口咬定她以前脾气好?

    心里乱糟糟的,剪不断理还乱。霍绮罗移着步子出门而望,沈慕白自然已经走了,她只看到院子里和她一样神色忧忧的芳灵。

    芳灵没注意到霍绮罗出来了,仍自言自语:“为什么想不起来呢?就是在哪里看到过的。”

    霍绮罗因离得远,也没听到芳灵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