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
    上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叫自己,还是几个月前。

    宋知白微笑回头,“好久不见。”

    果然,是从前的同事。

    只是上次见面时双方都西装革履商场精英,如今再见面,却打扮得一个比一个朴素,险些都要认不出来。

    好像叫刘达?

    刘达似乎很高兴看到他,问“宋工,真的是你啊,你这些天去哪里了?”

    宋知白让开位置容对方坐下,对这段时间的经历一笔带过,“生了场病,觉得自己不太适合那份工作,就辞职了。”

    刘达点头,“我也辞职了。”

    这倒让人有点惊讶,宋知白“为什么?”

    不说别的,宋氏待遇在行业内算是比较拔尖的,尤其当时宋知白在的那个部门,拿到的项目最多,业务完成度也高,有时候运气好和联盟那边出入几个单子,提成能抵大半年工资。

    刘达“您离开之后部门就不能呆了,上面空降下来个新人当部长,好多项目对接出了问题,法务天天赔钱。”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拿出一根烟在嘴上叼着,打火机一响一响,“那个部长根本不听我们说的,乱来把甲方得罪了,全部赖我们,好多人都走了,云姐王哥也走了。”

    闻言,宋知白微微皱眉,“这样。”

    刘达嗤笑一声,“您说搞笑不,他对外宣称的辞退理由给的是年龄太大了,一堆人里超过三十岁的都没几个,年龄再小点,难不成大学毕业自动就有五六年经验?”

    宋知白也觉得离谱,“你们找宋总说过吗?”

    刘达摇头,“没法子说,听说是宋家新找回去的什么儿子,宋总宠信得很。”

    说这话时,他偏过头看宋知白的脸色。

    都知道宋知白才是宋家的公子,最开始时也私底下嚼过舌根子过,以为宋知白是把部门当跳板,可别说跳别处去,宋知白从始至终连组长部长之类的职位都没担过,而且出的稿子质量高效率快,连带着底下的人工作能力都提升许多。

    但宋知白眸珠通透,像听了个什么最寻常的八卦一样,面上丝毫的难过怨愤都没有。

    还关心地问道“那你后面不上班了吗?”

    刘达眼圈有些红,“我爱人的肝脏有些问题。”

    宋知白了然,“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借你些钱。”

    刘达笑了一声,惨淡道“不用了,用不上了,晚期的,公立医院已经不接收了,就是来打点止痛药。”

    癌症并不算是什么大病,但可以用的内脏却是急需资源,黑市都是有价无市。

    普通人得了病,还是没有办法。

    宋知白没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刘达继续说些家长里短,说他接下来想和爱人去没有去过的星球旅游,去c520星座上看花海,说希望以后有缘还可以和老同事们见个面。

    他们并没有熟悉到可以深聊这个程度,但宋知白知道,自己可能是刘达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可以说这些话的人了。

    书里没有写这些人的故事。

    它只围绕着宋青平,宋青平工作上弄不好,家里人会帮忙解决,宋青平什么事搞砸了哭唧唧,主角攻看到只会觉得可爱觉得怜惜,再帮忙解决。甚至宋青平招惹了虫族,周边也一堆人前仆后继你死我活,继续帮忙解决。

    那这些人呢?

    合该当谁的陪衬吗,多不公平啊。

    宋知白对这个世界的观感很矛盾,他既觉得都是书里的设定,所以不用放在心上,可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忍不住置身而论,感到愤懑想要不公。

    刘达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护士就来找他了,准备离开前,宋知白喊住他,说,“我需要人。”

    看着那双苍老的悲哀的眼睛,他打开智脑,把才注册好的工作室账号传给他,“我要开办新工作室了,没多久就会招聘人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到时候来我这上班吧,薪资照旧,多劳多得。”

    刘达露出个有点感激的笑,“谢谢您,我一定会来的。”

    回去的路上宋知白一直在想刘达的事,夜色中飞艇来来去去,尾光像一道道流星。

    五彩斑斓的路灯下,两边明净的橱窗上倒映出两个一前一后的颀长身影。

    跟在他后面的连祁忽地出声,问“对了,我叫李安,你叫什么名字?”

    李安,连。

    明晃晃的化名。

    照葫芦画瓢地用在他身上,死怂,宋,之一,知,不矮,白,都很难听,宋知白想了想,“白知。”

    袋子里的药水微微晃动,他敲完字后就谨慎地看连祁,如果太明显了被发现了,就把这个砸过去争取时间,自己往右手边的商场里躲。

    也许运气好,能遇到巡逻的保安呢。

    连祁的眼睛被药水清洗过,泛着蓝色的荧光,看过来时更显出某种不近人情的冷。

    然后那双可怖的眼睛就疑惑地眯了眯,“白痴?”

    宋知白:“

    …”

    他把语音助手摁得嗷嗷响,“是白知!白知!”

    连祁“哦。”

    不是宋工就行。

    也是,哑巴没事骗他说自己是哑巴做什么?

    而且那人声音还蛮好听,怎么想,也和这软脚虾不相配。

    连祁不再说话,宋知白也把思绪收回,一边走一边迟疑地往后看。

    这位上将向来无利不起早,肯定不会莫名其妙问名字。

    所以图什么?

    私人诊所离家离得不远,跟在后边的人打扮普通,还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但走在星道上,颀长挺拔的身形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宋知白注意到,好几辆驾驶器经过他时都刻意地慢了下来。

    打开导航时智脑会自动显示gps,宋知白算是在逃难,就没有开,不过家门口前有个秃头扫帚,出门时他本来准备撅断了给连祁当导盲杖用的,连祁黑着脸没要。

    就靠自己走着,但走得很利索。

    要不是过拐角或者楼梯时会侧着耳停顿片刻,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瞎子。

    不过速度慢慢吞吞地,是不是在记路?

    宋知白这样想着,把半路上撇开人跑掉的念头断掉,视线往旁边一扫,脚步忽地顿住。

    连祁“怎么不继续走了?”

    宋知白犹豫了一下,往回走到连祁身边来,但还没走近,什么东西在夜色中一闪而过,唰地掉进绿化带里。

    他打字,机械音响起,“那是什么?”

    连祁说“什么都不是,你站得离我远点。”

    语调是习惯性地发号施令,但话到一半又硬生生咽下去,只把手背在衣服上揩了揩,插进帽衫的口袋里。

    宋知白“。”

    虽然但是,那好像是一块板砖?

    是说呢,反派那样多疑的性子,怎么可能他说走就毫无防备地跟着走。

    宋知白后怕地退了两步拉开距离,措辞含蓄“对面是星际派出所。”

    意思很明显,他可以送他去那里。

    然后就能送他回家了。

    连祁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板砖丢早了,他皮笑肉不笑,“我是孤儿,无父无母。”

    宋知白毫不气馁,敲敲打打,“好巧,我也是。”

    连祁下颌线绷紧了,“我还是未成年,□□工会被拘役,你忍心?”

    宋知白摁在屏幕上的手指停住,敢怒不敢言地看过去“。”

    非常忍心。

    而且这个大骗子。

    哪怕是偏远星球不用星网的人也知道他今年二十三岁了。

    走了几步,连祁准确地绕开一小堵墙壁,提出解决方案,“你也可以用你的身份证让我住宾馆。”

    宋知白认命地收起手机,再没有异议。

    又回到了这个根本性问题。

    他没钱。

    但他没钱,连祁也没钱吗?

    哦,差点忘了,连祁现在的人设还是个需要收养的贫穷男大学生。

    ——

    “妈,怎么办啊,明月科技说跟我们不续约了。”

    宋青平惴惴不安,这已经是他这个月里弄砸的第三个单子了。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一交项目就被打回来,而且对接时好几个人一听说没有宋知白,脸色就有点变了。

    宋青平小声,“是不是哥哥私底下跟他们说什么了啊?”

    宋母摸摸他的头“小白不是那样的人。”

    嘴上这样说着,其实她也有些迟疑,“实在不行,就把你哥叫回来帮帮你吧,一家人哪来的两家话?”

    宋青平支支吾吾,“可是哥哥不接我通讯。”

    宋母把她的联通器递过去,“你用我的试试看。”

    宋青平拨通,半晌后垂下头,“妈妈,哥哥也不接你的。”

    宋母拿回来,看着光屏上红色的感叹号,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之前认亲认得有些匆忙,她甚至没有时间和宋知白提前知会,宋青平就已经回来了。

    主要也没担心过宋知白会反对,亲生孩子回家,一个养子有什么可反对的资格,又有什么反对的余地?

    把行李往那对亲生父母家送也不过是吓唬一下他,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对宋青平再做什么,等回来好好认个错,也就算了。

    可人呢?

    她是了解宋知白的,和能把她气吐血的小儿子相比,这个大儿子哪哪都好,什么事也都顺着她。

    宋母回想着宋知白每次乖乖巧巧喊她妈妈的样子,压下心里的焦灼,安慰道“你哥哥是个懂事的孩子,可能是机器什么的摔坏了,过几天就好了。”

    宋青平说“可文轩哥前几天还去看哥哥了,他说哥哥不想见我,哥哥手机没坏,他就是不想理我们。”

    他眼泪盈睫,“哥哥把我拉进黑名单就算了,怎么也这样对妈妈啊,是不是我真做错了什么?

    妈妈,不然我回那个妈妈家住几天吧。”

    小儿子神情张惶,宋母不由心疼起来,“什么那个妈妈,那儿哪能住人。”

    说着说着,也生出几分埋怨的怒意,“小白是真不懂事,算了,这事儿你先别管,项目的事也先不要跟你爸爸说,等你哥回来把事情解决了就好了。”

    安慰好一会儿,宋青平才擦干眼泪,露出个笑。

    宋母怕伤了宋青平的心,吃完晚饭后,她给小儿子宋云白拨了通讯。

    但宋云白一口否决,“我才不要去找,他死外面才好。”

    宋母皱眉,“你瞎说什么,去把你哥哥带回来,你想要的那个组装机甲我给你买了。”

    宋云白这才翻个白眼,勉强应了。

    他觉得宋知白是个傻子。

    居然真的不回家。

    要知道,宋青平虽然找回来了,但宋家明面上还没有抹去宋知白的名字,对外也只是宣称养子。

    真离了宋家,宋知白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不过他也确实愿意去找宋青平,以前宋青平总管着他,居高临下不许他做这个做那个的,他再要去看看宋青平还有什么资格管他。

    宋云白周末才得空,但他挑的时候不凑巧,宋知白不在家。

    就在他上门的半个小时前,他被连祁给赶出去买菜了。

    事情还要从宋知白从医院回来那天起说,宋知白自从见过刘达,就开始了单打独斗的社畜生活,换句话说,足不出户。

    除了吃营养液基本连房门都不出,当然,宋知白可不敢和连祁同桌吃,他都是拎到房间里去。

    然后每天白天打开星脑改设计,晚上往被窝一躺睡觉。

    白天继续改设计,晚上继续睡觉。

    改设计,睡觉。

    …

    这一改一睡,就是七八天。

    宋知白很庆幸这七八天里,连祁没有发出什么可怕的动静,心也慢慢往回落,但哪怕平日里少有接触,还是能察觉到连祁越来越不爽越来越不爽。

    到后面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暴躁。

    注意到那森森的冷气,宋知白就更不敢去碍他眼。

    每天仿佛外面有什么洪水猛兽般,拿营养液的速度简直百米冲刺,并且日甚一日地迅速。

    直到第九天清晨,宋知白打开冰柜,取下挂在里面的营养液正要往回跑,就被条结实的手臂跟逮耗子似的给逮住了。

    宋知白默默后退,抬眼

    就对上凶巴巴的金色眼睛。

    连祁问他,“你为什么每天在家里呆着?”

    为什么问这个?

    宋知白有点懵,但没吭声。

    老实说就算不工作他也不会出门的,主要怕出去再遇到个连祁。

    连祁:“不行,你要出去。”

    宋知白摸出智脑打字,问:“出去干什么?”

    他现在在家里都不能呆了?

    连祁皱着眉想了想,像困兽一样走了几圈“你去买菜,回来做饭给我吃。”

    宋知白?

    不仅不能呆还要当保姆。

    宋知白好脾气地问,“吃这个行吗,你想吃什么味道的?我给你买。”

    他怎么敢吃独食,早中晚餐都是准备的双份,连祁的营养液还会比他贵。

    连祁拳头捏得嘎嘣作响,“我不想吃这破玩意了,我要吃菜。”

    宋知白注意到连祁今天穿了件浅卡其色毛衣,质地柔软的布料覆在他身上,像盖在宝剑上的布,依稀可见底下峥嵘。

    用人话来说,肌肉线条很明显。

    所以他不出去买菜,会不会再度成为书里第一个给反派吃营养液然后挨打的炮灰?

    宋知白默默地拿起篮子出门,而他一离开,连祁听着门外渐渐无声,摸索着拨通了副官的通讯。

    对面嚎道“老大,呜呜呜老大你终于找我了呜呜呜我还以为你…”

    连祁眉眼间稍微软化,“环境不允许。”

    这房子隔音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彼此打个喷嚏里边对方都能听到。

    他在满屋的哭天喊地声中调低音量,就听到副官继续道“还以为你被哪个大佬当金丝雀抓走了呜呜呜。”

    连祁“滚你丫的。”

    发现钱包没拿好,正准备敲门的宋知白“…”

    算了,其实他先赊账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