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100
    第81章 廷议

    谢瑾不敢想象, 倘若郗归并非如此有主见?、有能?力的人,是不是早就成为了宋和涉足建康朝堂的踏脚石。

    狼子野心,昭然可见?。

    种种念头在谢瑾脑中一闪而过,他斟酌着?语气, 开口劝道:“这宋和未免有些太过能屈能伸, 恐怕不能?尽信。”

    “玉郎, 人人都有优劣短长,你不过是对宋和有偏见罢了。”郗归轻笑一声, 挑眉答道, “无?论如何, 你要承认,他是可用之人。市马之事,宋和再合适不过。”

    谢瑾承认, 宋和是个好人选, 但他实在不希望这样?的人留在郗归身边。

    于是他继续劝道:“可用之人, 却并非好用之人,他对权力太过痴迷,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郗归不是没有想过这点, 但宋和确实能?力出众, 她需要这样?的部下。

    毕竟,在此前的许多年里?,北府旧部后人早已习惯了自己做主的日?子。

    他们或许仍旧忠于高平郗氏,可未必会一直忠于郗归这个女郎。

    更何况,一旦北府军崭露头角, 他们便会逐渐尝到权力的滋味。

    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人背叛。

    正因如此, 郗归需要宋和这样?的人,作为一个外?来?者进入北府军, 与刘坚等人形成一种富有张力的平衡。

    防微杜渐,忧在未萌。

    这是对北府宿将后人的警惕,更是对他们的爱护。

    但郗归并未对着?谢瑾多作解释,只是冷漠地?说道:“痴迷权力的人,自然也懂得权衡利弊。只要我对他而言还是有用的主子,他便不会调转枪头。”

    谢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与郗归一道讨论驭人之术。

    郗归伸了个懒腰,走?到几案旁,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谢瑾握住她的手臂:“好端端的,喝冷茶做什么?当心伤了脾胃。”

    郗归无?可无?不可地?看了谢瑾一眼,任由他夺过冷茶。

    谢瑾一边吩咐婢女准备夜宵和清露饮子,一边扶着?郗归在小几旁坐下。

    “宋和此人,实在太过危险了。”他拧着?眉头说道。

    “危险便危险,风险与利益总是并存的,我要他为我做事,自然该承担相应的风险。我且问你,如果抛开这一切,单单就事论事,你是否同样?觉得,宋和是协助豫州完成市马之举的不二人选?”

    即使是谢瑾,也不得不承认,宋和是少有的与建康和荆州都熟络,且为人机敏圆滑、不会因意气用事而搞砸此事的合适人选。

    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行?了?”郗归笑着?说道,“好了,不说此事了。你跟我讲讲,迁徙淮北流民之事,如今进展如何了?”

    “昨日?圣人召百僚廷议,众人各执一词,争论良久。”

    “是吗?”以谢瑾如今的地?位,他若坚决促成淮北流民徙至京口一事,朝中根本不会有人胆敢明言拒绝,更遑论耽搁这么些时日?了。

    想到这里?,郗归接着?问道:“那些反对的世家以谁为首?不会是太原王氏吧?”

    “不错。”谢瑾轻轻颔首,“正是太原王氏。”

    郗归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示意谢瑾将昨日?廷议之事细细讲来?。

    太原王氏与陈郡谢氏一样?,都是在先帝驾崩、今上继位后,才真?正成为了江左一流世家。

    当今圣人本来?无?缘帝位,全?因桓阳与郗岑扶持先帝上位的举动,才获得了皇子的身份。

    先帝晚年病重之时,郗岑与桓阳分别?掌控建康内外?,只等先帝颁下遗诏,将皇位禅让于桓阳。

    圣人那时身为皇子,自然担心被桓阳所害,是以终朝惴惴不安,唯恐祸从?天降。

    当此之时,朝野上下,唯有以谢瑾和王平之为首的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忠于王事。

    人人都道,二氏之中,谢瑾无?论是才能?还是人品,都更为出众。

    只是因为太原王氏门第更高,所以才被时人联称“王谢”。

    然而太原王氏虽在名声上拔了头筹,却在朝堂上始终与谢瑾差了一大截。

    王平之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一步错步步错,当日?对抗桓阳之时,他没有谢瑾那样?的果敢,自然也就在与桓阳的抗争中落后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的差距,让陈郡谢氏占尽了先机。

    王平之不是不后悔,可他绝非怨天尤人的性格,很快就做出了新?的决定——既然无?论如何也争不过谢瑾,那他们便只能?与圣人牢牢绑在一起?。

    于是,甫一确认谢氏并无?入主中宫之意后,太原王氏两支一合计,立刻选出家中最为出众的未嫁嫡女,将画像送入宫中。

    圣人一见?此举,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请太后出面?颁下懿旨,册封王氏女郎为后。

    可到了这个地?步,王平之却犹豫了。

    谢瑾太过出众,而圣人又确实平庸。

    王平之实在担心,害怕到了最后,既得罪了谢瑾,又没能?扳倒他,反倒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可事情到了这样?的局面?,早已不再是他一个人便能?叫停的时候。

    即便王平之生了悔意,想与谢瑾一道好好辅佐圣人,族中却不肯同意。

    王含联合族老,执意将王氏女送上了皇后的地?位,也让太原王氏成了虞氏之后,又一个当政的外?戚世家。

    郗归心中明白,太原王氏南渡多年,却始终没有成为建康城内最为炙手可热的世家。

    他们已经等了太多太多年,好不容易出了个王平之这样?出色的人物,却又被谢瑾抢过风头,被陈郡谢氏这样?的新?出门户比了下去。

    他们实在不甘心。

    毕竟,太原王氏并非没有做出过让步,可谢瑾却始终不肯松手放权——他宁愿将权力送给那个无?能?的天子,也不肯与太原王氏一道分享。

    圣人刚刚践祚的时候,王氏诸人觉得,只要与谢瑾一条心,便总会得到利益,纵然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不会差得太多。

    可谢瑾实在太难讨好了。

    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事规则,太原王氏很难从?他这里?获得“不合宜”的利益。

    更何况,如今高平郗氏卷土重来?,带着?那群粗野的北府后人,硬生生将王含逼出了京口。

    郗氏本就令人忌惮,更何况,谢家与之,可是两重的姻亲。

    有这么一股势力在,太原王氏如何还能?在谢瑾当轴主政的江左出头?

    好在郗氏的崛起?,也给了太原王氏一个绝佳的机会。

    谢瑾执意与郗归成婚,于政事之外?,再度沾染兵权。

    谢墨与北府两股势力的存在,无?可避免地?加深了圣人对陈郡谢氏的忌惮。

    而太原王氏,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作为圣人信任的外?戚,博取一个壮大的机会。

    谢家势大,王氏若想与之对抗,不仅要取得圣人的支持,还要联合其余世家,一道形成合力。

    迁徙淮北流民之事,恰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先前圣人欲发三州世族僮客北渡作战,大大引起?了世家们的警惕。

    他们恨不得瓜分掉圣人手上仅有的那点权力,却丝毫不愿意为圣人、为江左付出丝毫利益。

    在农业社会,人丁作为劳动力,是最大的流动财富。

    没有世家愿意白白付出自己的部曲,将之填在江北无?情的战场上。

    人人都想着?:“凭什么是我?”

    他们不但不想付出部曲,还想借着?江北战事的机会,低价买入逃难流民,补充奴隶部曲的数量。

    然而朝堂之上,谢瑾却劝说圣人迁徙淮北流民至京口。

    一旦淮北流民安然无?恙地?到达京口,又有谁会甘愿卖身为奴,世世代代低人数等?

    世家们气愤极了,在他们看来?,陈郡谢氏已经获得了太多的东西,凭什么还要从?他们口中夺食?

    这种情形下,太原王氏很快就纠集了一众世家,在朝堂上大力反对徙民之议。

    他们并没有直接将矛头对准谢氏,而是瞄准了京口。

    王含作为昔日?的徐州刺史,率先在朝上发出了反对之声。

    “当日?京口地?动,半日?之间,上万青壮一朝而集,简直耸人听闻!”

    王含一开口,便引发了轩然大波。

    尽管连日?以来?,朝中诸臣都对北府旧部后人有所耳闻,但知情者无?不讳莫如深,这些人谁都没有想到,传言竟然并非夸张,京口竟然当真?藏着?上万名青壮。

    “圣人,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臣于徐州居官多日?,三吴粮谷转运建康,京口是枢要之地?,是以臣甫一就任,便格外?注重粮谷之事。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察觉这上万青壮的踪迹。”王含恳切地?看向圣人,“凡人肉身,无?一不需饮食。若非刻意隐瞒,如此多的青壮,如此巨大的粮米往来?,臣怎会不知?臣身为徐州刺史,固然犯了失察之罪,可高平郗氏偷偷豢养如此之多的青壮男子,实在是狼子野心哪!郗岑谋逆在前,郗声蓄兵再后,高平郗氏如此行?径,朝廷安能?再徙流民为其增援?请圣人明鉴啊!”

    王含本系名士,又居后父之重,此言一出,引得众臣纷纷响应。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满是对于高平郗氏的讨伐之声。

    谢瑾冷眼看着?,示意圣人稍安勿躁。

    可朝臣们鼓噪纷纷,圣人竟也似乎变了主意,屡屡躲避谢瑾的注视。

    谢瑾深吸一口气,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上立时安静下来?。

    谢瑾于众人的瞩目中起?身出列,高声问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江左立国多年,朝中虽偶有小衅,却从?未在大敌面?前有过自乱阵脚之举,只因人人都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敢问王公,江南诸地?,除了高平郗氏,还有谁能?派出人手渡江御敌?还有谁肯毁家纾难、为江北的战事筹措军费?”

    第82章 反击

    谢瑾环顾四周, 满朝朱紫,竟无一人开口。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朝堂,转瞬间便陷入了凝滞。

    “呵。”谢瑾轻笑一声,缓缓说道, “永嘉之难, 留在中原的衣冠大族, 如?今倒是也在胡人的朝堂做了官员。有这些先例在,诸位不担心胡马渡江, 也在情理之中。”

    圣人听?了这话, 猛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世家根繁叶茂, 在谁的治下都能做官;可?司马氏作为君主,一旦国亡城破,是势必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派胡言!”圣人还未说话, 王含便当先开口斥道, “江左系衣冠大国、正朔所在, 我等为江左尽心竭力,岂会甘心为胡人驱使?”

    圣人倚在几上, 斜斜抬眼, 看向?激愤的王含:“王卿的忠心, 朕自是相信的。只是如?今胡人屡屡犯境,朝廷苦于?无钱无人,不知王卿可?愿为朝廷尽一份力?”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时响起了细碎的交头接耳之声。

    朝臣们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最终都看向?了王含, 等待着他的反应。

    一片寂静之中,谢瑾再次问道:“谯郡桓氏尚且于?上游守卫国土, 王公信誓旦旦,难道却连桓氏都比不上吗?”

    王含听?了这话,脸色涨得通红。

    太?原王氏虽有部曲,但?却绝不可?能白白填在江北战场上,也不可?能骤然倒戈,让那些与他一道上折反对的世家寒心。

    因此,他绝不能也不愿做出任何关于?出人出钱的承诺。

    寂静的朝堂上,唯有王含急促的呼吸声。

    谢瑾缓缓移步,走到王含面前:“既然如?此,大敌当前,王公如?此诋毁郗氏,诋毁北府将士,究竟是何缘故?难道是想让圣人责罚高?平郗氏,寒了北府将士的心吗?”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王公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北府军还如?何渡江作战?江北防线又该由何人来守?”

    “圣人,臣,臣绝无此意啊!”

    王含听?了这话,当下急出了一声冷汗。

    他今日率先发难,是为了联合圣人、世家对付高?平郗氏,挫伤郗、谢联盟,而绝非为了同?时开罪圣人与谢瑾。

    他不过是想阻止流民徙徐之事,如?何竟到了如?此这般的地步?

    想到这里,王含跪伏在地,行了一个大礼:“圣人明鉴,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危害江左之意啊!”

    圣人没有说话,王含微微侧首,瞥向?一旁的王平之。

    王平之失望地闭上了眼。

    他早就说过,流民之事关乎江北御胡大计,谢瑾一力促成,家里实在不必与之硬碰硬。

    可?从父却执意如?此,丝毫不听?劝阻。

    从父是江左知名的文士,可?去徐州就任后,却只能做一个不掌兵权的单车刺史,短暂地替陈郡谢氏占据这个位置。

    这便也罢了,谢家势大,从父原本也不是沉迷权势之人。

    可?高?平郗氏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硬生生将从父逼出了京口。

    国后之父,竟被一个涉嫌谋逆的家族逼迫至此。

    如?此奇耻大辱,不说是从父,就连自己?也无法忍受。

    他想,或许自己?心中也怀着一分侥幸,不然为何不拼死?拦住从父呢?

    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了。

    想到这里,王平之收拾情绪,抬眼看向?圣人。

    他起身出列,拜向?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连连咳了几声。

    谢瑾转身看去,只见他瘦削的身体随着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圣人,从父,咳,咳——”王平之掩袖咳了几声,继续说道,“从父一介文人,从未见过那样多的青壮男子,难免胆战心惊。《诗》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人虽是郗司空旧部之后,却也是江左的臣民。从父身为方伯,理应察举一州人才,为圣人进善退恶,不意却有这样多的青壮藏匿山林,所以才受了惊吓。”

    王含听?了这话,连连补充道:“圣人,臣失职如?此,实在惶恐,无颜再忝列朝堂了。”

    “呵。”谢瑾听?了这话,扯了扯嘴角,“云度说得不错,天下万民皆是圣人的子民,合该为圣人效力。谢某不才,请圣人选派亲信,查检谢家部曲,为之登记造册。”

    江左立国以来,田赋税收始终是个大问题。

    究其原因,不外乎世家多蓄部曲。

    这些部曲作为世家奴隶,既不向?朝廷缴税,又不服兵役,纯纯成了世家自个儿的奴仆,朝廷竟无法管控。

    大族部曲,纵有作奸犯科之举,官府也不敢擒拿,唯恐开罪世家。

    对于?这种现象,谢瑾早有耳闻,只是不好一次开罪太?多世家,所以才迟迟没有行动。

    如?今诸世家附和太?原王氏添乱,谢瑾正好提起此事,师出有名的同?时,也给他们一个教训。

    谢瑾此话一出,朝堂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圣人瞥了一眼堂下的朝臣,一下又一下地用如?意敲击着几案上雕刻的玉饰。

    哒哒的清脆声持续着,宛如?敲在朝臣们的心坎上。

    谢瑾朝右后方递去一个眼神,温述接到这个信号,心下咯噔一跳,脑中顿时叫苦不迭。

    他犹豫地环视一周,发现人人都低垂眉眼,不禁埋怨自己?为何不也跟着低头装傻。

    太?原王氏纠集世家弹劾郗家,他可?半分都没有参与,所以才想趁机看看热闹,观察观察那些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表情,没想到却被谢瑾逮住当这个出头鸟。

    温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对着圣人行礼。

    “侍中所言极是,臣愿竭全族之力,为江北的将士制千副藤甲,再派出百名部曲,为将士们砍柴扎营、洗衣做饭。”

    “这个温述倒是机敏。”郗归听?到这里,笑着赞了一句。

    谢瑾于?朝堂之上,公然提出查检世家部曲。

    谢家部曲,本就大半在江北随谢墨御敌,留在江南的,不过是府中的奴仆和一些打理庄园田亩的使役罢了。

    纵然人人都登记造册,也不过是多交几分税款,这些钱与江北军队的耗费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对其余世家而言,情形却大为不同?。

    江左世家蓄奴之风极盛,世家兼并?田亩,蔚然成风,若是这些种田的部曲全部登记造册,那可?要多缴不少税款。

    更何况,谁都不知道江北战场最终是个什么?情形,大家都不想派自己?的部曲上战场,是以干脆一直瞒报自家部曲的数量。

    温氏作为元帝初年便在江左崭露头角的世家,自然也有不少部曲。

    温述不想伤害自家的利益,更不想作为出头鸟被世家们记恨,可?又不好得罪谢瑾,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想要“破财减灾”。

    “是呀。”谢瑾笑着叹了口气,“他这话一出,褚氏便立刻也站了出来,说要为江北的将士募集军费。”

    南烛送上夜宵,郗归抿了口花露引子,将玉碗放在一边,喜怒不明地说道:“褚氏向?来有眼色、知进退。”

    当年郗岑掌权之时,先帝战战兢兢,当今圣人敢怒不敢言,唯有皇后褚氏,始终冷静自若,尽了一国之母的本分。

    那时司马氏势弱,内廷之中,郗归还曾帮过褚氏几次,与之有些交情,褚氏也常常召郗归入宫品画下棋。

    可?郗岑败死?之后,直到赐婚之前的那次会面,褚太?后从未召过郗归入宫,甚至庆阳公主的赐婚圣旨,也是她?亲手颁下。

    后来圣人为郗归、谢瑾赐婚,想借太?后之名,挑拨郗归为他所用,才有了郗归与褚太?后的再次相见。

    赏花宴上,褚太?后态度恳切,言语亲热,仿佛之前的疏远从未发生似的。

    郗归从未埋怨过褚太?后。

    毕竟,郗珮作为郗岑的亲姑母,享受了郗岑带来的诸多利益,却还是在郗岑落败后与之划清界限,更遑论褚太?后这样的苦主呢?

    她?能够在成为太?后之后,始终约束家人,不为褚氏求官,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

    郗归只是觉得感慨,褚太?后这样冷静,这样聪慧,这样识大体,却偏偏只是个无心政事的太?后娘娘。

    倘若圣人有褚太?后这般的品质,江左的局面会好很多。

    想到这里,郗归抬眼问道:“褚氏开口之后呢?迁徙流民一事,到底是如?何定的?”

    “温、王两家开口后,世家纷纷响应,总共捐了一万三千两百副藤甲,舍了七百二十三名部曲,并?三万五千钱。”

    谢瑾话音刚落,郗归便冷笑道:“三万五千钱?去年江南大灾,今年的新稻又还未成熟,三万五千钱能买几车粮?又能养活几个将士?温氏并?非富贵世家,却也能拿出千副藤甲,怎的其余世家就只出了三万五千钱?太?原王氏拿了多少?琅琊王氏又拿了多少?”

    谢瑾深吸一口气:“我们原本的目的也并?非募集——”

    “谢侍中,你是当真?不急啊!”郗归再次冷笑,“前秦侵犯北境,满朝上下,诸多世家,除了谢氏之外,竟无良将可?用。谢墨趁此机会,一举而为兖州刺史,镇于?广陵。谢家虽得了官职,却也不得不举家供养江北的将士。如?此情形之下,你竟然还能放任这些世家抠抠搜搜地不肯出力,可?真?是令人佩服!”

    “江左如?今内忧外患,实在不宜多生事端。”谢瑾平静地开口,面上并?无喜怒之色。

    郗归冷眼瞧过去:“那圣人呢?他怎么?说?”

    “圣人见好就收,不愿一次开罪太?多世家,便揭过了此事。”

    “果?然。”郗归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南渡之初,王室多故,元帝再无能,也能做到恭俭推让,尽力调和朝野间的矛盾,于?动乱中保全江表。可?当今圣人呢?”

    第83章 忧恐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一字一顿地说道:“忌惮谢氏,阴谋加害,却根本?没有相应的能力,只能继续依靠你;无兵可?用?, 求助北府, 却又听信谗言, 不愿北府扩充兵员;仇恨世家,想要解决世家多蓄部曲的问题, 却毫无胆量, 生怕被世家记恨。”

    她看向谢瑾:“你说, 这样的皇帝,怎么能令人效忠呢?”

    对于今上的品质和能力,谢瑾比郗归清楚得多。

    可?若想免于桓阳篡国的动荡, 唯有扶持正统这一条路可?走。

    先帝只有两?个儿子, 无论是论嫡还是论长, 谢瑾都只能扶持今上继位,他别无选择。

    然而这件事关乎郗岑的败亡, 虽然谢瑾与郗归都心知肚明, 但可?他还是不愿提起?。

    于是谢瑾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廷议之?后, 圣人颁下圣旨,先徙五百户流民至京口,以观后效。”

    “五百户?”郗归重重地将玉碗搁在案上,“五百户流民,其中的青壮男子不知道有没有三百个。圣人这是将京口当作?收容所了, 非但不给京口补充兵员, 还要让徐州出资养活这些老弱妇孺?我倒是不介意安置这些人,可?无论如何, 总该多给我一点青壮吧?淮北其余流民呢?安置在了哪里?”

    “其余流民,会暂且由淮北徙至江淮之?间。至于以后的去处,还需再行商议。”谢瑾握住郗归的右手,郑重承诺道,“阿回,你放心,十日之?内,第一批流民必定会被送到京口。此?事一旦开了先河,后面便会顺利很多。一月之?内,我一定会再送一千户以青壮为主的流民过来。”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抿了抿唇,继续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京口眼下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了,等?市马之?事铺展开来,琅琊王与鲜卑互市之?事,定会吸引去大半目光。建昌马一路顺流而下,途经多地,那些世家恐怕也会想要分一杯羹。到了那个时候,流民徙徐之?事,就好?办得多了。”

    “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郗归甩开谢瑾的手,自嘲地说了一声,“不过是我还不够强大罢了。”

    她倔强地扬起?了头颅:“如果?我有桓大司马那样强大的兵力,如果?我是如同桓大司马那样强大的威胁,那他们统统都会噤声。”

    她看向谢瑾,缓缓说道:“同理,如果?你手上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不仅仅是在政务上独占鳌头,那么他们就不会再明里暗里地讥讽你有不臣之?意,而是会做出臣服的模样。”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坚决地说道:“无论如何,迁徙淮北流民至京口、晋陵一带,自祖父在世时便有先例,明帝也是首肯过的。淮北流民可?以暂时安置在兖、青二州,但江北毕竟太过靠近战场,无论是平民还是青壮,都无法得到必需的休养与操练,他们必须被送到京口,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成?为世家大族的奴隶。”

    “好?。”谢瑾抿了抿唇,轻轻颔首,“阿回,我保证,一定会按照你的意思安置好?他们。”

    “嗯。”郗归轻轻颔首,投桃报李似的说道,“豫州也靠近抗胡前?线,等?新的青壮训练完毕,如若你有需要,北府军可?以派人前?往支援。”

    “好?,那就多谢阿回了。”谢瑾故意作?了个揖,想逗郗归开怀,随后又打开几上的笼屉,将之?轻轻推向郗归。

    郗归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笼屉之?中,是一枚枚精巧的鹭角黍,每个都只有荷花酥那般大小,个个都不重样。

    “从前?在荆州的时候,你便最喜欢蜀地、吴地和广州的吃食,端午快到了,我让家里的庖厨按照各地口味,准备了咸甜各色鹭角黍。今日天色晚了,你先略尝尝看。”

    这些年来,谢瑾几乎搜罗齐了三吴与广州的各色小吃。

    阖府之?内,谁也不懂他的用?意,朝臣们也都笑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们都不明白,谢瑾思念至极的时候,只有听着往昔一同听过的江水声、吟着往日一起?吟诵过的诗词、吃着过去郗归喜欢的吃食,才能稍稍缓解一二。

    可?即便这样,他的内心还是如同缺了一块似的,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直到重逢之?后,当他们再次一同立于月色江声之?中,当郗归问出那句“你想要这支军队吗”的时候,谢瑾才感到自己?内心久久沉寂的那个位置,重新跳动了起?来。

    郗归没有动作?,谢瑾夹了一小块鹭角黍,放在小碟中递了过去。

    郗归触到谢瑾带着笑意的深情目光,触电般地垂下了头,用?进食的动作?掩盖心中的不自在——她满心满眼都是北府军和江北战事,实在不知该怎样回馈谢瑾这样的一份深情。

    她想到了七年来从不间断的通过郗岑之?手送给自己?的凤凰单枞,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谢瑾笑着看郗归吃东西?,心中是难得的幸福和满足。

    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轻声说道:“分开的这几日,我吃到一块滋味不错的点心,便想你会不会喜欢吃。看到一枝花、一首诗、一朵模样特别的云,都想过来讲给你听。想抱着你,牵着你,吻着你,恨不得攥紧你的袖子入睡。”

    谢瑾说的其实并非仅仅这几日,而是涵括了分别的七年。

    可?这中间毕竟横亘着郗归与王贻之?的一段婚姻,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透露自己?的觊觎,他怕郗归不喜这样的行为。

    “这样喜欢吗?”郗归玩笑着说了一句,想冲散空气中暧昧的氛围。

    可?谢瑾却好?像对她的意图全然不知似的,认真地凝视她:“是,这样地喜欢你,一日都离不开。”

    郗归扭过头去,端起?玉碗,喝了口花露饮子:“安置流民事关重大,端午祭祀之?时,我没法回建康。”

    “我知道。”谢瑾和声说道,“阿回,我没有催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抱负,知道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只管做你自己?便是。”

    “你何必如此?。”

    “心甘情愿,阿回,我心甘情愿。”

    “好?。”郗归深吸一口气,归根到底,她其实是个冷漠的人,可?却又不够冷漠,“随便,你自己?做主。”

    当郗归的筷子撷向第三种鹭角黍时,谢瑾终于按住她的手背。

    “阿回,我带来了许多角黍,你明日再吃,今日天晚了,当心积食伤了脾胃。”

    “知道角黍容易积食,还让人这么晚送上来?”

    郗归从善如流地放下筷子,一边起?身回内室,一边随口说道。

    谢瑾跟着郗归进去,看到她在妆台前?坐下,正对着铜镜摘耳坠。

    他走上前?去,小心地为郗归卸下钗环,又拿起?玉梳,一下一下地为郗归顺着头发?。

    头油的香气随着梳发?的动作?蔓延开来,谢瑾捻起?一小束头发?,不出意外?地嗅到了与荆州相似的玉兰花味,愈发?觉得夜色浓浓,香气醉人。

    他看向镜中的郗归,轻轻揽住她的肩头,轻声开口,回答的却是郗归方才随意问出的问题:“因为我想让你早些吃到,阿回,是我自私,我迫不及待地带着角黍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让你尝到我的心意,所以才不顾夜深,让南烛煮了角黍。”

    谢瑾将下巴靠在郗归肩上,在郗归耳边说道:“阿回,我想你,你呢?你可?有一分想我?”

    纵然古人曾用?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写过相思,谢瑾也不想重复那些含蓄的诗文,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剖白给郗归看,根本?不想要什么含蓄蕴藉。

    他只想直白地问:我想你,你想我吗?

    谢瑾闭上眼睛,感到郗归的肩膀微微下沉。

    他在心中轻叹,随即看向镜中的郗归,在她耳边轻轻开口:“阿回,不要叹气,告诉我,你想我吗?除开政事,除开北府,你有想起?过我吗?”

    郗归不明白谢瑾为何要逼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

    “我每日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没有江北的消息传来。用?过朝食后,我不是打理各地的生意,便是去校场看北府军操练,还要操心京口的震后重建和淮北流民的安置问题。我担心生意出了岔子,害得北府军两?万余人的粮草跟不上;担心北府军训练懈怠,担心他们当中兴起?不正之?风,败坏了军队的风气和战力;担心京口重建出了问题,让徐州的百姓对郗氏失望;担心淮北流民若安置不好?,会影响北府军往后的兵源;担心部下纷纷反叛,发?现我不过是一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郗归眼角有些湿润:“除此?之?外?,我还时常梦到阿兄。”

    她在镜中与谢瑾对视:“我既想梦到他,又怕梦到他,我怕他斥责我将一切搞得一团糟,怕我做得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却还在自以为是、沾沾自喜。”

    谢瑾跪坐在郗归身侧,轻轻抬手擦去郗归的眼泪:“阿回,你做得很好?,不会有人比你更好?了。”

    “可?是玉郎,我也会害怕。”郗归握住谢瑾按在她眼下的指尖:“因为害怕,所以更要竭力去做,一刻都不敢放松。”

    “就像你是江左的侍中、朝廷的吏部尚书一样,我也是北府军事实上的首领。”郗归侧头看向谢瑾,“当我们肩上担负了如此?沉甸甸的责任时,我们便绝不仅仅是我们自己?。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北府军的一头老牛,为之?赚钱,为之?市马,为之?募兵,如此?千般万般为之?筹谋,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没有丝毫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别院里的花开了又谢,可?我却根本?无暇去看。”

    第84章 捷报

    “阿回, 你太累了。”谢瑾看着郗归眼下的乌青,心中怜惜不已。

    他诚恳地劝道:“其实你根本不必事事躬亲——”

    “不,不是这样的。”郗归轻轻摇头,打断了谢瑾还未说完的话, “垂拱而天下?治, 绝不可能出现?在如今的江左, 更不会出现?在任何一支军队里。军队永远需要磨砺和保护,更不必说我接手这支队伍还不到半年, 正是建章立制的时候, 更该细细筹谋, 小心行事。”

    谢瑾怜惜地抚了抚谢瑾的鬓发:“可是阿回,你这样会很累。”

    “可我甘之如饴呀。”郗归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是如此地知?性动人, 以至于几乎完全盖过了她脸上的疲色, “我在江左活了二?十多年, 如今才?真正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特别高兴, 真的。”

    谢瑾也露出了笑容:“我相信, 阿回, 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可看到你这样辛苦,我还是忍不住心疼。”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放在谢瑾胸前:“不要心疼,玉郎,我说这些, 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我辛苦, 而是想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做什么?,想让你真正认识如今的我。”

    “我明白, 我都明白。”

    谢瑾再次叹气。

    他们总是在错过,总是在追寻不一样的东西,总是没?有办法将爱放在第一位。

    多可笑,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却永远只能给对方次一等的爱,甚至有时候连这次一等的爱也无暇顾及。

    京口大震之日,他是那?样地担心、那?样地害怕,可还是要等到一切朝事都安排妥当后,才?能星夜兼程地赶赴京口。

    而郗归纵使?对他尚有些许情意,却也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京口,越不过北府,更越不过她的满腔抱负。

    她让他懂她,让他明白她不会回应,也无法回应同等的爱情。

    “或许我们都生错了时代。”

    谢瑾站起?身?来,继续为郗归梳发。

    郗归听到他慨叹着说道:“我们不该生在这样的时代,不该相逢在这样的时代。可既然?已经投生在此,便也只能竭力过好?这一生,为国,为家?,也为己。”

    谢瑾的声音很是低缓,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背过的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1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觉得作者不过是羡慕五陵年少的鲜衣怒马、意气飞扬。

    直到她看到,这首诗的作者是王安石。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2

    那?个?为国事夙夜忧勤的拗相公,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活在盛唐,做一个?斗鸡走狗、恣意放纵的五陵轻侠少年,再不必管他天地安危、闾阎困苦。

    但这终究只是个?妄想。

    他一心为国,却只留下?了一生的辛劳和亡国的骂名。

    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走不下?去了。

    而我呢?我又能走多久?北府军又能走多久呢?

    “太难了。”郗归在心中叹息。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肩上会担负起?这样重的责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只想拼尽全力地去做。

    夜色沉沉,凉意如水,灯花爆裂,郗归回过神来,忍不住连连咳出了声。

    谢瑾赶忙倒了温水过来,扶着郗归喝下?,然?后轻轻扶着郗归的背部,一下?一下?地为她顺气。

    郗归将茶盏放在妆台边,想起?了一个?方才?忘记问出的问题:“王平之当真病得如此严重吗?”

    “是。”谢瑾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云度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一阵风吹过,窗边的竹叶沙沙作响,郗归不由抱住了手臂。

    谢瑾取过一件斗篷,轻轻搭在郗归肩上。

    郗归拢起?斗篷,轻轻叹了口气。

    数年之前,江左士人品评人物,选出了三位最?为卓绝的年轻公子。

    就连市井小儿都知?道这样的一句谣谚:“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

    郗归闭上眼?睛,想起?了在荆州的日子。

    那?时的阿兄,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意气风发啊。

    而当日王平之与?谢瑾夜叩宫门,力劝先帝修改遗旨之时,又是何等地自信自傲啊。

    可时过经年,谣谚中的三个?人,死的死,病的病,唯一剩下?的这一个?,还在荷戟独彷徨。

    天意人事,总是如此不如人意,蛮不讲理地让渺小的世人,以生命去写就悲歌。

    谢瑾轻轻放下?玉梳:“一旦云度病逝,太原王氏就再也没?有能够进?入中枢的人物了。他们如此着急,乃至于想出昏招,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的是,这昏招非但无用,还要让王平之拖着病体、消耗着当年力保今上登基的情分,来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郗归睁开?眼?睛,沉吟着说道:“太原王氏自曹魏时起?家?,可谓五世盛德,整个?建康,不,整个?江左的侨姓士族,若论家?世渊源和门第显贵,除了琅琊王氏之外,谁都比不上他们。王平之若是死了,太原王氏真的会甘心吗?”

    她抬眼?看向谢瑾:“玉郎,要小心狗急跳墙啊。”

    江左世家?谈玄论道,总爱讲究得鱼忘筌。

    然?而忘荃之旨,要在得鱼。

    倘若没?有了家?族权势,没?有了名利地位,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面不改色、安贫乐道呢?

    一旦王平之身?死,太原王氏没?了指望,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保全门户利益。

    谢瑾听了这话,放在膝间的手缓缓收紧,又慢慢放开?。

    陈郡谢氏付出了三代人的努力,才?成为江左一流世家?。

    谢瑾从小看着父兄苦心筹谋,是以比谁都清楚,对于他们这样新入中枢的家?族而言,权力有多么?重要。

    就算江左以门第取人,可真正的权力中央,绝不会仅仅因为门第高贵便打开?大门。

    琅琊王氏那?样清贵,王丞相那?样势重,如今琅琊王氏还不是被远远地排除于中枢之外?

    虞氏兄弟死后,颍川庾氏几乎夷灭。

    桓阳薨逝之后,纵然?桓氏仍旧把持荆州,却也改变不了陈郡谢氏代兴、桓氏被排挤出中枢的命运。

    太原王氏身?为外戚,如若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与?心思狭隘的今上联合一道,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云度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谢瑾犹豫着说道。

    “中枢权臣,这样大的利益摆在眼?前,谁会不想要搏上一搏呢?纵然?他有分寸,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如若不然?,廷议之时,太原王氏又怎会率先发难呢?”郗归拿起?一只玉簪,轻轻叩着妆台,“就算他能控制自己的儿孙子侄,可太原王氏却不仅只有他这一脉,真要论起?来,当今皇后,与?王平之可并非一脉所出啊。”

    后父王含,原是王平之祖父的侄儿。

    当今皇后与?王平之乃是从兄妹,连堂亲都算不上。

    太原王氏两支,如今不过是因为利益,才?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今上一直存着以外戚、宗室来制衡世家?权臣的打算,一旦王平之去世,后父一脉必然?会与?圣人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从而压过王平之的嫡系后人。

    到那?个?时候,太原王氏两支之间即便不至于分崩离析,也难免会引起?一场大风波。

    谢瑾敛眸说道:“端看云度如何安排了。”

    这一夜落了雨,第二?天一早,谢瑾打伞走进?雨幕,登上了前往渡口的牛车。

    五日后,江北捷报传来。

    刘坚率北府军伏击北秦骑兵,灭杀二?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缴获马匹四百七十三匹,并钢刀若干。

    消息传来的时候,郗归正在与?郗声一道用夕食。

    郗声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怔愣了下?,随后缓缓放下?木筷,抬头看向使?者:“你方才?说什么??”

    使?者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府君,江北大捷,江北大捷哪!”

    他的声音很大,大得仿佛要穿透屋顶,高高地飘到天上,远远地飘到府外、飘遍京口似的。

    郗声喃喃重复:“江北——大捷?”

    郗归紧紧握住衣袖,同样不确定地看向使?者。

    直到再三确认,他们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终于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第一批渡江的北府军,确实首战告捷。

    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臂支在几案上,一时又是恍惚,又是欢喜,不知?说什么?好?。

    郗声终于回过神来,连赞了三声好?。

    说到最?后一声时,显然?已经语带哽咽。

    他用袖子遮掩着,偷偷拭了拭泪,干脆避去了书房。

    郗归努力想笑,可眼?泪却泉水般地涌出来,滑过她的笑颜。

    “大捷,江北大捷。”

    郗归的眼?泪擦了又落,索性不再管它,只一字一字地,用手指抚过那?封抄来的捷报。

    片刻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吩咐道:“套车,去校场。”

    牛车辚辚地驶过街巷,郗归于一片嘈杂声中,清晰地听到有人开?口问道:“听说了吗?儿郎们在江北打了胜仗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道:“听说了听说了!我哥就在江北,自从他走之后,我天天在刺史府外面等消息,刚刚我亲眼?看到,建康来的使?者跑进?去报信,咱们北府军首战告捷啊!”

    “后生,你此话当真?”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当然?真了,你没?看女郎的牛车要去校场了吗?再过一会儿,整个?京口,不,整个?徐州都会传遍的。”

    “好?,好?,好?。”

    老人哽咽的声音越来越远,那?年轻人高声问道:“哎,阿爷,你就这么?走了?这汤饼摊子不管了啊?”

    第85章 隐忧

    “不管了不管了, 你们尽管吃,就当是老叟请你们的。这么大的好消息,我得赶紧去告诉我那些弟兄们。”

    郗归掀开车帘,看到一个脊背佝偻的清瘦老人, 正逆着人群的方向, 朝着城外走?去。

    而那汤饼摊子的彩旗上, 赫然绘着一个小小的篆体郗字。

    前些日子,郗归与郗声一道, 为北府军定下了赏功与抚恤的章程。

    对于那些昔年曾追随郗照作战的旧人, 凡是还健在的, 北府军统统都给了补贴,若有做生意的,还为他们做了登记, 配发了专门的旗帜作为标志, 同?时减去一半的税费。

    南星看了眼那老人家汤饼摊上的旗子, 有些激动地说道:“是昔日北府的将士呢!”

    南烛叹了口气:“这老人家怕是去城外祭扫同?袍了。”

    郗归缓缓放下车帘,沉默地倚在了车壁上。

    兴奋的百姓跑得太快, 以至于江北的捷讯不胫而走?, 竟然比牛车更早地到达了校场。

    郗归下车时, 校场外已经挤满了京口的老老少少。

    人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喜色,大家兴奋地交谈着,甚至还有人高歌,有人起?舞,有人半醒半醉, 又哭又笑?。

    郗归笑?中带泪, 低声说道:“漫卷诗书喜欲狂,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南星不解地说道:“女郎, 您在说什么啊?”

    郗归走?在人群中分出的小?道上,一边颔首向周围的百姓致意,一边极小?声地吟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1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真正理解了杜甫这首诗的意味。

    郗归放眼望去,只见街巷之上接踵摩肩,人人都欢欣鼓舞,振奋异常。

    她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阿兄自?信地说道,终有一日,我要?带兵打进长安,驱除胡虏,收复中朝的故地。

    仿佛看到当年桓阳北伐,大军打到长安城外的消息传来,阿兄是那样?地欢喜,甚至高兴得喝光了满满一坛酒。

    仿佛看到桓阳一意孤行,以致于枋头?奔败,纵然此后寿阳大捷,阿兄也只是失望地说道,未厌有识之情也。

    郗归的睫毛轻轻扇动,眼前重新出现了捷报传来后的北府,于群情欢悦之中,离开了那些恍若隔世?的回忆。

    “阿兄,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她轻轻仰起?头?颅,让泪水不至于轻易流出。

    郗归紧紧握住手中的兵符:“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定将继续努力,不止于此。终有一日,北府军定然会?驱虏宁乱,克复神?州。我将带着你和?高平郗氏的英烈,一道踏上故乡的土地。我要?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归葬江北,了却?平生夙愿。我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再也不必在胡族的铁骑下艰难求生。我将亲手建造一个新世?界,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不受饥寒之苦,没有战乱之忧——我愿为之奋斗至死。”

    暖风熏熏,混杂着江水的气息。

    郗归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轻快的微笑?。

    京口,不,徐州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好消息了。

    儿郎们蹉跎多年的苦闷,郗岑败亡带来的无望,还有那因为接连两年的天灾而产生的凄苦,全部都在这一日短暂地消失。

    这一日,京口举城同?庆,灯火一夜未熄。

    校场之内,郗归高声诵读捷报,呼声久久不息。

    郗归环顾四周,抬手示意,于万众瞩目之中庄严开口。

    “永嘉丧乱,先祖外拒胡虏,内宁忧乱。我北府健儿,悍勇如虎,云影相随,力战不怠,是以名动江左,声蜚海外。惜乎天不假年,数岁之间,先祖违世?,北府泯然。吾曹后人,不可不为之大憾,为之大恸。”

    “今胡虏叩关,铁骑纷沓。彼蛮夷异族,而欲侵凌我国土,奴隶我同?胞,崩摧我家国。我北府后人,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整装出战,千里奔袭,执讯获丑,重振威名。是知我北府之军魂,一日未熄,北府之精神?,一刻未竭。”

    “自?大军出征,吾耿耿寤寐,心怀忧虑,唯恐出师不利,而堕北府威名。今捷讯骤至,吾辈终可傲然而立,曰我北府未亡,振鼓归来!”

    话音落下,校场之中,诸将士齐齐开口,吼声直贯云天:“归来!归来!”

    郗归抬臂示意,校场重归安静。

    她缓缓扫视一圈,沉声问道:“北府未亡,继起?何人?”

    “吾曹!吾曹!”

    “何以继起??”

    “重整旗鼓,成厥大业,以慰英灵!”

    十数年后,新朝建立。

    对于此日之事?,史臣如是记载:“太昌三年五月初二,北府渡江。初七,首战告捷。帝亲临校场,大犒三军,群情振奋。是日也,京口上下踊跃欢喜,凯歌阵阵,终宵不散。”

    在这举城同?庆的日子里,街巷之内,处处擦踵磨肩,人人相逢而笑?,无论是否相识。

    街边的彩棚内,杂耍艺人连连表演,丝毫不觉疲累。

    酒肆茶铺无不张灯结彩,免费为庆祝的行人提供茶水。

    人们相视而笑?,同?歌,共舞,同?笑?,同?泣。

    欢喜的人群中间杂着数十位白发苍苍的老叟,恍若闯进了青年人的乐园,既无措,又欣喜。

    郗归于城楼上看见,怕人冲撞了他们,便命人相请,于城墙下见面?。

    老人们身形枯瘦,浊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慨和?欣喜。

    为首的那人率先行礼,颤声说道:“女郎放心,老朽虽已不能上阵杀敌,但儿孙都苦练武艺,小?儿如今正在江北作战。我北府将士,世?代效忠司空,效忠高平郗氏,我等必将竭诚效死,风雨不改,舍命不渝。”

    郗归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了老人家:“老伯放心,郗氏必然不会?辜负诸位将士,我辈必将誓死保卫家国,驱逐胡虏。”

    郗声在一旁看着,慨然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缓缓流下。

    这一夜,郗归与将士、百姓们一道庆祝到了很晚。

    直到天边微微发白,才回了府衙歇息。

    这一睡便是五个时辰,直到快要?用夕食的时候,她才被南烛轻轻唤醒。

    郗归拥着被子,侧躺在床上,心中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放松之感,恨不得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再也不必起?床。

    南星看着郗归的模样?,顿时心疼不已。

    她倒了一盏温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女郎平日里就是太累了,要?我说,那些事?自?有下面?的人去做,您何必这么操心,当心熬坏了身体。”

    郗归听了这话,缓缓摇了摇头?。

    她原本还想再躺一会?,此时却?用力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南星懊恼地“哎”了一声,连忙将茶盏放在一旁,过来服侍郗归穿衣。

    她撅了噘嘴,不开心地嘟哝道:“早知道就不说了,您这又是何苦?明明打了胜仗,却?还是不肯好好休息。”

    郗归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我不是已经休息了一整日了吗?”

    “那是因为您昨晚一夜没睡!真要?算起?来,根本就没有多歇!”

    郗归抬起?手,理了理宽大的衣袖:“正是因为打了胜仗,我才更加不能懈怠,绝对不能。”

    南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扶着郗归前去洗漱。

    郗归接过温水浸湿的帕子,在梳洗的间隙吩咐道:“明日早些叫我,我要?去校场看将士们早训。”

    南星没有应声,郗归笑?着将帕子放回盆中,轻轻拍了拍南星的手背,然后高声呼唤南烛:“南烛,南星不听话,你明早可得记得叫我。”

    南烛笑?着答应了下来,南星拧眉看了郗归一眼,怏怏不乐地端着铜盆出去:“就我一个是坏人,行了吧?”

    郗归看着她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妆台跟前坐下。

    南烛一边缓缓为她梳发,一边柔声问道:“女郎,郎主去了城外的郊县,说要?趁着天气好,把城郊的几个村子都走?一遍,看看农户们有没有什么难处,这几日就不回城里了。您看是现在传膳,还是去外面?走?几步,等回来后再用夕食?”

    “伯父可带足了部曲护卫?”

    “带了,安伯亲自?安排,潘忠也去检查过了,不会?出岔子的。”

    “那就好。”郗归抬手按了按额角,“先不急着用夕食,让人送碟点心来,我先略微垫垫。你遣人去寻潘忠,让他过来见我。”

    “是。”南烛放下玉梳,出去吩咐小?丫头?跑腿。

    回来之后,听到郗归问道:“宋和?走?了多久了?”

    “不过三天。”南星轻手轻脚地为郗归挽好发髻,“女郎,南星虽然性子急,但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您何必如此着急呢?这般疲累,当心伤了身子。”

    “不能不急啊。”郗归叹了口气,“北秦几乎统一了北方全境,秦王与朝臣数次商议南下之事?。如今江北的骑兵,便是他们试探的先手。我们必须尽快充实力量,武装起?来,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郗归看向镜中的自?己。

    光滑的铜镜上,清晰地照出了她眼周的乌青。

    “你方才说不过三天,可对我而言,却?连一日都嫌长。我需要?战马,极其需要?。江南将士习于水战,可若要?在江北与胡人作战,就非得用骑兵不可。真要?论起?来,建昌马也并非多好的战马,可我们别无选择了。”

    南烛心疼地看着郗归:“可琅琊王已经动身,朝野上下无不看好,大臣们都说,鲜卑很快就会?送马过来的。”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鲜卑再如何与我们交好,终究还是御马南下的胡人。彼此间既利益不同?,就绝不可能长久地维持关系。”

    第86章 战术

    对于与鲜卑互市之事, 郗归并不像南烛那般乐观:“就算此?次互市之议成行,江左也绝不能太过依赖他们。如若不?然,有朝一日,必会受制于人。如今我只盼着, 苻秦在北方气焰汹汹, 鲜卑的君主能本着远交近攻的原则, 多卖些战马给我们,好教?我们在江淮一带牵制住北秦的势力。”

    南烛听了这话, 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 才出声宽慰道:“女郎放心, 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会时刻留意宋和与建康的消息。”

    简单梳洗之后,郗归才用了几块点心,便等来?了潘忠。

    行礼过后, 潘忠恭敬地立在一旁, 等候着郗归的吩咐。

    郗归示意他坐, 又让南星上了茶水点心。

    潘忠目不?斜视地坐着,脊背始终挺直, 丝毫不?见懈怠之色。

    郗归见此?情?形, 微笑着说道:“若是将士们人人都如同你这般, 时刻严守规矩,丝毫不?肯放松,我便大可放心了。”

    潘忠听了这话,憨厚地笑了笑,正要对着郗归说些谬赞之类的客气话, 却忽然心中?一动, 犹豫着看?向郗归。

    “女郎是担心,此?次战胜之后, 将士们会有所懈怠?”

    郗归轻轻颔首:“京口便也罢了,有我时不?时过去?看?着,想必不?至于太过松懈。可对于江北,我却难免有些担心。”

    潘忠听了这话,急切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担忧地看?向郗归:“女郎,江北——可是出什么事了?”

    “并未。”潘忠还?没来?得及舒口气,便听郗归接着说道,“我只是担心,北府军数年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甫一出战,便取得了胜利的佳绩,我担心他们骄傲轻敌,以至于失了分寸,乱了策略,以至于影响往后的战局。”

    “怎么会呢?”潘忠下意识地反驳道。

    “怎么不?会呢?”郗归看?向窗外,日暮时分,晚霞已经打到檐下,树叶婆娑而动,带着夕阳的光影。

    “无论是刘坚还?是李虎,他们都等得太久了。儿郎们蹉跎了太多年,迫不?及待地想要建功立业。可是潘忠,就?算京口上下是如此?地欢欣鼓舞,我们还?是得清楚地看?到,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郗归轻轻呼出一口气,略带忧色地说道,“两千人渡江迎敌,首战之后,杀敌两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对京口而言,这固然是个足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可是这五百余人的杀俘,与北秦的数十万大军相比,又如何能值得一提呢?”

    “女郎的意思是?”潘忠不?假思索地开口,等候郗归的示下。

    但话音刚落,他便拍了下脑门?,懊恼自己的迟钝。

    他起身于案旁跪拜:“女郎若有吩咐,只管交与卑职,卑职纵使赴汤蹈火,也必将完成指令。”

    “你不?必如此?多礼。”郗归示意南星上前扶起潘忠,等他重新就?座后,才接着说道,“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派人跑一趟江北,把我的话原模原样地带过去?,再好生看?看?那?边的形势,回?来?说与我听。”

    潘忠听了这话,郑重答道:“卑职定当不?辱使命,一字不?落地把话带到,再仔细观察那?边的情?形,毫无矫饰地报告给您。”

    郗归轻轻点了点头:“将士们太想建功立业了,我担心他们会太过冒进,只能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毕竟,与李虎、宋和相比,潘忠从未表现出强烈地征战沙场的愿望,只是一如既往地守在郗归身边,本本分分地尽职尽责。

    “能为女郎效力,是卑职的职责,也是我等的荣幸,实在谈不?上辛苦。”

    郗归轻笑一声,示意潘忠放松些:“不?要这样紧张,此?去?江北,你也好生想想,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甘愿在我身边待一辈子,究竟要不?要同李虎一样,也去?战场拼搏一番。你也是北府后人,又武力出群,年纪也不?算太大,若是想要搏个功名,也还?来?得及。”

    潘忠听了这话,憨厚地笑了笑:“多谢女郎为我着想。卑职是北府遗孤,还?未出生,父亲便已战死?沙场;落草未几,母亲又撒手?人寰。卑职深受郗氏恩德,幼时便做了少主的伴当,学刀枪武艺,明礼义廉耻。在荆州时,少主安排卑职做女郎的护卫,卑职既居其?位,便该负其?责,万事以女郎安危为要,以女郎忧乐为卑职忧乐,终生不?改此?志。”

    郗归轻轻晃动手?中?的茶盏:“可阿兄的伴当并非只有你一人,他留给我的护卫也并非仅有你一个,旁人都有心建功立业,唯有你,一直守在我跟前。潘忠,我只担心,数年之后,你会后悔如今的选择。你要相信我,于情?于理,我都希望你能有个好前途。”

    “卑职明白您的意思。”潘忠赧然笑着,看?向郗归,“可是女郎,子非鱼,又安知鱼之乐呢?说句僭越的话,女郎在卑职心中?,就?如同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我家世代受郗氏隆恩,卑职如今已年过三旬,孩子也平安长大,此?生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已全都尽到了。自此?以后,卑职唯以保护女郎、效忠郗氏为念。如此?,他日黄泉相见,也可无愧于郗氏,无愧于父祖了。”

    “你若执意如此?,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我还?是希望,你再好生考虑考虑。”

    “卑职明白。”

    郗归叹了口气,揭过了这个话题:“淮北一带,乃至于江淮之间,因为连年作战的缘故,早已地广人稀。北秦虽说派出了数股骑兵,却定然只能控制个别几个据点。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好消息。你此?去?江北,务必告诉刘坚和李虎,让将士们在江北的广阔战场上,进行大规模的运动战,以秦虏意想不?到的方式,迅速地集中?、分散、攻击、撤退,打他个出其?不?意。”

    潘忠听了这话,内心有些疑惑。

    但他向来?对郗归唯命是从,是以并未质疑,而是真诚地请教?道:“历来?两军征战,不?外乎攻城略池,女郎如此?交待,似非常规的战法。卑职愚钝,怕言语之间,误解了女郎的意思,以至于贻误江北战事,还?请女郎明示。”

    郗归轻轻颔首,蘸取茶水,在几案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对,这一次,我们不?做攻城略池的准备,而是游军于江淮之间,以游击为辅,创造有利条件,展开大规模的运动战。”

    “运动战?”

    “对,运动战,游击战,而非仅仅局限于攻城和据守。那?些要害的城池,暂且让谢墨的人去?守,我们得先打几个像样的胜仗。如此?一来?,一可在战争中?练兵,二可提升我军士气,挫伤秦虏的军心和战力。”

    郗归对照舆图,为潘忠解释运动战的打法,又补充吩咐道:“将士们需与谢墨打好配合,切不?可过分骄傲。北府军和豫州军各有所长,必得齐心协力才好,切记不?能在外敌当前的关头,生了内斗之心。将帅们都需谨记,我们渡江的将士毕竟不?多,眼下辎重粮草,还?要依赖谢墨周全运送,万万不?能因为简慢之举而坏了大局。”

    “是。只是这运动战,卑职还?是有些不?明白。”

    潘忠面?有惭色,郗归却并无责怪的意思,而是细细解释道:“此?前我已交代过,我们的每个将士都很宝贵,务必尽力保全。这并非不?可实现的空想,尽管从大局上看?,人少是我们无可避免的劣势,可在局部的战争上,我们依旧可以想方设法地取得绝对的优势。江北的首战,在这一点上就?做得很好。”

    “您的意思是,暂时放弃攻城略池,继续集中?兵力,灭杀小股敌军?”

    “对。江北广阔的战场是我们的优势,你此?次渡江,务必嘱咐将士们避敌主力,诱敌深入,然后再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郗归提笔在纸上示意,“江北若有自发的抗敌团伙,尽可能地予以必要的支持,让他们有计划地进行游击战。”

    如此?谈论许久之后,郗归轻咳几声,终于放下笔,喝了口茶润喉:“不?要小瞧当地自发的农民武装,只要指挥得当,这些人哪怕是处处侵扰,也能让秦虏疲于奔命。”

    “是,卑职记住了。”潘忠一页页翻看?着郗归方才画出的示意图,确认自己将全部交待都记住后,这才仔细折好那?叠宣纸,小心翼翼地放入袖袋之中?,起身向郗归告辞。

    “对了。”郗归叫住了他,“还?有一事,你安排下去?,让手?下人去?做。”

    潘忠虽然不?解,但还?是垂手?而立,静待郗归吩咐。

    “天渐渐热起来?了,你交代下去?,让将士们分批出去?垦荒,多开辟些田地出来?,回?头好用来?安置遗属、军属和流民们。”

    “遗属”二字一出,潘忠不?由心下凛然。

    此?次北府军虽在江北取胜,但捷报却只写了杀俘缴获等情?形,并未言明军中?的伤亡情?况。

    没有人知道,这欢欣鼓舞的京口城中?,过些时日,又会挂起几面?白幡。

    想到这里,潘忠肃然答应下来?。

    “找几位有经验的老?农,于江边、野外、山坡等地勘探,择取几个合适的地点,安排青壮们在农闲时轮流垦荒。至于诸如山地之类不?适宜耕种?的地方,便让将士们多种?些树。”

    “种?树?”

    “没错,种?树。先前不?是伐树烧制银丝炭吗?此?次便多种?些树,补平先前砍伐的亏空。”

    银丝炭是郗归根据后世的知识,教?部曲们烧制出的一种?白炭。

    这种?炭重量轻、硬度高,点燃后没有烟尘,也不?易熄灭。

    年初郗归派人去?三吴之地做生意时,银丝炭可是卖出了不?少,帮着郗归在吴地打开了大户人家的市场。

    第87章 整饬

    只是烧炭终究太过耗费木材, 也不利于?生态。

    郗归一直想着,等天气暖和之后,要多种些树补上,只是此前因着地动、梅雨等事影响, 一直没能付诸行动?。

    潘忠听了郗归的吩咐, 郑重地领命而去。

    南烛带着婢女们摆好夕食, 侍奉郗归用饭。

    “要依奴婢看,潘忠如?此忠心耿耿地待在您身边, 不正是好事吗?若他也上了战场, 您身边这一大摊子事, 岂不是又得重新寻人照看?不说别的,单单是西?苑那边,便又得重新布置。”

    郗归拿起羹匙, 舀了勺荷叶粥喝:“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是人人都有了去处, 唯他固守一隅,囿于?此处, 我只担心他日后后悔怨望。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 于?他, 于?我,于?大局,都有害无?益。”

    “您就是心善。眼下问过?之后,总算能放心了吧。要我说,人各有志, 保不齐潘忠就是不喜欢行军打仗呢。”

    “对对对。”南星听了这话, 抢先开口说道,“潘忠那儿子也不喜欢兵法?武艺, 倒是对稼穑之事颇感兴趣,甚至因此多次被其?母训斥。”

    南烛听出南星话中的不以为意,担心郗归因此轻视潘忠,误以为他们一家人都不思进取、贪生怕死,以至于?伤了二人间的主仆情分,所以连忙帮着找补道:“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罢了。前些日子,将士们配发了新的兵器,那孩子还对灌钢很有兴趣呢。”

    “既然对灌钢感兴趣,怎么不去西?苑看看?”郗归夹了一块蜜藕,玩笑般说道,“难不成潘忠觉得打铁是贱业,不想让儿子沾手?”

    “哪儿能呢?”南烛知道郗归是故意逗趣,但她向来?谨慎,还是替潘忠解释了一句,“潘忠奉命守卫西?苑,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擅入,又如?何?能让自己的亲儿子进去观摩呢?”

    “他一向小心。”郗归放下筷子,赞了一句,“对了,说起西?苑,伴姊那边可有消息了?”

    “尚无?。”南星撇了撇嘴,“女郎,你若要用伴姊,只管吩咐她便是,何?必让她先去造那什?么车?”

    “这样大的事,总要想清楚才好。再?说了,她虽聪颖,数日便造出了灌钢,可焉知不是巧合?这自行车,就当是让她练练手,半月为限,且看看她的本领,也让她好生想清楚,究竟要不要接着受领任务。”

    郗归起身走了走,在窗边站定:“南星,你陪我出去走走。南烛,拿着我的牌子,去前面府衙取京口、晋陵两地的田册过?来?,我待会?回来?要看。”

    南烛看了眼天色,开口劝道:“女郎,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不是还要去校场吗?田册不如?回头再?看?”

    郗归轻轻摇头:“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1。方?才与潘忠说起开荒种树之事,我倒想起了些别的。”

    她一边抬步出门,一边对南烛说道:“《史》《汉》说江南之俗,火耕水褥,果蓏蠃蛤,以渔猎山伐为业,无?饥馑之患、冻饿之忧,是故啙窳偷生,而亡积聚。2可见江南土地富饶,宜于?耕种,即便是随意耕作,也能维持生计。可如?今江南一带,又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呢?”

    “永嘉乱后,北人纷纷南渡,江南一带,即便再?怎样辛苦耕种,也没有前汉那般啙窳偷生的日子了。究其?原因,不过?是人多地少罢了。江左立国以来?,下游之地的粮食供给,始终仰赖三吴。这般受制于?人,终非长久之计。更何?况,我们手里有两万兵马,就更不能不做长远打算。”

    南烛听了这话,抿了抿唇,不再?做声。

    郗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取田册吧,我待会?仔细看看,若有想法?,便先记录下来?,等伯父劝农归来?,两相对照一番,也好查漏补缺。”

    第二日清晨,郗归早早地乘坐牛车,到了校场门口。

    校场之内的情况,可谓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平日里满满当当的校场,此时竟只松松散散地站着不到五千人。

    “人呢?人都去哪了?”南烛见郗归面色铁青,冷声开口喝道。

    即便心中早有预料,郗归还是没有想到,大胜之后,这些人竟会?懈怠至此。

    除了江北的将士外,北府军还有一万八千多人,其?中一万五千人驻扎在京口的校场。

    可此时此刻,校场之上,认真操练的将士竟然不足三分之一。

    “当值的参军、校尉在哪里?速速出来?见我。”郗归深吸一口气,对着迎面跑来?的三名士兵命令道,“登记校场上这些人的姓名,一人不落,一人不多。传令下去,立刻吹角集合!”

    一连串的指令下达后,何?冲、诸葛谈、高?权、刘道等人,一个?接一个?地快步跑了过?来?。

    郗归的目光缓缓扫过?几人气喘吁吁的面容,半晌,才沉声问道:“今日当值的将领是谁?”

    何?冲、高?权抱拳出列:“回禀女郎,今日是我二人当值。”

    “既当值,为何?不在校场组织早练?”

    “女郎,江北捷报传来?,将士们欣喜异常,前天夜里庆祝了一整晚,我们想着,是不是让将士们趁此机会?,暂且歇上几日?”

    “歇上几日?”郗归冷哼一声,“怎么?仗都打完了?无?事可做了?如?今竟已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了吗?江北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尚且没有喊着要休息,后方?倒是迫不及待地要歇息了?”

    何?冲一脸地不服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高?权拉住了袖子。

    高?权抿了抿唇,恭声说道:“女郎,我等不是这个?意思。”

    郗归冷眼看去:“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个?什?么意思?”

    “几个?月来?,将士们朝夕训练,好不容易有了这样大的好消息,我等想着,让大家松快两日,也算是劳逸结合。”

    “劳逸结合?前天一夜并昨日一个?白天,难道还不够休息的?再?者说,自我接手北府军以来?,每旬都安排将士们按比例轮休,遇到寒食、端午之类的节日,每每扩大休假比例。我何?曾不让你们休息?可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

    郗声说到这里,不由抬高?了声音:“何?冲,我且问你,军规是怎么定的?是不是说了每日需得早练?是不是明明白白地写了寒暑不辍、风雨不改?”

    何?冲咬紧牙关?,低声答道:“是。军规明言,除却战时之外,将士们需朝夕训练。若有特殊情形,而欲取消训练,需经当值将领审批同意后,报女郎允准。若事发突然,女郎无?法?审批,则需半数以上参军、校尉代表签字后,方?可取消训练,并将签字文书报女郎处备案。”

    “昨日清晨,我离开之前,曾告诉诸将,昨日训练取消,并当场签了文书。可今日既无?训练,文书又在何?处?”

    何?冲心下一凛,终于?明白郗归为何?发怒。

    他当即跪倒在地,恳切认错:“女郎息怒,是卑职玩忽职守,肆意妄为,以至于?违背军规,犯下大错。”

    郗归接手北府旧部后人半个?月后,便召集所有将领,为之讲述司马穰苴的事迹。

    齐景公时,司马穰苴临危受命,起于?闾伍之中,加于?大夫之上,当此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之际,斩庄贾、杀公仆,以徇三军。三军将士,无?不振栗惊惕,如?臂指使。

    当日,郗归再?三强调,军队务必纪律严明,做到金鼓齐鸣,令行禁止,否则便无?异于?山野匪徒、散兵游勇,更遑论上阵杀伐。

    那时何?冲还自傲地想,自己作为世?代从军的北府后人,家中叔伯个?个?上过?战场,怎会?不知道军令如?山的重要性呢?

    可短短几月过?去,他竟然当着万余人的面,因为不守军规而受到郗归诘责。

    何?冲满心羞惭,面色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权也跪伏在何?冲身侧,等候郗归发落。

    郗归看向诸葛谈、刘道等人:“‘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3。’我早就有这样的担心,所以甫一接手军队,便令刘坚定好规矩,又亲自训诫尔等,言明军令如?山,不阿一人。如?今这般,究竟是谁的过?错?你们倒是说说,该怎么惩罚?”

    何?冲不等诸葛谈等人回答,便当先开口说道:“卑职违反军纪,实在无?可辩驳,请女郎按军规处置,杖责八十,罚禄三月,降职一等。”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均变了脸色。

    郗归看在眼里,不待他们开口,便冷笑一声,做了决定:“何?冲、高?权,知法?犯法?,大违军纪,念你二人系初犯,且未造成大的损害,便杖责八十,罚俸一月。你二人可服气?”

    二人齐齐开口:“卑职心服口服。”

    “至于?你们几个?。”郗归将目光移向诸葛谈等人,“按照军规,尔等皆犯了失察之责,视为渎职,杖责四?十,尔等可服气?”

    “卑职甘愿受罚。”

    “起来?吧。”郗归收回目光,示意何?冲、高?权起身,“为免耽搁军中事务,自今日起,尔等轮流受罚,每十日杖责一人。全军上下,每旬加两节军规课,好好地学一学规矩。”

    “是。”诸将拱手应答。

    郗归看向不远处猎猎的军旗,冷然开口道:“这世?上有的是比投身戎旅轻松的活计干,我今儿把话放在这里,整个?北府军的将士,有一个?算一个?,若是受不了军营的辛苦,尽管站出来?跟我说,自会?有人安排他们去垦荒,去打铁,去砍柴,去烧饭,免得留在校场之内,平白损毁我北府将士的军心士气!”

    第88章 换将

    “是。”话音刚落, 何冲便郑重行礼,高声作答,“女郎放心,我等必不会再犯了, 也会好生约束部下, 整饬营中纪律。”

    郗归点?了点?头, 审视何冲的神色:“何校尉,你?莫怪我今日伤了你?的面子, 知耻而?后勇, 军营之中, 面子都是自己给自己挣的。”

    “卑职明白。女郎为了我等的衣食用度、武器马匹、前程安排,终日操劳不已,我等本该效死相报, 可却因不以为意的缘故, 违背军规, 辜负女郎,这实是我等的过错。卑职往后, 定当严守纪律, 若再犯令, 愿自裁以谢女郎。”

    郗归看了他一眼,转身面向?校场。

    此时距离她踏入校场,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校场上也?终于勉强站满了人。

    “点?名。”郗归冷声吩咐。

    何冲亲自拿过名册,沉声念出一个个名字。

    郗归走下点?兵台, 缓缓走进队伍中间。

    将士们匆匆而?来, 很多都军容不整。

    郗归缓缓吐了口?气,只觉得?道阻且长。

    她一排排走过, 目光扫过将士们或是担忧或是紧张的神色,忽而?听?到一个名字被念了两遍,却始终没有人出声应答。

    郗归微微扬首,看向?第七列的方向?。

    只见一个年轻士兵抬肘撞了身边之人一下,那人这才一个激灵,勉强站直了身体?。

    “答到啊!”郗归快步赶过去,听?到那年轻人压低声音吼道。

    “啊?啊到!”如此这般,在这个名字被第三次念出的时候,才终于有人答了声“到”。

    郗归站在那人跟前,闻到了一股隔夜酒的臭味。

    “喝酒了?”她面色沉沉开口?问道。

    旁边那个出声提醒的年轻人,在看到郗归走来时便心道不妙,此时一把拉住那醉汉,跪倒在郗归面前:“女郎恕罪,昨夜大家?心里欢喜,他就?多饮了几杯。”

    “呵,欢喜。”郗归简直要被气笑了,“军中是不是有禁酒令?我是不是三令五申,说除了旬假之外,其余时间严禁喝酒?”

    校场中一片寂静,唯有军旗猎猎作响。

    “李虎走了不过十日,宋和离开还没五日,你?们就?是这样守着军中的纪律的?!一个个都是二三十岁的人了,非得?让人日日守着不可?贺信何在?带着你?那群人出来!”

    贺信与李虎一样,都是郗氏的部曲,当时被郗归分配到北府军中,与宋和、李虎一道,从事政治、纪律、后勤方面的工作。

    如今宋、李二人不在,便由他来管着这一摊子。

    一人小跑着过来,面色通红地拱手请罪:“女郎恕罪,五月的粮米自三吴送到,因?数量巨大,贺司马亲自带人去接了,此时应当还在渡口?。”

    “他既要出去,怎么不把手头的事务安排好?”

    “司马安排了,二部的人今日都参加了早训,也?绝无饮酒之人。至于其余五部——”那小兵抬头看了一眼,犹豫着说道,“这样欢庆的时刻,人人都想放松。司马刚刚晋职,除了二部的旧部之外,实在是指挥不动?啊。”

    “好,好得?很。这就?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司马,这就?是我授的好官!若是没有这个本事,若是不敢得?罪人,一开始就?不该当这个司马。如此不顾职责,简直是害人害己。”

    郗归看着来人额上的汗珠一滴滴垂落:“你?告诉我,他是无能,还是渎职?”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郗归回到点?兵台上,拿过何冲手里的名册,挥手扔到地上。

    “第一批将士北渡之前,北府军两万余人,几乎人人请缨出战,无一不是英豪儿郎。可你?们是怎么做的?”郗归的目光从一列列将士的面庞上扫过,一字一顿地吐出14个字,“肆意妄为,不守军纪,擅自取消早练。

    她沉声问道:“如此懈怠,难道去了江北之后,竟要靠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取胜吗?”

    “骄兵必败的道理,连黄口?小儿都能明白。更何况,江北只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如何竟能让尔等忘形至此?”

    “我北府将士,享誉江左,难道就?是靠着这样的涣散和懈怠吗?”

    郗归失望地缓缓摇头:“北秦蓄意已久,欲集全境之力攻打江左,我北府将士,需得?人人都有以一当十的勇武才行,可你?们是怎么做的呢?如此军队,安能拱卫江左?何谈收复二京?”

    “传令江北,让刘坚回来。将士们一日不能恪守规矩,他便一日不必再上战场。”

    话音落地,在场之人无不色变。

    刘坚对于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渴望,北府军中无人不知。

    为此,他甚至愿意放弃两万将士的统领之位,带着两千人赶赴江北战场浴血奋战。

    如今郗归为了整饬规矩,强召刘坚南归,将领们忧心刘坚执意留在江北,以至于抗命不从,触怒郗归;士卒们则担心刘坚气怒而?归,会连带得?整个北府军气氛森严、严苛度日。

    将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极小的幅度交换着眼色,却始终没有人出声。

    一片凝滞中,刘道深吸一口?气,犹豫着开口?劝道:“女郎,临阵换帅是为大忌,我等今后必将好生训练,严守规矩,您看能不能先不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郗归冷冷扫视,刘道、高权等人都垂下了头颅,“赶在真正的大战开始之前,以临阵换帅的方式磨砺军心,督促将士们谨守军令、加强训练,总好过等到两国开战之后,将士们上了战场,仍旧肆意妄为,以至于一败涂地。”

    话说到这个地步,无人再敢开口?相劝。

    郗归命令何冲接着点?名,又令贺信的部下两人一组,检查饮酒之人。

    漫长的等待后,校场上共查出三百二十六名宿醉者。

    郗归下令,将宿醉之人通通杖责四?十,并把此事记入个人与其所在队伍的功过簿子。

    刑罚过后,军中一片肃静。

    郗归再次扫视校场,高声开口?:“古语有云:刃不素持,必致血指;舟不素操,必致倾覆;若弓马不素习而?欲攻战,未有不败者。1自接手北府军以来,我夙夜忧寐,唯恐粮米不继、武器不利、马匹不足,使我北府将士,白白于战场上丢了性?命。所以反复强调纪律与操练者,并非我有意严苛、不近人情,实在是担心平日里的放松懈怠,反使得?尔等在疆场之上白白死伤。我高平郗氏,自渡江以来,便与北府将士同心同德。爱护之心,昭昭可见,还望诸位珍重自身,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务必严守纪律,勤于操练。如此,才可于战场上最?大程度地保全自身,才能于战胜之后,平平安安地归来,与父母妻儿团圆。”

    刑罚之声犹在耳畔,郗归如此言辞恳切,军中将士都有所动?容。

    校场上有不少年轻士兵,甚至在听?到郗归话后纷纷落泪,发誓再也?不任性?妄为,无视纪律,逃避训练。

    郗归欣慰地赞了几句,说了些?以观后效之类的话,而?后继续吩咐道。

    “治军之道,信赏必罚。今日凡渎职、酗酒、无故缺席训练者,均会受到惩戒和记过。至于认真操练之人,也?不可不赏。传令下去,早上在校场上如常早训的士兵,凡百夫长以下的,全部升为百夫长;百夫长之上的,另外造册登记,若无旁的过错,以后率先提拔。”

    人群中出现了极小的晃动?,郗归立于点?兵台之上,清楚地看到有人互相使着眼色,有人不甘,也?有人懊悔。

    她清了清嗓子,高声勉励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今日之赏罚虽定,但来日方长,有的是立功受奖的机会。尔等需谨记,务必不可被胜利冲昏头脑,万万不可轻敌,更不能放松训练。”

    她没有满足于将士们的保证,而?是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地,继召回刘坚之后,做出了第二个令人惊诧的决定。

    众目睽睽之下,郗归坦然地走下点?兵台,轻轻抚摸校场一边那座刻着首批出征将士姓名的石碑:“五月初二,我北府军两千人赴江北作战。自今日起,每月初一,京口?均会送五百人去前线战场历练,再换一百五十人回徐州修养。”

    她转身看向?肃立的将士们,缓缓说道:“诸位好生训练,也?好奋战沙场,博取功名,光耀门楣。”

    消息一出,校场上便传出了一阵阵私语声,待看到郗归没有阻止的意思后,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如同鼎沸。

    刘道等人今日已然领教了郗归说一不二的脾气,是以并无人上前相劝,甚至还有人因?为自己也?能有机会上战场大展身手而?感到兴奋激动?。

    郗归看着眼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接着训练,然后便离开了校场。

    几日后,于郊县检视农事的郗声终于回到府衙,郗归听?闻消息后,立刻离开校场,赶回去与郗声相见。

    简单的寒暄过后,郗声率先开口?问道:“听?闻你?在校场大发脾气,罚了几个将领和不少士卒?”

    郗归坦然承认:“不错。”

    “捷报传来后,军中难免心浮气躁,你?整治一二,正是合宜。”郗声捋了捋胡须,斟酌着说道,“只是江北才刚打了胜仗,你?就?召回刘坚,徒留李虎在那边主事,恐怕会让北府旧人以为你?是要过河拆桥,打压刘坚,扶植李虎。”

    时隔数日,提起这件事时,郗归还是很有些?不快:“打从北固山会面以来,我不知跟刘坚强调了多少次,一定要讲规矩讲纪律,万万不可放松训练。可几个月过去了,军中竟然还是这么一副懒散懈怠的模样。这让我如何能不生气?我若没什么动?作,恐怕那群人会以为我不过是口?头说说、实际上并不在意?真要如此,往后我还如何管理这群将士。”

    第89章 弃儿

    她郑重?地看向郗声:“伯父, 事实如此,刘坚不?得不?罚。他之所以不得不从江北回来,并非是因为我的猜忌,而是由于他自己往日里的失职, 他是自食其果。”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阿回, 人生在世, 为官也好,做事也罢, 都不?能仅仅凭着自己问心无愧, 你要做北府军的首领, 就要让他们发自内心地信服你,敬仰你,而不?是揣度你厚此薄彼, 重?部曲而轻将士。军心浮动, 可是带兵的大忌啊。”

    “谢谢伯父, 我明白的。刘坚有野心,有?将才, 识大?局, 与宋和配合得也还算可以, 我并非不?想用他。只是他满心都是那种江湖意气的带兵之法,眼下看来,并没有?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北府军若是今日能为了一点小胜而懈怠训练,那明日天气不?好,是不?是也要休息?后日若打?了败仗, 是不?是还得休息?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安能指望他们?与北秦作战?”

    郗归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 “再者说,北府军宛如利剑,如若不能将其牢牢握在手里,恐怕会酿成大?祸。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们今日会因不想训练而违背指令,焉知他日会不会为了利益和意气抢劫商旅、肆意杀俘、甚至为祸一方呢?昔年苏俊之乱,造成了多?么?大?的动荡?可一开始的时候,苏俊不?也是位为国征战的流民帅吗?伯父,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们?不?能不?防微杜渐,必须迅速地做出惩戒,扼杀这股不守规矩的苗头。”

    郗声沉吟着,没有?做声。

    郗归继续说道:“这几日我细细观察,觉得何冲其人倒还不?错。他和刘坚一样出身将门,也有?建功立业的抱负,却更守规矩,也更信服我。”

    说道这里,她抿了抿唇:“无论何冲是真的信服,还是因为形势而不?得不?低头,眼下我都需要像他这般态度的人。等刘坚回来,下月初一,就由何冲带着五百将士去?江北,代行刘坚的前锋参军一职。至于刘坚,等他回来,我亲自去?和他谈。希望他和北秦交过手后,对‘令行禁止’四个字,能有?更加深刻的见解。”

    郗声叹了口气:“你既已考虑周详,那就这么?做吧。只是北府军除了刘坚之外?,还要两万余人,他们?的想法,你也得顾及一二。”

    郗归点头应是:“校场上的诸位将士,我虽罚了,却也并非没有?奖赏。赏功罚罪原是一体,有?人抱怨,自然也会有?人因受赏而欢喜鼓舞。便是那些受罚的人,我也都着人送了伤药,又吩咐人专门做了忌口的食物?,方便他们?养伤。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出气,也不?是为了惩罚谁,只是希望人人都明白讲规矩、守纪律、严训练的重?要性。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淮北流民即将渡江,北府的将士会越来越多?,若不?提前定好规矩,只怕日后事情会朝着无法挽回的地步发展。”

    说到这里,她殷切地看向郗声:“伯父,李虎去?了江北,宋和去?了豫州,接任的贺信还是太过年轻、也太过稚嫩了。阿回冒昧,想向您受累,帮着管管军中的纪律规矩,再以祖父昔日率北府旧部抗击胡马、守卫江左的事迹为主,巩固这支军队对我高平郗氏的忠诚。”

    郗声听到这话?,拧眉说道:“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岂能独独忠于我高平郗氏一家?”

    郗归并未因郗声的愚忠而感到生气,而是婉言劝道:“伯父,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江左如今这般的局面,即便我们?不?将军队牢牢把控在手里,将士们?难道就会全心全意忠于皇室、忠于社稷吗?皇室忌惮流民军,将士们?也不?信任皇室,我们?若是放手,只能让那些世家捡了便宜。伯父,您想想,那些世家若是有?了军队,有?几个会愿意耗费巨大?的资粮和人力,在江北一线抗胡呢?”

    郗声抬眼看了看郗归,没有?作答。

    半晌,才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军中的东西?,我原也不?懂。我是个无用又老朽的人,你若觉得我还有?些用处,我便去?校场看看。”

    郗声天性不?爱与人争执,又向来不?贪恋权势名利。

    对他而言,江左的前途命运是个太过沉重?的担子,他无力承担,也害怕去?承担——他怕自己负不?起这个责任,怕自己行差步错,毁了江左。

    相比之下,在军国大?事上,他更愿意听指令行事——无论是书中的箴言,还是郗归的建议。

    更何况,郗岑在世之时,他们?父子之间,交流得实在太少。

    他深恨郗岑的颠覆之举,也知道郗岑不?喜他的迂腐。

    他们?那时还不?知晓,彼此之间的父子缘分,竟是这样的浅薄,以至于早早地便阴阳两隔,没有?来得及真正成为一对互相理解的父子。

    可在和郗归的接触中,郗声似乎弥补了这个遗憾。

    他有?时会觉得,郗归的身影,模糊地与自己早逝的儿?子重?合了起来。

    他知道他们?是如此地不?同,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他们?相像。

    他甚至觉得,郗归是比郗岑更加完美?的孩子,因为她从不?吝于剖白自己。

    正是在郗归一句句的剖白中,他才真正理解了郗岑,理解了郗归,也理解了他们?的抱负。

    他有?时候真的宁愿郗归才是自己的孩子——不?是因为郗岑不?够好,而是他觉得自己不?好,所以才需要郗归这样坚毅又柔软的孩子。

    也正因此,即便他并不?十分赞同,却还是愿意去?帮郗归做些什么?。

    郗归听到郗声的答复,开心地看着他笑?,眼睛弯成两个可爱的月牙。

    郗声看了这笑?,打?心底里高兴起来,觉得天气都明媚了起来。

    郗归拽着郗声的袖子,轻轻摇晃道:“您才不?是无用之人呢,阿回需要您,京口的百姓也需要您,我们?都爱戴您,您可不?能妄自菲薄啊。”

    不?料郗声听了这话?,却怔愣了片刻,没有?说话?。

    “伯父,您怎么?了?”郗归轻轻拽了拽郗声的袖子。

    “没什么?。”郗声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犹豫着开口说道,“我哪里配受京口百姓的爱戴呢?”

    郗归担忧地看着郗声:“平白无故地,您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次去?郊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郗声听她这么?问,再次长叹一声,捂住了额头。

    在郗归焦急的等待中,他低声说道:“此次下乡查访,我遇到了一个哀哀欲绝的老妇人,在路边怒骂县令。”

    “可是那县令为非作歹、害了老妇人的家人?”郗归探询地问道。

    不?料郗声听了这话?,神情却更加复杂,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为难。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郗声在郗归担忧的目光中,将这老妇人的故事和盘托出。

    原来这老妇人乃是丹徒县人,年方二十便守了寡,十余年来,含辛茹苦地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

    其女于去?年年初成婚,嫁与邻村的一名农夫,生活本来还算美?满,没料想,去?年地动之后,那农夫的姑表妹家破人亡,回来投奔外?祖家,后来竟与表哥厮混到了一处。

    那农夫母子可怜表妹,最后竟强行休了老妇人的女儿?,改娶表妹为妻。

    老妇人的女儿?大?归在家,处处受兄嫂的白眼,成日里有?干不?完的活计。

    天灾之后,农家生计本就艰难,那女儿?能有?片瓦遮头、一日两餐,已然心满意足。

    只是没想到,半年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上月中旬,老妇人的女儿?产下一女。

    那孩子天生体弱,产妇更是虚弱得连奶水都没有?。

    老妇人虽然可怜自己命苦的女儿?,却架不?住儿?子儿?媳不?愿多?养一个外?甥女。

    那儿?子说得振振有?词,接连两年的天灾,使得庄户人家谁都没有?存粮,妹妹是骨肉亲人,他二人节衣缩食也便养了,可这孩子却是那负心汉的血脉,如何能再平白耗费一份米粮?

    老妇人的女儿?理解兄嫂的为难之处,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抚养病弱的女儿?,只好强忍着心中的愤怒与羞耻,抱着孩子去?前夫家里,乞求对方收留孩子。

    可前夫那表妹竟也临盆在即,如何能愿意养她的女儿??

    老妇人换不?来婴孩能够入口的小米,眼睁睁看着女儿?和外?孙越来越消瘦。

    走投无路之下,便劝着女儿?将孩子遗弃在县城中,盼望着会有?富足的好心人收养。

    不?幸的是,那孩子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在梅雨天里受了半个时辰的冻,还没等到好心人收养,便先一命呜呼了。

    县里差役发现孩子的尸体后,当?即报给县衙。

    那县令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同时也是个不?晓得民间疾苦的世家庶子。

    他听闻此事,顿时震怒不?已,痛斥道:“贼寇害人,原系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1

    言语之间,竟是将老妇人之女遗弃婴孩之事,看作比杀人越货更加严重?的大?罪。

    县令如此重?视,底下人自然卯足了劲查案。

    没过多?久,县衙就查明遗弃婴孩之事,乃是老妇人的女儿?所为。

    县令向来自诩善治,孰料辖区内竟出了这般丑事,气怒之下,竟判了老妇人之女绞刑。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何至于此?”

    郗声疲惫地说道:“是啊,何至于此。这两年年景不?好,那女子自己都依靠娘家过活,如何还能再养得起一个病弱的婴孩?纵是犯了遗弃之罪,也不?该丢了性命。”

    第90章 罪女

    “未知身死处, 何能两相完。”郗声喃喃念出王粲的《七哀诗》,不觉悲上?心头,“那妇人错不至此,可?孝悌人伦乃是天下至道, 她?所作所为, 究竟有伤教化, 县令虽判得重了些,却也不能说错。我既不能让治下百姓过上好日子, 又不能料理清楚官司, 枉为徐州刺史。”

    “不!”郗归突然出声, 打断了郗声的自责,“那县令判得本就不对!婴孩生来便有父母,那孩子并非其母一人孕育, 那县令何以竟判了母亲死刑, 而对那个对亲生女儿置之不理的不义之人不管不顾?”

    “遗弃婴孩的决定, 毕竟是那母亲所做。”郗声愣了一瞬,下意识地答道。

    “可?在此之前, 那为人生父者, 却先做出了弃养的行为!”

    郗声没有说话, 郗归接着说道:“再者说,那女子实在无力?抚养婴孩,才做出了遗弃之举,内心定然?也是盼着孩子能被收养的。如若不然?,乡野田间, 有多少能够杀死婴孩的机会?就算那孩子在家生生饿死, 也不会有人上?门问罪。她?不过是因为心软,不舍得孩子白白饿死, 所以?才行了十多里路,将孩子送去了县城。却没想到,就是这?一点小小的不忍,竟成了她?自己的催命符。”

    郗声不得不承认,郗归这?话说得有理。

    越是生计艰难的时候,乡间便越容易发生溺杀女婴之举,那县令对这?女子施以?绞刑,未尝没有震慑全境的心思。

    只是可?怜那女子,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却糊里糊涂地撞到了枪口上?。

    室中一片凝滞,好半晌,郗声才开口说道:“这?两年灾害频繁,百姓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好在今年地动之后,再没有旁的异常天象,应该不会再出现像这?样的事情了。”

    郗归看着郗归满面的愁容,轻轻叹了口气?,也顺着话茬说道:“正是如此。前些日子您去郊县督察今年的农桑进展,我也翻看了田册和旧志,心里生了几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什么想法?阿回快说与我听。”郗声早就发现,这?个侄女常常会有些与寻常人不同的巧思,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郗归令南烛拿来之前所做的笔记,逐条说道:“眼下正是早稻生长的时候,听您方才说,各地均已有条不紊地展开浇水、施肥等事项了。若有余力?,各乡里可?做些加固堤坝、清理渠道之类的工作,以?免夏季雨水多发,以?至于泡坏庄稼,甚至是发生洪灾。”

    郗声含笑?点头,郗归指着笔记上?的简易图示,进一步说道:“去年江南暴雨成灾,以?至于淹了不少村落,造成极大?的伤亡。便是无人死伤之地,也难免有农田被淹。灾害之所以?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水陆失宜难辞其咎。”

    郗声想到田间交错横生的陂堨,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中朝咸宁三年,杜元凯就曾上?疏论水利之事,说陂多则土薄水浅,潦不下润。故每有雨水,辄复横流,延及陆田。1可?南渡以?来,江南户口日增,百姓们为了方便,争先恐后地建造了不计其数的陂堨。一旦暴雨连绵,这?些原本为了利农建造的陂堨,往往会成为大?灾的帮凶。”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轻轻颔首,而后整理思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因此,我们便该指派专人,检查陂堨,可?用者进行修缮,易决者干脆摧毁,以?免今夏再生洪灾。”

    郗声有些担忧:“可?徐州如此多的郡县,怕是没有那么多懂得水利的人去操持此事。且陂堨关乎农民生计,一旦有修有毁,保不准便会有行贿受贿乃至于借机生事之人。”

    郗归沉吟片刻,提议道:“那便建立绝对的标准,譬如说两汉之时的旧陂、旧堨,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依然?留存下来、没有被洪水摧毁破坏的,必定于泄洪无碍,可?以?修缮保存,以?作蓄水之用。”

    “山谷中的小陂、小堨,不会影响村庄田舍,也可?保存。”

    “至于后世所建之陂堨,尤其是曾因雨水、洪水决溢过的,便通通决沥。”

    “伯父可?组织人手?,细细研究一番,如此这?般地出个章程,然?后再安排人监督施行。若是不放心各郡县落实的情况,便派几个带刀部曲在旁督责,想必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郗声听完这?些,沉吟着抚了抚胡须:“我明?日让人去请几个通晓水利的先生来,好生商议商议。”

    郗归点了点头,开启下个议题:“中朝以?来,一直有督察州郡播殖的成规。您任徐州刺史之后,年年都查访郊县稼穑之事,又命人于各郡县巡行,每年举其殿最。”

    她?略微顿了顿,还是说出了下面的话:“这?本是好意,可?是历来确定殿最等次的时候,往往以?顷亩多少作为依据,以?至于各郡县或是虚张其数以?为功绩,或是广种田亩却不精心侍弄,从?而导致甫田维莠之弊。”

    郗声听了这?话,怔愣片刻,喃喃说道:“南渡以?来,大?批流民过江,亟需开垦田地维持生计,所以?我才定了这?样的规定,不想却让他们荒废了田亩。”

    郗归看着郗声自责的面容,心中颇为不忍:“阿回知道您是好意,可?人人皆求自利,官员们为了考课,难免顾东不顾西。我翻检史书、旧志,其上?数据历历可?见,精耕细作,远胜粗放播种。如今淮北流民即将南来,垦荒之事,可?交由流民与北府军去做。至于诸郡县,伯父,阿回以?为,与其求多,不如求精。”

    “可?。”郗声自责地答应下来。

    郗归嗯了一声,翻动笔记,接着说道:“除此之外,蚕儿也到了该结茧的时候,养蚕缫丝之人,怕是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不错。”郗声曾任徐州刺史多年,对农桑之事很是熟稔,“养蚕者近期便得留意取茧,之后再进行煮茧、剥茧、缫取、整理等诸多工序,然?后才能进入到纺纱这?步。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实则都很是熬人,又需要极熟练的技巧。譬如说缫丝这?一步,就得灵巧的妇人细致地将茧丝缓缓抽出,否则就不能保证丝线的质量,无法纺出好纱,也便不能织成中上?等的丝绸。”

    郗归认真聆听郗声的讲解,等他说完后,才出言提议道:“伯父,既然?养蚕缫丝是如此专业的工作,需要极其熟练的技艺,那我们为何不专门组织一群手?艺高超的人来做这?些呢?如此一来,也好提高缫丝的质量和效率。”

    “你?的意思是,像军户一般设立蚕户?”郗声看向郗归,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微光。

    “不。”郗归缓缓摇头,“我要组织一帮女子,成立专门的缫丝作坊,就如同西苑的铁匠一般,只是不必与世隔绝罢了。”

    “你?的意思是,就像绣娘一般,只收女子,按劳取酬?”

    “不错。”郗归接着说道,“您方才所讲的故事中,那女子大?归在家,终日劳作,却仍旧无法养活自己的孩子。究其原因,并非这?女子懒怠,而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可?以?换取粮米的手?段,就连自己,也只能靠着为兄嫂干活而获取少许的食物?。还有那老妇人,她?虽是母亲,却无力?约束儿子儿媳,也是因为自身毫无资财的缘故。”

    经济基础不仅决定上?层建筑,也决定家庭地位。

    即使到了古代,也同样如此。

    郗归这?样的论调,对向来讲究礼仪孝悌的郗声而言,可?谓石破天惊。

    “治家之道,礼义为先,如何能因资财而乱礼义?”

    郗归听了这?话,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可?是伯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2对于那些连吃饱肚子都算奢侈的人而言,礼义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东西。再说了,就算我不这?么说,可?事实难道不就是如此吗?如若不然?,那老妇人的儿子为何不孝不悌,罔顾母亲的意愿,不顾甥女的死活”

    郗声涨红了脸:“因为其妻不贤,挑唆生事。”

    “可?夫为妻纲,若其妻不贤,做丈夫的为何不加以?管教呢?”郗归扬起头颅,顺着郗声的话头问了下去。

    “许是那女子太过泼辣,做丈夫的没有办法管教。”

    郗归笑?着看向郗声:“既然?如此,想必这?做丈夫的也深受其害,那为什么不停妻再娶,另聘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子为妻呢?”

    郗声有些支吾:“也许是这?两年年景不好,他娶不起别的妻子。”

    “不是这?样的,伯父。”郗归坚定地反驳道,“底层民众之中,殴打妻儿的男子并不少见。老妇人的儿子若真觉得妻子不对,总能劝说或者管教一二?。他是家里的壮劳力?,若能坚定心意,一定不至于让妻子爬到头上?,对自己的母亲和同胞妹妹指手?画脚。之所以?会是如今这?般的结果,一定是那妻子的所说所想,符合了他自己的利益,所以?他才沉默不言,任由妻子出头去做这?个恶人。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老妇人的儿子懦弱无能,儿媳强势泼辣,可?他任由妻子这?样对待母亲和妹妹,不也是不孝不悌吗?”

    郗声没有说话。

    事实上?,无论是郗声还是那个丹徒县令,他们都不自知地把怪罪的眼光停留在了那可?怜的年轻母亲身上?。

    而那些有过错的男人,无论是先通奸后弃养的前夫,还是那个享受了妹妹辛苦劳作、却不肯为外甥女出一份粮米的兄长,都完美地隐身了。

    第91章 减税

    这便是男人的世界, 男人的?道德。

    在他们主导的?世界中,女人总要受到更多的苛责。

    无论他们是不是有意为之,事实就是如此。

    郗归无意在这个问题上与郗声展开过多的?论辩,事实胜于雄辩, 她首先需要?行动。

    “不说这个了, 我们接着?说缫丝作坊的?事。您看?, 在这个故事里,那大归在家的?女子, 纵使终日辛劳, 也只能指望着?兄嫂的?良心过活。这指望太过虚无缥缈了, 以至于她走投无路,丧了性?命。可如果她能有一份谋生的?手段,有机会为自己和女儿?赚取赖以生存的?粮米, 就不会是如今这般的?结局了。”

    “譬如说我。”郗归拿自己举起了例子, “如果我大归之后, 只是待在家中,靠着?家中的?供养度日。那么有朝一日, 无论我愿不愿意, 都会被二兄安排着?嫁出去。到那个时候, 嫁给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完全不由我自己做主了。可是阿兄留给了我人手、钱财和庄园,有了这些,我便能够到京口来,做出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事到如今, 二兄再?也没有办法?任意掌控我了。您看?, 人,尤其?是女人, 总要?有自己立身的?倚仗才是。”

    郗声听到郗归代入了自己的?例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竟觉得她说的?很有几?分?道理.

    郗归看?出了郗声的?动摇,接着?说道:“就算不为了所谓的?家庭地?位,一个换取钱财的?谋生手段,也能为像那个不得不遗弃女儿?的?母亲一般的?可怜人,提供一个可能的?出路。伯父,这些女子,也是您治下的?子民啊。”

    “也罢,既然你执意要?做,那就试试吧。”

    郗声终于松了口。

    他其?实并不太在意那些女子的?处境,但郗归拿自己打比方,难免让他觉得心有戚戚,便也对那些女子多了几?分?怜悯。

    再?者说,他心中其?实很明白,事到如今,掌握兵权、又与身在中枢的?谢瑾交好的?郗归,才是京口真正的?主人。

    他了解郗归如今的?性?情?,知道但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自己的?反对,其?实根本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她之所以肯这样耐着?性?子解释,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她的?伯父,她对自己尚有几?分?敬爱,而且也想跟人说说这些事情?罢了。

    郗声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懦弱的?人,不愿承担那样多、那样重的?责任,所以宁愿听从郗归的?吩咐行事。

    但他同时也喜欢郗归在每做出一个决定之后,如此这般细细地?来劝说他的?场景,所以才每每认真思考,提出自己的?疑惑之处。

    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去了解那个属于郗归的?世界,也借此窥探曾经?的?郗岑的?想法?。

    “不过,自古以来,农家便是男耕女织,男子耕种?获取粮米,妇人缫丝贴补生计,若是官府组织妇人缫丝,然后再?将纱线丝绸出售,是否会与下民争利?”郗声皱了皱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们雇佣妇人,自然会给他们发放酬劳。这些人如果自己养蚕缫丝,辛苦终年,还卖不出好价钱,反倒要?自己承担养蚕的?风险。如果官府统一组织,一则可以为农户避免养蚕的?风险,二则可以把控纱线和丝绸的?质量,三则可以寻找销路,卖出更?好的?价钱。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让真正缫丝的?农女获利,把售卖纱线和丝绸的?利益,真正送到劳动的?女子手中,以免她们终年劳作,却还要?在家受各种?各样的?委屈,甚至失了性?命。”

    郗声抬眼看?向郗归:“就算成立了缫丝作坊,那些男人也不会同意让所得的?粮米资财都只属于农女一人的?。夫为妻纲,这些收获并非嫁妆,家主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过去。”

    “无论如何,如此一来,缫丝女的?处境都会好些。再?说了,天长日久地?,在外劳作的?妇人必然不会甘心被家中男人夺去报酬,她们会争取到利益的?,我也可以帮助她们。”

    郗声闭了闭眼:“阿回,我知道你同情?那些女子,可农事乃是一乡、一州、一郡乃至一国的?根本,那些做农活服徭役的?底层男子,若是因此不满,进?而生事,势必会造成极大的?动荡。”

    “那就让他们没有工夫生事。州府可以下令,于各地?设立三长,选取德高望重之人为邻长、里长、党长,让他们带领青壮,于农事之余修建水渠,如此一来,还可以避免那些胡搭乱建的?陂堨被拆除后,影响农田灌溉。”郗归冷酷地?说道,“再?说了,人的?不满其?实都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只要?价码出的?够高,就不会存在难以消弭的?不满。官府可以为兴修水利者提供一日两餐,至于那些参与集体缫丝的?妇人,在口粮之外,可以另外发放一份食物。这两年收成不好,如此这般的?三份粮米,对农家而言,已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若是这种?情?况下,还有人非要?砸了别人送到跟前的?饭碗,那就是他不识抬举了。纵是他想闹事,也要?看?看?别的?领粮人愿不愿意。”

    郗声听着?这般口口声声明码标价的?话,宛如一个因循守旧的?士大夫,陡然遭遇来自商品世界的?巨大冲击,只觉得头晕目眩,难免认为这一切都荒谬极了,无礼极了。

    “可是伯父,这本来就是事实呀。”郗归以手支颐,露出了一个天真又世故的?笑容,“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最为畅通的?通行证。它们一个叫作权势,一个叫作力量,骁勇善战的?军队是力量,能够学以致用的?知识是力量,可以换取衣食药物的?金钱也是力量。我们利用金钱和粮谷来引导百姓,达成双赢的?目的?,总好过用权势和武力去逼迫他们吧。”

    郗归执起小壶,为郗声和自己各添了一盏茶:“再?说了,在乡下设立三长,是于教化有益的?事情?,可以把州府的?命令一层一层地?传递下去,免得基层欺上?瞒下,鱼肉乡里。至于缫丝之事,我们可以逐层递进?。刚开始的?时候,可以先把劳作的?地?点安排在村里,让那些女子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活。如此一来,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至于太过抗拒。等到他们习惯了这种?劳作方式,家里也习惯了妇人们赚取的?这一份粮米后,再?将缫丝作坊统一安置到各县。这些女子去县里做工时,由里长指派乡勇护送,以保安全。在县里,由专人进?行指导监督,严格把控质量,再?统一送到京口,由我们的?商户送去贩卖。出售所得,州府与商户分?成,各县与州府分?成,各县所得,取四成用作来年养蚕缫丝的?成本,一成用于修缮作坊,两成交与县衙,其?余三成,发放给劳作的?女子。”

    “至于城市里。”郗归叹了口气,“江北战事已起,两军交战,北府军势必会有伤亡。我们虽已定了抚恤的?章程,但那些丧夫、丧子的?妇人,还有家中青壮在战场上?致残的?女子,若有愿意的?,都可以去作坊中找份活干,就如同现今校场中那些洗衣、择菜之类的?工作一样,只是报酬更?高些。天长日久,等大家习惯了作坊的?存在,若有寡居在家的?妇人心动,那么只要?能做好活计,哪怕与北府军无关?,也都可以加入。等人人都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女子出来做事也就没有那么令人反对了。”

    郗归认真地?说道:“伯父,我要?成立缫丝作坊,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女子。农家妇人自行养蚕缫丝,品质参差不齐,若能由官方来把控,对各级府衙而言,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郗声叹了口气,默认了郗归的?提议,没有再?纠结于这个议题,而是开口问?道:“你方才说设立三长?”

    “是。江左本就有里、亭、乡等架构,各层也有官长。只是时日太久,日渐散漫,以至于失去了原有的?作用。且里作为最小的?治理单位,毕竟还是太大了,使得州府无法?逐级控制到最基层。我们可以对乡间治理机构进?行改组,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使之检查户口,征收租调,训练民兵。1”

    “如此一来,改动怕是有些大,会触碰到乡间原有的?宗族利益、团伙利益。”郗声皱眉说道。

    徐州虽无那种?极大的?世家世族,可郡县以下,却难免有宗族势力和利益集团,他们扎根日久,恐怕很难撼动。

    “无碍。我并非要?铲除基层的?宗族势力,三长制可以在原有的?基础上?实行,原本的?里长、亭长、乡长,若有优秀的?、得民心的?,依旧可以被推选为邻长、亭长、党长。只是就任之后,务必完成领受的?任务罢了,否则便会被常态巡视的?监察队伍在禀明州府后罢免。再?者说,伯父,一力降十会,我们有军队在手,做事不必如此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郗声明白郗归说得有理,索性?与她一道推演起实行三长制可能会遇到的?阻碍:“此制一旦施行,涉及徐州诸多郡县,是否要?等农闲时节再?行?”

    “可以先在京口、晋陵一带的?郊县试行,至于其?他地?方,只需在今年收取田租赋税之前完成即可。如此一来,田租赋税由新的?官长经?手,也能帮助他们建立权威。此外,我们还可以在全州范围内进?行减租减税,助推基层改制更?顺利地?进?行。”

    “减租减税?”

    第92章 抉择

    “不错。”郗归翻动手?札, 示意郗声查看她此前抄取的?数据,“两汉之际,田赋不过十五税一,甚至三十税一。可如今江左的?田租, 却高?达十分之六。什五的?田租, 竟然都被视作体恤下民。百姓们负担着如此之高?的?租税, 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郗声听了这话?,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想说徐州从未收取过如此重的?田税, 但他同时又?很清楚, 即便?如此,徐州的?田税也远远高?于两汉。

    郗归明?白郗声未说出口的意思:“自祖父时起,徐州的?赋税便?是什三之数。去?岁天灾频繁, 您虽已不再担任刺史之职, 却还是奏请台城, 为徐州百姓免租一年。今年没有去岁那般严重的灾害,按照先前官府的?布告, 仍旧要按照十分之三取租。可您也看到了, 乡人们的?生活是如此贫困, 以至于不得不遗弃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若是再缴纳十分之三的?租税,恐怕下一年又?只能勉勉强强糊口度日。”

    郗归想?到那对可怜的?母女,语气不由更加殷切了几分:“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如今已然打开了局面,也赚取了不少?钱财。我们可以用这笔钱购买三吴米粮, 再走水路运至京口。徐州一地, 不少?青壮都投身北府军中,十分之三的?田租实则并没?有?多少?, 不如今年先行减免,权当劝农之用,同时协助三长制落地实施。从明?年开始,便?试着推行精耕细作之法,再令将士们屯田,给淮北流民分地,如此一来,就?算只取什一的?田租,官府所得应该也不会降低太多。”

    这边还在商议,南烛却轻手?轻脚地进来通报,说潘忠带着刘坚,率领第一批过江的?五百户淮北流民,已然到了京口。潘、刘二人已在府衙外等?候召见,其余人手?尚在渡口等?待安排。

    郗声听到这话?,立刻下了决定:“你先回去?见他们吧,方才商议的?事情,都照你的?意思办,只是一定要记得‘务求稳妥,避免生乱’八字。”

    郗归沉吟着点了点头:“请伯父和潘忠一道,按照咱们先前议定的?法子,将这五百户淮北流民安置在军里,再给贫寒者必要的?衣食,给予适当的?保护,万勿让人抢了这些流民自淮北带来的?家当。今明?两天便?将他们安顿好,从后日开始,流民中的?青壮男子,统统进入军营训练;老弱妇孺中,若有?愿意工作的?,便?给他们找些能干的?活干。另外,那名?丧女的?老妇人,也请您派人给她送些钱粮吧。”

    郗声一一答应下来,郗归告辞出门:“那就?麻烦您了,我先去?见一见刘坚。”

    郗归踏进书房的?时候,刘坚正?背门而立,默默望着墙上那幅泛黄的?舆图。

    她径直问道:“江北战况如何了?”

    刘坚听到声音,兀地站直身体,肃然转身,行了一个军礼。

    转身的?瞬间,郗归清楚地看到刘坚面容间的?风尘仆仆、脸上细碎的?伤痕,也察觉到了他那虽然疲惫苍老了些、但却更加神?采奕奕的?精神?状态。

    她笑?着开口,言语间很有?几分欣慰:“看来你在江北过得还不错!”

    刘坚爽朗地笑?了,他蹉跎数年,终于能有?机会大展身手?,自然意气风发?。

    纵是疲惫辛劳,也难掩心中快意。

    “托女郎的?福,将士们在江北一切顺利,连战连捷。我与潘忠渡江之前,将士们又?打了两个胜仗,杀俘九百余人,缴获了两百多匹战马和近千把刀枪。”

    “真是不错。”郗归赞许地说道,“眼下市马的?渠道还没?有?打通,你们缴获的?战马越多,将士们作战就?越是有?利。”

    “是。”刘坚点头应道,“我们按照女郎的?吩咐,集中优势兵力,拦截小股敌军,在小范围内,以多对少?展开歼灭战。目前看来,效果很是不错。想?必要不了多久,将士们就?会有?将近千匹战马了。”

    郗归嗯了一声,转而问道:“初九校场上发?生的?事情,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明?白我这次为什么非要召你回来吗?”

    刘坚听了这话?,紫赤的?面庞瞬间变得更加通红。

    他扯着衣袖擦了把脸,羞愧地说道:“都是卑职的?过错。卑职家人世代从军,本以为将士们只要勇武便?可,不必非要过分听从指令,否则难免会抹杀他们悍勇的?天性。也正?因此,对于女郎令行禁止的?吩咐,我虽然一直在讲,可却并没?有?真正?严格地执行下去?,只是阳奉阴违、想?办法交差罢了。”

    刘坚说到这里,郑重地抬起头来,看向郗归:“直到这次在江北与胡人交手?,卑职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两军交战之时,击鼓则进、鸣金而退、令行禁止是多么地重要。卑职若能早早按照女郎的?安排严格行事,想?必将士们也可以少?些肆意妄为、不打配合、固追穷寇的?举动,也便?不至于有?如今这般的?伤亡了。”

    刘坚虽然蹉跎多年,却向来自负,认为自己不过是没?有?好出身、缺个一展宏图的?机会罢了。

    没?曾想?,这次到了战场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输给了这个从未上过阵、杀过敌的?小娘子。

    郗归紧紧盯着刘坚的?眼睛,沉默了几瞬后,才深吸一口气,沉声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底萦绕了几天的?问题:“三战之后,将士们伤亡如何?”

    刘坚抿了抿唇,从袖带中拿出一个羊皮袋,取出了其中妥帖放置的?一份名?单。

    “回禀女郎,三战之后,截止我与潘忠渡江之前,北府将士战死三百四十二人,重伤二十四人,轻伤无数。”刘坚小声说道。

    敌我双方约莫三比一的?阵亡比例,不算太差,但也绝不算好。

    可北府军没?有?胡人那样骁勇的?战马,能有?如今的?战绩,已是十分难得。

    郗归不是不明?白这些,但仍旧因那些阵亡的?将士而感到心痛。

    “重伤二十四人,可还能救治?”

    “很难。”刘坚抹了把脸,“咱们有?好些将士,都是仗打完了才走的?。他们实在是伤得太重,失血过多,再加上伤口感染,重伤之人,大多都熬不过三天。”

    “感染?不是让带了酒精消毒吗?实在不行,截肢也可以,总好过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谢家的?军医说,用了酒精之后,外伤所致的?死亡率大大降低。但酒精实在金贵,他们并不敢放开手?脚去?用。更何况,前几日,我们还遭遇了一次敌袭,损失了不少?酒精。”

    郗归闭了闭眼,江左的?烈酒浓度太低,消毒效果并不好,她让人蒸馏了不少?高?浓度的?酒精,以备消毒之用。

    可这些酒精和战场上的?消耗比起来,依旧是杯水车薪。

    她不是不想?多储备些,可酒水乃是粮食酿造,这两年粮食歉收,米价贵得不得了。

    她负担着两万多人的?生计,实在不能轻易在酒精一事上耗费太多钱财。

    好在三吴之地的?生意进展不错,等?今年秋稻成熟之后,情况应该会好上不少?。

    她怀着悲伤和敬意,一行行看过阵亡将士的?名?单,仿佛看到了出征那日,年轻儿郎们意气风发?的?笑?脸。

    一将成而万骨枯,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若要彻底粉碎前秦灭亡江左的?计划,若要真正?挥鞭北上、收复二京,死去?的?人还会更多。

    郗归实在是不忍心。

    可她难道要为了这一点不忍心便?放弃战斗的?计划,任由胡马南下

    、肆虐残杀吗?

    不可能的?。

    前世读大学时,郗归最?讨厌诸如“杀一救百是否合理”之类的?辩论题,认为辩论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站在天平之侧,伸手?放下那枚类同于杀一救百的?砝码。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难道她可以说,这些将士的?阵亡,与高?平郗氏、与她毫无干系吗?

    不可能的?。

    可她还是要做,纵使不忍,纵使心痛。

    没?有?人真正?有?权力决定别人的?命运,但她不得不如此。

    她能够做的?,只有?放那些实在不愿上战场的?人离开军队,同时好生弥补那些因战争而失去?亲人的?家庭。

    “这些将士,都是为江左牺牲的?高?义之人。”郗归合上名?册,抬眼看向刘坚,“将士们的?尸骨是如何处置的??”

    “按照司空在世时的?旧例,为防止疫病发?生,战死的?将士都已就?地掩埋。卑职带了他们的?衣物回来,权当给家人们留个念想?。”

    刘坚语气平静,但脸上也不免增了几分沧桑的?悲色。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原本就?是独属于军旅之人的?悲怆而又?荣耀的?命运。

    若真有?这么一日,他不会怕死,只是会遗憾,不能等?到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的?那一日。

    “在城外建座陵园吧,就?在郗氏陵园旁边,取些常用的?物件,为忠烈们建衣冠冢、纪念碑。只要高?平郗氏还有?一人,九泉之下,这些节义之士就?不会缺了香火。”

    刘坚听闻此语,猛地抬起头来,随后回神?离座,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身为一个没?落武将世家后人,刘坚太清楚这死后哀荣的?意义了。

    这不仅仅是一份祭祀,更是来自高?平郗氏的?肯定,有?朝一日,若有?出息的?后人,这甚至可以成为追述祖德时浓墨重彩的?一笔。

    “卑职替将士们,叩谢女郎大恩。”

    郗归虚扶了一把:“这原本就?是他们该得的?。还有?抚恤之事,你与贺信一道,按照伯父与我定下的?章程,带着大夫和抚恤金,去?忠烈们的?家里报讯。切记,一定要缓缓地说,千万不要再生别的?波折。”

    第93章 铁矿

    江北捷报传来, 京口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可阵亡名单一日未至,军属们便?一日放不下心来。

    郗归担心,他们中的一些人,熬了这许多?日, 陡然得知亲人牺牲的消息, 会悲痛过度, 无法接受,以至于犯了急症, 故而才反复叮嘱, 要刘坚注意方式方法。

    对于郗归的吩咐, 刘坚一一答应。

    江北的实战经历,足以让他意?识到,无论是郗归先前定下的战略战术, 还是她对于令行禁止的严苛要求, 都对战争胜利有着极为重要的积极影响。

    而他虽在江北打了胜仗, 却?被急召回京口,功过相抵, 不赏不罚。只?有重新获得郗归的肯定, 他才能再次上阵杀敌。

    因此, 无论是因为内心的折服,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考量,刘坚都必须听从?指令,不折不扣地协助贺信,将北府军真正锻造成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对于刘坚与之前有异的态度, 郗归并非没有察觉。

    她沉痛但严厉地说道:“平日里纪律的松弛、训练的懈怠, 到了战场上,都是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的。对于这一点, 你?也已经有所体悟。于私,我们的将士无一不是徐州百姓的儿子,是他们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家里极其重要的青壮。对于每个家庭而言,他们都很重要。于公,一支纪律散漫的军队,一支让麾下将士白白送命的军队,是不可能长久取胜的。哪怕你?只?是为了自己的抱负,也应该下大力气整饬军队。这不是对将士们的苛求,而是对他们的爱护。正是因为珍视他们,我们才要这么做。如非必要,我们一定要避免无谓的、特别是因为训练和纪律上的懈怠而造成的伤亡,你?能明白吗?”

    刘坚沉默着点了点头,不自在地握紧了拳,面上带着几?分惭色。

    “战争的要义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只?要不是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我们就要尽最大的努力保全将士。可是,一群散兵游勇,是不可能在战场上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的,更无法好好保全自己。只?有群体的合力,才能以最小?的牺牲,获取最大的胜利,保全更多?的性?命。我之所以反复提令行禁止这几?个字,就是希望将士们能够在疆场上听从?指挥,形成最大的合力,给予敌人最致命的伤害。若你?执意?采取各自为政式的打法,那?么,无论将士们多?么悍勇,都不可能避免无谓的牺牲。”

    “是。”

    “说到这个。”郗归在几?后坐下,示意?刘坚也坐:“你?听过各自为政的故事吗?”

    刘坚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晓。

    作为如今已然?没落的中朝武将世家之后,刘坚自幼便?已恢复家族荣耀为念,一腔心血全都放在了习武上,除了兵书之外,实在没有看过多?少典籍。

    对于这一回答,郗归并不感到意?外。

    此时雕版印刷还未面世,书籍实在太过珍贵。

    京口并非没有能够买得起一套左传的人,但绝非北府旧部后人,他们更愿意?将资材花在武器和兵法上,而非儒学经典。

    她喝了口茶,讲起了这个左传中的故事:“鲁宣公二?年,宋国即将与郑国开战。上阵之前,宋国主帅华元杀羊犒军,却?遗漏了自己的御者羊斟。羊斟因此怀恨在心,等上了战场后,他对华元说:‘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然?后便?将战车赶入郑军阵地,华元因此被俘。你?说,这件事该怪谁呢?”1

    刘坚不假思索地答道:“华元身为主帅,临战犒赏将士,却?有所遗漏,是为不公;遗漏者乃是自己的御者,关系自己身家性?命,他却?没有另行补救,是为不智。他有此结局,可谓自食其果。但羊斟身为军旅之人,当两国交战之际,肆意?妄为,不守军令,故意?谋害主帅,实在是不忠不义。”

    “不错。君子曰: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2以此二?人为鉴,则知赏罚明,则勇士劝也。为将者,当赏罚分明,赏不遗远、不遗贱、不逾时,罚不附近、不避贵、不迁列。”

    “卑职受教。”

    郗归看向刘坚,缓缓说道:“所以,校场出了不守纪律、逃避训练的事故,我就一定要召你?南归,以示惩戒。不如此,不足以明军纪。”

    “卑职都明白。”刘坚叹了口气,“我便?如那?华元一般,全是自食其果。若非我辜负了女?郎的信任,也不会有今日这一遭。”

    “你?明白便?好,望你?吸取教训,早日整顿完毕,如愿建功立业。”郗归轻轻点头,勉力一番后,转而说起了其余将士,“至于那?些懈怠之人,你?与贺信好生教育。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既然?投身军旅,便?该有‘不得中顾私’的觉悟。如若不然?,不如早些另觅出路,以免害人害己。”

    她一字一句地交待道:“你?此去江北,三战三捷,心中必定有不少故事可讲。无论是关于胡人的,还是关于我们自己的,你?统统讲给他们听。通过实例培育士气,锻造精神。我不希望初九那?天的事情再次出现,若真有再犯的一日,那?可就不是如今这般简单的处置了。”

    “是。”刘坚肃然?答道,紧紧挺直了脊背。

    “好好休息,明日校场之上,为阵亡的将士们举办祭礼。过后再简单办个仪式,迎一迎首批过江的淮北流民?。”

    “三日之内,呈给我一份关于淮北流民?青壮的新训计划。”

    第二?日的祭典办得很是顺利,京口、晋陵一带不少百姓连夜赶来,只?为在忠烈们灵前上一柱香。

    人们为此哀痛,为之惋惜,更因此而倍受鼓舞,恨不得人人都策马扬鞭,抗击胡虏,杀之后快。

    祭典过后,徐州和北府军中的一切事物,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在吃饱穿暖的前提下,淮北流民?顺利地融入训练。

    将士们的纪律意?识和训练意?识强了不少,军心士气肉眼可见地得到了提升。

    军里已经搬入了不少军属,专为阵亡将士遗属所建的光荣里也快要竣工。

    屯田制已初具成效,京口、晋陵一带,已然?多?了不少北府将士开垦的军田。

    与鲜卑拓跋部的市马之议也已谈成,拓跋氏不久便?会送千匹良马至江左。

    豫州那?边,也以灌钢为交易品,和荆州换取了少许益州的建昌马,只?是桓氏才刚刚收服江州杨、殷二?帅余部,此时正是缺马的时候,故而并不肯与下游多?做交易。

    三长制和女?子缫丝作坊也已经开始试行,削减田租的消息发出后,徐州百姓无不欢喜,就连侍弄庄稼,也比从?前精心了不少。

    郗声亲自去田中考察,认为只?要没有太大的灾害,今年的秋稻一定会丰收。

    此外,伴姊按照图纸造出的自行车,也已然?用于官道运输,取代了不少运货的牛车,从?而为稼穑之事腾出了不少耕牛。

    自行车模型制出的那?一日,伴姊乖巧地伏在郗归膝头,笑着聆听她的夸奖。

    郗归自然?不吝赞美,大家夸奖。

    赞扬之后,她带着伴姊去了北固山上的小?屋,将试验火药方的种?种?要求交代给她。

    迎着伴姊孺慕的眼神,郗归殷殷嘱咐:“好孩子,这件事说难也不是特别难,说危险也不是很危险,但终究是存在风险,你?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她抚摸着伴姊的发顶,缓缓说道:“我之所以要你?来做这件事,一是看重你?的聪慧,二?是因为你?的乖巧。我担心那?些大人太过自负,做事也太过急躁,急于求成,反倒在实验中出了差错,害了自己。伴姊,你?能明白我的担忧吗?”

    伴姊抬起头来,对着郗归重重点头:“女?郎放心,我明白的。我一定严格按照您定下的规程,一步一步来,不会出事的。”

    “我相信你?。”郗归笑着摸了摸伴姊的发顶,“我会拨几?个部曲给你?,保护你?的安全,同时帮你?打一打杂。火药研制之事,切记不可操之过急,也绝对不要走漏消息。”

    “女?郎放心,伴姊必定不负所托!”

    郗归正要再嘱咐几?句,耳边却?传来了叩门声。

    她在这件屋子里时,一向不许人打扰,只?准人远远守着。

    南烛做事向来稳妥可靠,今日怎么会任人来敲门?

    郗归这样想着,眉头微蹙,唯恐徐州或北府军出了什?么大事,于是示意?伴姊先?熟悉屋里的器具,自己则轻轻推开了屋门。

    一束阳光直直地打下来,郗归眯了眯眼,看到五步之外,潘忠正立在南烛身旁,激动得脸色通红。

    听到动静后,潘忠愣了一瞬,回过神后,迫不及待地对着郗归行礼。

    郗归看他脸色,知道不是坏事,但仍有些好奇:“来了什?么好消息?你?怎么这样激动?”

    潘忠欢喜得甚至有些结巴:“大喜,女?郎,大喜啊!将士们掘地种?树之时,发现南边山上,因为先?前地动的缘故,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土壤均为赤红,似是有铁矿出现!”

    “什?么?!”郗归听了这话,也惊异非常,“着人去查勘了吗?究竟是不是铁矿?”

    潘忠用力点头,神色间难掩激动:“卑职已派人悬绳而下,挖出了一大块矿石,又再三确认,着实是铁矿石的模样。只?是这铁矿究竟品质如何、适宜如何开采,都还要请专门的老先?生看过了才行。”

    “府衙知道此事了吗?”

    “还未告知府衙,正要请女?郎示下。”潘忠飞快地觑了眼郗归的神色,恭敬地开口答道。

    第94章 吴地

    郗归听了这话, 不由微微愣神?。

    潘忠是郗氏的部曲家将,伯父郗声则是高平郗氏如今的家主,可铁矿如此要紧的大事,潘忠竟然没有告知伯父, 而是来问自己的意思。

    若自己不让他说, 他便一直瞒着伯父吗?

    郗归相信, 素来人如其名、憨厚忠直的潘忠,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 像此时?这般清醒地认识到, 当初郗岑将潘忠拨给她时?, 说的那句“阿兄为你寻了个好人”的意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郗岑于她,犹父犹兄, 万般照料犹嫌不足, 她又怎能不思念他、不为他的离世?而感到悲痛?

    郗归微微扬头, 逼退了眼底的泪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暂时?从哀伤中?离开?。

    毕竟, 她还有要紧事要做。

    “今日参与植树的人多不多?现场的消息能不能封锁住?”

    潘忠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以毫不犹豫地答道:“北固山前峰的铁瓮城乃是司空从前的治所, 中?峰、后峰也有不少将士们从前的操练之地。正因如此,卑职此次植树,选的都是咱们从建康带过来的部曲,还有刘坚那边指派的可信之人。疑似铁矿的石头一出现,卑职便下令封锁消息, 在场之人也均未离开?, 保密应该不算太难。”

    郗归点?了点?头,沉吟着?说道:“这些人既已知晓了铁矿之事, 不如索性便将另编一队,对外就说是派他们移防北固山,守卫北府军旧地。你回头找个机会,将西苑的人也移到此处,正好一并进行管理保护。你要仔细留意这些将士,若是发现其中?有不服气的、不听从指挥的,立刻探明情况,细细报给我听,然后再商议如何安置。”

    “是。”潘忠拱手答道,“女郎,这些人往后就一直驻扎在北固山中?了吗?”

    “不。”郗归轻轻摇头,呼出一口浊气,“再等等,等我们足够强大,可以万无一失地护住这铁矿时?,它?就不再是非得?保守的秘密了。北秦派出的小股队伍越来越多,这些将士若是不想在山中?久待,只管用心磨炼武艺。三?年之内,他们一定能够渡江作?战。”

    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胸有成竹地说道:“两三?年的时?间,淮北流民的补充、以战养战的滋养,足够帮我们建立起一支傲视江左的队伍了。”

    潘忠听了这话,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忍不住再次咧嘴而笑。

    郗归看到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升起了几?分笑意:“劳你再跑一趟,去?府衙将此事禀告伯父,请他务必找个绝对可靠的、能够常驻山中?的、于发掘采矿有经验的先生,指导将士们开?采铁矿。”

    “是。”

    潘忠领命而去?,郗归则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小屋之中?,继续给伴姊讲解各色实验器具的用法和要领。

    她虽尽力保持平静,可却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以至于连伴姊都忍不住问女郎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铁矿的发现似乎是一个极好的兆头,自从这天开?始,江北连连传来捷报——北府军自渡江作?战以来,一共换了三?批人马,竟然都是连战连捷。

    消息传到建康后,满朝文武无不为之振奋。

    然而,朝臣们长舒一口气的同时?,难免也对高平郗氏与陈郡谢氏升起了更深的忌惮。

    郗归人在京口,并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身在建康的郗途和谢瑾,则无可避免地受到了不少人前人后的指点?与讥讽。

    不过,不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瑾不在意这些,就连一向?循规蹈矩的郗途,面对这样的大好形势,也激动得?连连去?祠堂上香。

    他满心觉得?高平郗氏终于恢复了几?分祖父尚在时?的风采和荣光,丝毫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琅琊王氏怎么都没想到,郗岑死后,高平郗氏竟然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而那个昔日被他们无情休弃的可怜女子,据说竟是北府军实际上的主人。

    郗珮正在咂摸着?这则最新的传言,冷不丁被小孙女突然而高亢的啼哭声吓了一跳,顿时?感到无比地心烦。

    王贻之与庆阳公主一直吵闹不休,以至于公主早产,生下一个瘦弱的女儿。

    孩子出生后,庆阳公主看都没看一眼,便让人送到了郗珮这里。

    因为王贻之害得?公主早产的缘故,郗珮心中?理亏,便帮着?照料了一段时?间,想着?过段时?日再将孩子送回去?。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庆阳公主甫一出月子,便跑去?了位于吴郡的庄园疗养身体,再没回过建康一趟。

    这桩旷日持久的内宅纷扰,终于以庆阳公主的远走?落下了帷幕。

    即便如此,郗珮还是埋怨公主害自家丢了面子,觉得?自己简直无颜再与建康城中?的世?家夫人们见面。

    她无数次地后悔,觉得?不该强迫王贻之与郗归离婚。

    后悔的同时?,又埋怨谢瑾随意插手,毁人姻缘以全私心。

    她这样想着?,全然忘记了桓阳死后,自己是多么地惶惶不安,生怕被郗岑连累,所以才连连催着?王定之,借着?王和之的旧情与王谢二家的姻亲关系,求谢瑾出个主意。

    建康城中?,不痛快的并非只有郗珮一人。

    太原王氏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北府军的捷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不甘心。

    他们觉得?北秦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骁勇善战,江北战场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危险,他们无端退让,反倒平白让谢氏和郗氏捡了个战胜的便宜。

    后父王含实在咽不下被高平郗氏挤出京口的那口气,索性趁着?王平之病重不起之时?,三?番五次入宫与圣人商议,也想去?江北战场上分一杯羹。

    自从北府军第五次传来捷报,圣人便觉得?哪里都不痛快,深恨自己当初没有忍着?对郗氏女的厌恶,将之强行纳入宫中?。

    他满心觉得?,若是郗归入宫为妃,那么如今连战连捷的北府军,也会成为他的私兵。

    他沉浸在这样的不甘之中?,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根本?没有可以养兵的钱财,也压根没有可以与谢瑾“抢妻”的胆量和资本?。

    不甘和怨恨夺走?了圣人的理智,他与王含合计了一番,很快便同意了王含出兵江北的请求。

    就这样,太原王氏精挑细选,择了一千名部曲渡江,经淮南郡北上,与苻秦骑兵交手。

    这批部曲虽然装备精良,但?却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胡虏。

    渡江后的第一战,他们以多迎少,却仍然落了个两败俱伤、伤亡过半的下场。

    以至于第二次交手时?,士气大大受到影响,竟然几?乎全军覆没。

    经此二役,江左上下关于北府军侥幸取胜的议论少了很多,但?仍有不少人忌惮郗谢联姻的局面之下,二氏一为中?枢权臣,一掌江左半数兵权的事实。

    对于建康城中?的这些议论,郗归向?来都选择置之不理,只将他们当作?流云一般。

    秋去?冬来,云卷云舒,到了太元三?年春天的时?候,北府军虽有伤亡,却因有淮北流民自愿补充的缘故,人数不减反增,有三?万两千人之众。

    除此之外,那些先前并未留在徐州,而是在郗照死后散落于江左各地的北府旧部,其后人也纷纷前来投军。

    甚至还有此前于江淮之间自行作?战的宿将旧卒慕名而来,带着?他们习战有素的流民军,想要加入北府军的队伍。

    对于这些人,郗归统统来者不拒,只是要求所有人都要先在京口经过最少三?月的纪律训练和军魂培训,等到真正能够融入北府、令行禁止之后,才能上阵杀敌。

    北府军的战无不胜已然成为了江北的神?话,就连胡人都不得?不忌惮。

    在这样的光环之下,这些北府后人与宿将旧卒自然不会明着?反对郗归的提议,是以通通到京口完成了战前培训。

    北府军的这些光辉事迹,甚至远远传到了三?吴之地,成为当地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年的春天很是寒冷,仲春之月,仍是霜风阵阵。

    郗归倚在薰炉一侧,怀中?抱着?手炉,听着?三?吴来的使者,一桩一桩地讲述当地各类生意的情形。

    在被抽查了几?个问题之后,使者顺利过关,转而讲起了当地百姓对北府军的推崇。

    郗归听着?这些,心中?难免生起了几?分自豪。

    她示意使者喝口茶润润嗓子,而后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王定之在会稽如何了?”

    这大半年来,谢蕴和郗如并非没有书信寄回,只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他们毕竟是王定之的亲人,郗归怕他们心中?有所偏私,以至于言辞之间,有掩饰、夸大之处。

    所以三?吴每次有使者过来时?,她总要问问会稽的情况。

    “回禀女郎,王家大郎常常与会稽世?族饮宴,还与那些信奉天师道的世?家子弟一同参拜,关系似乎很是不错。”

    郗归蹙了蹙眉,继续问道:“会稽百姓如何?”

    “去?年冬天极为严寒,百姓们多有冻馁之困。咱们的商号按照您的嘱咐,每月逢五之时?,都组织义诊送药,一次都不曾落下。女郎有所不知,咱们每次义诊之时?,都有不少百姓拖着?病体,走?上几?十?上百里的路前来求药,实在是可怜得?紧。”

    郗归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如此情状,官府竟没有动作?吗?”

    那使者不忍地摇了摇头:“我听当地的商户说,三?吴之地年年如此,他们都习惯了如今这副景象。无论如何,官府是决计不会出资赈饥的。”

    “如此艰难的生活,竟无人反抗吗?”

    郗归不太相信。

    物极必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江东子弟素来悍勇,江左往日叛乱,大多都与三?吴有关,他们怎么可能平白忍受压迫,却不奋起反抗呢?

    第95章 乐土

    “怎么会?没有呢?可纵使反抗, 又能有什?么用呢?”那使者听了郗归的?话?,不由长叹一声,说起了发生在会?稽的?一桩新闻,“前些日子, 上虞县令下令斩杀了三十七名作乱的?贼人。县衙口?口?声声说那些人都是强盗, 可在下却?听人说, 那三十七人其实只是一群不满世族强占土地、想要去县衙讨个?公道的?普通百姓。没成想,公道没讨着?, 自己却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 土地也?一寸都没保住。”

    “此事当真?”郗归眉头紧蹙, 心情沉重地问道,“无故枉杀平民,当地世族竟嚣张至此吗?”

    “不止如此。”使者摇了摇头, 继续讲道, “消息传出后, 这三十七人所在的?村落义愤填膺,纠集了上百名青壮去县衙讨说法, 想借着?人多势众, 替那三十七人保住土地, 也?好让这些人留在世上的孤儿寡母有个?倚仗。没曾想,这些青壮竟又被县令以贼人余孽的罪名拿住,通通下了大狱。如今那村庄里,已是一个青壮都没有了。”

    “这可是上百人哪!这县令何以如此大胆?”郗归震惊得茶杯脱手,“如此大事, 怎么不早早报与我?”

    “女郎, 咱们?只是生意人啊。”那使者抬起头来,郑重地看?向郗归, “在下也?是郗氏部曲,知道女郎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如今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几乎全靠卖给世族奢侈品来获益。倘若得罪了世族,还会?有谁买咱们?的?贵价商品?我们?又如何能有余财来为京口?的?将士们?购买粮米?江北战场上的?消耗,又该何以为继?女郎,如此种种,容不得我们?轻举妄动啊!”

    郗归深深看?了使者一眼?,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她还是太弱小了,以至于连部下都默认,她为了获取钱财,不得不与三吴世族虚与委蛇。

    “你?说我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可我却?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想要做什?么样的?大事呢?”

    使者毫不犹豫地答道:“驱除胡虏,光复二京,实现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愿。”

    “可是,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使者犹豫了:“为了实现司空和先郎君的?遗愿?为了青史留名?”

    他?思来想去,觉得哪个?答案都不太妥当,索性自暴自弃般地说道:“想做就是想做,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不,有的?。”郗归轻轻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我做这些,是为了让江左的?每一个?百姓,都不必经受胡马践踏、异族凌虐的?苦楚;是为了让江北的?每一个?汉人同胞,都不必在胡人的?统治下低人一等、勉强活命;是为了无数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能够真?正?安宁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再也?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灾难。家国原本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正?是因?为有了人,才成为真?正?鲜活、生动而坚固的?心灵依托。三吴之地的?百姓,同样是我们?的?同胞,我若真?的?想做成你?所说的?大事,便不能也?不该放弃任何一地的?子民,我必须帮助他?们?。如果不然,北府军就永远只能局限于徐州,不能真?正?建立起与其余各州百姓的?血肉联系。”

    “可是,您说的?这些都太过遥远了。眼?下的?事实是,我们?还不得不与三吴世族做生意赚钱,不得不与他?们?保持一份还算尚可的?关系,不能为了几十个?平民百姓,便与三吴之地无数抱成一团的?世族决裂。”那使者苦口?婆心地劝道,“女郎,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北府军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销金兽,我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再八面树敌,去为几个?冲动无知的?底层愚民讨公道?”

    “你?不理解,是的?,你?不会?理解。”

    郗归无何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无力地摆了摆手,让这使者退下。

    她虽然觉得无奈,却?并未消沉。

    沉吟片刻后,郗归吩咐南烛磨墨。

    她要给谢瑾写信,让他?出手干预上虞之事,免得那些被羁押的?青壮也?像前面那个?三十余人一样,平白丢了性命。

    南星不明白,使者的?话?明明很有道理,女郎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平民,白白承担三吴生意受挫的?风险?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不赞同。

    “即便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考量,我也?必须帮助这些百姓。北秦有近百万兵力,能够用于南北战场的?,至少也?有二十多万,可我们?如今却?只有三万多名将士。淮北流民究竟有限,我们?迫切地需要补充兵员,可兵员又能从何而来呢?”

    她语气坚定地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三吴之地受压迫的?百姓们?,正?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对象,我们?需要他?们?。”

    “可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人啊!”南星跺了跺脚,担忧而急切地说道。

    “当初桓大司马之所以不愿在建□□起战事,既是为了保留一个?还算清白的?身后名声,也?是因?为建康乃江左中枢要害之地,一旦生变,恐怕会?有意想不到的?惨重后果。可三吴有什?么要害呢?”郗归说到这里,再次看?向壁间那副泛黄的?舆图,“有徐州挡在中间,三吴既不易受外族侵扰,又不会?危害到建康的?安定。我们?完全不用顾虑那些,只需要争取到三吴之地的?底层百姓,便可以想方设法,各个?击破,团结或是铲除当地的?世族大户,从而吸纳到一笔绝对不会?算小的?人手和财富。”

    “这——”不仅是南星,就连南烛都没有想到,自家温柔善良的?女郎,竟也?会?存着?这样暴力的?心思。

    郗归被她俩的?反应逗笑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去年?年?初,我到达京口?,接手北府军,如今已过去了一年?有余。这些日子以来,北府军虽然连连胜利,可阵亡将士的?名单也?是每旬必至的?。正?因?我派了他?们?上战场,所以才会?有如今的?伤亡。你?们?怎么还会?觉得我心软?”

    “那不一样。我们?都知道,您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和幸福。”南烛怜惜地看?着?郗归,“不过,我们?还是希望您的?心肠能够再硬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保全自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要给别人伤害您的?机会?。”

    “你?这是意有所指吗?”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生起几分兴味。

    “无论是刘坚还是何冲,都曾触犯军中铁律,可您却?不计前嫌,依旧重用,我怕他?们?会?辜负您的?信任。”南烛担忧地说道。

    “无碍。”郗归喝了口?茶,“我也?并非全然信任他?们?,只是相信他?们?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决心罢了。你?放心,只要我们?能给他?们?一个?好出路,他?们?就会?永远忠心——除非有朝一日,旁人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不过,目前的?情况下,还暂时不存在这种可能。”

    “好了,不说这些了。”郗归挽起袖子,执笔给谢瑾写信,将使者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他?,又让谢瑾直接派人去会?稽,帮王定之处理此事,务必安抚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女郎,我不明白。”眼?看?着?郗归搁下湖笔,南烛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怎么了?”

    “您也?说了,只要那些百姓和我们?站在一边,就能够抢来不少三吴世族的?财富,如此一来,不是正?好可以充作军资吗?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插手上虞之事?任其发展不好吗?最好愈演愈烈,到了最后,彻底引爆三吴平民与世族之间的?矛盾,然后我们?再出手相助,坐收渔翁之利。”

    “那不一样,南烛。”郗归低声但坚定地说道,“我虽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能明知有人无辜受害,却?为了自己的?利益,坐视动乱变大,三吴生乱。”

    她认真?地说道:“等时机成熟,我们?在百姓中有了群众基础后,可以从小地方开?始,自发地夺取据点和城市,但绝不是现在。我们?在三吴的?布局还没有落实,无论是民心还是民力,都尚且没有准备好,一旦生乱,三吴官民之间,势必会?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更何况,北府军不过三万五千多名将士,其中一万一千多人在江北作战,余下的?两万余人,需得守好徐州这个?大本营。我们?如果过早地介入三吴之地的?叛乱,恐怕会?分散力量,腹背受敌,以至于被那些伺机而动的?世家,狠狠咬去一块血肉,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所以,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眼?下的?形势,三吴还是暂且太平为好。等再接收几批淮北流民后,我们?再好生琢磨一番三吴的?事。”

    郗归说完之后,重新看?了眼?先前写好的?信,思来想去,还是加上了一条,嘱咐谢瑾好生劝劝王定之,莫要成日里听信天师教那套愚弄世人的?言语,告诫王定之好生将心思放在民生中,哪怕能揽得一丝半点的?民心,也?算是尽到了几分他?这个?会?稽内史的?责任。

    修改完毕后,南烛双手接过郗归亲自用火漆封好的?信,打算去交给使者。

    “对了,有关三吴的?诸多分析,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就连伯父也?不可以,你?们?记住了吗?”

    南烛、南星异口?同声地郑重答应,郗归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微微倾身,徐徐展开?了三吴一带的?详细地图。

    这是江左最为富饶的?一片土地。

    可这般的?沃土,却?并没有带给当地百姓和乐的?生活,反倒为他?们?招致了许多不幸。

    第96章 中风

    这片肥美的土地太过诱人, 以至于朝廷想要在此征收更多的赋税,世?族也想在此攫取更多的经济利益。

    如?此重压之下?,百姓们承担了太多太多的赋役,以至于?不得不典当田产, 卖儿贴妇, 甚至自卖其身, 一个个地成为了世族的奴隶、佃客,从?此终年为人劳作, 不得歇息, 也无资财。

    “徐州还是太小了, 也不如?三吴和荆扬那般富庶。”郗归的思绪荡漾开来,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若能想方设法, 在与徐州接壤的地方, 拿到几个本属于三吴的郡县, 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极大?的物质支撑。”

    谢瑾的回复来得很快, 第二日一早, 信便送到了郗归手中。

    经过先前的几次论?辩, 他对郗归信中的要求很是赞同,认为目前的情?势之下?,三吴务必保持安定,不宜再生动荡。

    因此,必须有力约束世?族们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虐政, 好生安抚先前无辜受难的百姓才是。

    他在信中表明, 已经派人沿江而下?,去会稽给王定之送信, 随行的还有一位琅琊王氏旁支的庶出长辈,是王定之之父王和之从?前的伴读,负责前去督促王定之按照信中吩咐行事?。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王平之死了。

    这大?半年来,王平之始终缠绵病榻,几次病危,都被险险救了回来。

    如?此这般,以至于?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虽然病得极重,但?却并非致命的急症,总能这么吊着似的。

    太医们都说,王平之只要能够坚持到天气转暖,今年夏、秋就必定无虞。

    谁曾想,眼看就要到阳春三月,他却骤然犯病,撒手人寰了。

    王平之的死亡只是一个开始。

    他去世?后,太原王氏顿时失了家主。

    此后的半个月里,后父王含急于?找回颜面,想要代?替王平之成为新的家主,可徐州刺史之位的丢失和江北大?败这两件事?,无疑大?大?削弱了他的竞争力。

    更何况,王含和王平之本就属于?太原王氏不同的两支,虽说同出一脉,可经过了三四代?的繁衍,早已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亲密,只是因为王平之身为中枢重臣的身份,才短暂地结合了几年罢了。

    正因如?此,王平之才刚去世?,他的儿子王安便与后父王含一脉处处相争。

    王安认为自己身为王平之的嫡子,理应继承家主之位。

    可王含作为当今国?丈,自然不肯被一个孙辈的年轻儿郎比下?去。

    就这样,太原王氏的家主之位,到了最后,已然变成了王含与王安的意气之争,而非为了家族前途而进行的审慎选择。

    王含毕竟是当今皇后的生父,王安年纪尚轻,于?仕途功业上无所建树,又没有宫中贵人的支持,难免在斗争中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江北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鲜卑拓跋部送给江左的千匹战马即将抵达建康。

    马匹下?船的那一日,江畔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无论?是世?家还是平民,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这样骁勇的战马。

    这些来自代?北的战马,个个器宇轩昂,精神振奋,看得人眼前一亮,欢喜非常。

    然而,这一千匹战马,最终只有八百匹被送到京口,再经由郗归安排,或赴江北战场,或是留在徐州。

    其余两百匹,有的被留在了皇室园囿,但?更多的,是以赏赐的名义,进入了各个世?家的庄园。

    就连留下?来的这八百匹战马,也已经是谢瑾极力保护后的结果。

    对于?此次市马的结果,郗归并不十分满意,可建康城中却并非如?此。

    圣人因为皇室挣了脸面而欢喜骄傲,世?家子弟因为有了骏马而洋洋自得,琅琊王更是因为这项功劳,一跃成为参政王侯,进入中枢议事?。

    圣人想借琅琊王之手伸张王权,谢瑾也有心?杀一杀那些阻挠迁徙淮北流民之事?的世?家,所以痛快地议定了这件事?。

    听闻消息的那一日,褚太后召琅琊王入宫,于?宫中设宴,与圣人、琅琊王一道进膳。

    宴会之上,褚太后殷殷嘱咐,要二人谨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万不可为一时的私利昏了头?脑,从?而做出兄弟相争、他人渔利的事?情?。

    事?实上,对于?授与琅琊王权柄之事?,褚太后本就不甚赞同。

    可圣人的年纪越来越大?,又和太后在政见上多有不同,早已不愿按照她的安排行事?。

    褚太后连连劝告,圣人却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母后是想效仿吕后听政吗?可儿子却不是汉惠帝”。

    如?此这般的指责,不可谓不重,以至于?满殿宫婢侍人,都惶恐地跪了下?来。

    太后看着圣人不耐的神色,心?中满是无力。

    她早知此事?无可挽回,可却还是举办了今日的宴会,于?席间苦苦相劝,声泪俱下?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能记得彼此间的兄弟情?谊,好歹顾念些大?局,不要为了权势反目,以至于?贻害江左,沦为司马氏的千古罪人。

    可这两个成年的儿子,却没有一个真正愿意听她说话。

    太后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琅琊王虽是当今圣人的亲兄弟,与其兄一样不满世?家的擅权,但?却并非时时都与圣人一条心?。

    权力是最美味的毒药,琅琊王在尝过权力的滋味后,总是忍不住想道,凭什么仅仅因为我晚生了两年,便要一辈子屈居人下?,永远做兄长的臣子?

    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难免与同样满心?不甘不平的王安同气相求。

    两人交谈了几次,推杯问盏之间,只觉得世?上再找不到彼此这般的知心?人。

    于?是二人不谋而合,于?酒席间定了联姻之事?,成为朝堂上新的盟友。

    恰巧近日王含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倚仗着后父与名士的双重身份,整日里忙着笼络朝臣。

    琅琊王搜集了王含结交朝臣的证据,一一呈到圣人面前,指斥王含的不忠之举,口口声声要帮着圣人扶持王安,架空王含这个老匹夫。

    圣人思及褚太后从?前关于?外戚的论?断,又想到王含非要请旨出兵,结果大?败而归,害得自己在谢瑾跟前丢尽颜面,一时竟对王含憎恶非常,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琅琊王与王安的联姻。

    琅琊王见他点?头?,激动得行了个大?礼,跪谢圣人赐婚。

    圣人坐在御座之上,嘴角微扯了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位同胞弟弟的野心?,可谋朝篡位哪里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简单?桓阳和郗岑尚且做不到的事?情?,他一个资质平平的琅琊王,又如?何能办得到?就算自己不幸去世?,宫中还有太子、皇子,如?何能轮得到这个弟弟?

    然而圣人虽然心?中不屑,却还是在琅琊王抬头?之前收敛了表情?,伸手虚扶了一把,示意他重新入座。

    毕竟,他还要靠着自家这个傻弟弟当前锋,去制衡谢瑾跟王含呢,可不能现在就撕破了脸面。

    宴席还未结束,赐婚的口谕便到了尚书台。

    谢瑾思量一番,念及王含对高平郗氏的诸多敌意和琅琊王的市马之功,沉吟着在几案上扣了扣指尖,准了底下?人草拟的圣旨。

    直到圣旨出了宫门,在琅琊王府与王氏宅院外分别宣读之后,褚太后才听闻此事?。

    传信的侍人觑了眼太后阴沉的脸色,快步退了出去。

    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哆嗦着手指让宫婢去请圣人与琅琊王。

    然而,还没等圣人从?宴席过来,太后便在气怒之下?,骤然中风,倒在了花窗之前。

    宫婢们急宣太医整治,可终究为时已晚。

    圣人和琅琊王过来时,听到的便是太后纵使保住性命、也很可能会偏瘫的诊断。

    可直到此时,圣人和琅琊王依旧没有打消制衡王含的念头?。

    太后口眼歪斜地躺在榻上,流下?一行浊泪。

    圣人沉痛地说道:“往日里朕总让母后少食甜腻之物,可您总是不听,如?今这般,让儿如?何是好啊?”

    直到此刻,他担心?的仍是自己作为皇帝,被扣上个忤逆不孝的帽子,以至于?被天下?人指责,所以要率先发难,死死地定下?饮食无节这个病因。

    太后如?何能不明白圣人的想法,她满心?悲凉,缓缓移动眼珠,看向榻边的另一个儿子。

    可琅琊王竟也不自在地躲开了太后的眼神。

    他环视周遭的宫婢,顺着圣人的话锋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如?何能让母后为了一口吃的,病成如?今这个样子?”

    太后听了这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可却气力不支,只好疲惫地闭上了眼。

    但?她为皇室忧心?了半辈子,究竟是放心?不下?,所以仍旧勉力睁开眼睛,颤抖着张开了手掌。

    圣人与太后对视一眼,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太后又费力地瞥向琅琊王。

    琅琊王踌躇着,也将左手放在了圣人手旁。

    太后咬牙用力,想握住两个儿子的手,可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只能松松搭住二人的手掌。

    她想说,你们兄弟二人,万不可为权势生了嫌隙,凡事?都要以江左为重。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喉间只能发出呜呜的急鸣。

    口水和眼泪一道流了下?来,圣人拍了拍太后的手,安抚地说道:“母后好生养病,切勿多思多虑。”

    太后的眼泪一滴滴滚落,在玉枕上聚集起了一个小小的浅洼。

    圣人看着她嘴边和衣上的口水,强忍着恶心?,喂了小半碗药,便匆匆离去。

    琅琊王倒是没走,只不过一直在翻来覆去说着好好养病之类的话,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也并不真的在意太后的反应。

    褚太后终究没能等到来自两个儿子的一句承诺。

    仅仅过了一夜,她那保养得宜的满头?乌发,便变得雪白。

    第97章 吴雪

    七日后, 琅琊王以为太后冲喜的?名义,迎娶王平之的嫡女、王安的幼妹为妃。

    当晚,褚太后于长乐宫含恨薨逝,丧钟响彻台城。

    褚太后这一生, 做过?俏丽的?褚氏女郎, 也做过端庄的琅琊王妃, 后来又做了谨小慎微的皇后,成为忧劳国事的?太后。

    她就在这忧劳中走完了一生, 无知无觉地躺在了寂静的皇陵中。

    冰冷的?墓碑上刻着她的?姓名, 原来太后名唤褚英。

    典礼结束后,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长龙似的?离开山陵,褚英自?此长眠青山草木之?间,再不必管他人世纷扰。

    没有人知道褚英是否曾窥见司马氏江山大厦将倾的?预兆, 但好在她不必亲眼见证。

    这是她的?幸运, 也是她的?不幸。

    她是死地?里一棵挺拔的?秀木, 用尽半生的?时?间,竭力庇护周遭的?草木。

    可?她终究不够高大, 以至于不知道死地?之?外还?有另一片沃土。

    她从未想?过?离开这片死地?, 只因?她从不知道还?有别的?选择。

    她同样不知道的?是, 死地?之?所以为死地?,不仅是因?为它的?贫瘠,更是因?为它会不断攫取秀木的?生命力,直至这秀木油尽灯枯。

    褚英死于死地?的?封闭,死于死地?的?掠夺。

    她到死也不知道死地?之?外的?模样。

    葬礼结束后, 一切仿佛又?回归了从前的?模样, 台城从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止其运转的?规律。

    半月之?后,在圣人与琅琊王的?合力推动下, 太原王氏因?王平之?的?掌权而短暂结合的?两脉,终于再次分家。

    自?此以后,王含与王安各为太原王氏一支首领,分别被称作大王氏、小王氏。

    朝堂之?上,大王小王争得不遗余力,常常要闹到圣人跟前,经圣人裁断之?后,才不得不偃旗息鼓。

    圣人自?践祚以来,还?从未被人这样看重依赖过?,以至于颇有些飘飘然?。

    直到四月初的?时?候,三吴地?区下了一场罕见的?雷暴雨,这才打破了圣人自?我陶醉的?美梦。

    雷暴天气本就异常,可?更加令人惊骇的?是,暴雨之?后,会稽郡竟然?飘起?了大雪。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京口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极大的?暴雨,却又?迟迟不肯落下。

    “常言道:春雨贵如油。如今尚在春夏之?交,本不该多雨才对。可?看今日这天气,却像是要下大暴雨似的?,实在是怪异。”

    郗归凭栏而立,看着远方的?天色,发愁地?蹙起?了眉。

    南烛上前两步,开口劝解道:“女郎莫要担心,去岁清理陂堨之?时?,咱们早已命人加固了各地?的?沟渠堤坝,如今就算下了大雨,也不会像前年那般造成灾害的?。”

    “如此天象,总是令人不安。”郗归按了按额角,在脑中琢磨着可?有什么被落下的?隐忧,“军里和光荣里那边的?房子都还?算坚固吧?”

    “女郎放心。咱们不是已经去看过?了吗?那一片的?屋子都是将士们和淮北流民一道搭建,您早已备齐了工料,那儿又?是他们自?己?和同袍遗属要住的?地?方,是以大家都很?是用心,造出来的?房子个个坚固,不会因?雨水而出什么差错的?。”

    “我还?是觉得不踏实。”郗归沉吟着,问起?了三吴的?消息,“顾信那边可?有回复了?”

    顾信是吴郡望族顾氏的?嫡幼子,生得聪颖异常,自?幼被长辈们寄予厚望,孰料却生了一身反骨,打小便不喜世族之?家对平民百姓的?剥削压迫,尤其喜读《韩非》,最爱的?一段便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1

    顾信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自?然?不能被家族所容,是以一直被父兄关在家里,等待着“癔症康复”的?一天。

    直到他十七岁那一年,大司马参军郗岑到始宁山庄小住,连办了七天的?清谈宴。

    人人都说,郗岑是不满琅琊王氏的?没落,要在三吴为堂妹择一佳婿。

    那段时?日正是桓氏得意的?时?候,后来引起?轩然?大波的?废立之?谋也还?未显现,桓阳在世族间的?地?位很?是不低,郗岑的?势头也如烈火烹油一般。

    三吴世族家家都带着子弟前去谒见,盼望着能与郗岑结为姻亲,就算婚事不成,也希望自?家儿郎能入了郗岑的?眼,在大司马跟前搏个好前程。

    顾氏家主思来想?去,觉得与其余几家的?儿郎相比,顾信才学?相貌俱属上乘,如若不去搏上一搏,实在是可?惜得很?。

    而顾信也早已听闻过?“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2的?俗谚,对传闻中锐意挥鞭北伐、扶持寒门?后进的?郗嘉宾很?是敬佩,十分想?见上一面,故而在长辈面前很?是乖巧了一段时?日,想?方设法地?拿到了前往郗氏始宁山庄的?入场券。

    清谈当日,顾信于众目睽睽之?下,援《韩非子·说疑》篇以为论,大斥权臣之?害,将侨姓世家与吴姓世族共同比作江左的?蠹虫,认为他们“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3,可?谓国之?大贼。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顾家长辈惊恐异常,深恨顾信这无异于背叛的?出格之?举,郗岑却慷慨大笑,亲自?为顾信倒了一樽酒,很?是赏识这个年轻人的?气概。

    就这样,顾信虽未成为郗岑的?妹婿,却当场拜了郗岑为师,随他一道回了荆州。

    往后的?日子里,顾信宛如最忠实的?信徒一般,随着郗岑密谋废立,东奔西走,只盼着改朝换代之?后,能够改革吏治,还?天下百姓一个政治清明。

    可?谁都没有想?到,先帝弥留之?际,谢瑾竟与王平之?夜叩宫门?,以至于遗诏一改再改,彻底粉碎了桓阳通过?禅让之?举登基的?谋算。

    就连建康城外的?大军,也在谢瑾与王平之?的?巧舌如簧下,被桓阳遣回了上游。

    顾信真的?好恨,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有机会实现心中满腔的?抱负。

    可?就是这一点点,却让他们所有人都功败垂成,饮恨而归。

    荆州的?大军是桓阳的?兵马,他们既不属于郗岑,也不属于顾信。

    所以郗岑和顾信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被无情摧毁,从此一败不起?。

    郗岑病逝之?后,顾信心如死灰,任由顾氏将其绑回吴郡。

    从此深居山野,做了居士,再不过?问世间事。

    去年郗归接手北府军后,派了几队人前往吴郡、吴兴、会稽三地?经商,同时?也命人暗中打探顾信的?消息。

    直到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顾信才终于露面。

    前次失败的?惨痛教训,让顾信深深明白了军队的?重要性。

    这一次,他不会再将希望寄托于上层,而是要像郗归信中所说的?那样,发动三吴地?区数十万的?贫民、部曲,和他们一起?成为推翻这个肮脏世界的?骁勇战士。

    几个月来,他离开深山,拿着顾氏的?银钱,买粮施粥,四处走访,了解下民们的?所急所需,在吴郡乡村中团结起?了一批悍勇的?势力。

    顾氏长辈不明内情,认为顾信施粥施药的?举措也算是为家族收买人心,不过?是多花几个银钱罢了,怎么都好过?他成日幽居山中,害得家中老人担心。

    就这样,顾信与郗归月月通信,为郗归带来与商户们不同视角的?三吴消息。

    前些日子,郗归听说了上虞县令偏袒世族、枉杀良民之?事后,先是给谢瑾递了信,让其督促王定之?好生约束下属。

    而后又?给顾信送了急信,让他想?办法从中斡旋,以免此事越闹越大,引发祸患,只是至今犹未收到回复。

    南烛听到郗归发问,飞快地?在心中盘算了下,开口答道:“算算日子,顾信的?回信也该到了。”

    郗归叹了口气:“也不知上虞之?事究竟如何了。”

    大雨还?未落下,顾信的?回函便到了府衙,在渡口等候消息的?仆役匆匆跑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女郎,大事不好了,会稽下大雪了!”

    “什么?”郗归一个踉跄,险些从阶上跌落下去。

    南烛险险扶住郗归,后怕地?道了句“女郎当心”。

    “今天是什么日子?”郗归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这个消息无比荒谬。

    “四月初三。”南烛小声回答,心中亦是压抑不住的?担忧惊恐。

    四月已是孟夏之?节,今年并无闰月,会稽又?没有十分巍峨的?高山,如何竟能有大雪落下?

    无外乎仆役如此惊恐,实在是江左去汉不远,天人感应之?说尚且深入人心。

    对于此时?的?士人百姓而言,如此异常的?天象,定然?是上天对人间发出的?预警与谴告。

    三吴平民本就不易,今春天气严寒,更易造成饥馁,是以百姓们无不期盼夏天的?到来,好摆脱这接连几个月的?湿冷。

    如今大雪落下,贫民百姓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再加上此前上虞县令滥杀平民的?风波,若是有人借着灾异之?名推波助澜,恐怕会酿成大祸。

    郗归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一时?竟有些支撑不住。

    自?郗岑走后,她便有了心悸之?症,平日里好生休养,倒也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一旦接连休息不好、或是情绪起?伏太大,便会觉得心口不舒服。

    南烛见郗归蹙眉闭眼,面有不适,立即扶着她坐下,让小丫头们去煮桂枝加桂汤。

    郗归靠着阑干,稍缓了缓,然?后便迫切地?睁开眼睛,颤抖着手拆信。

    顾信的?回函有厚厚一沓,其中第一页的?笔迹肉眼可?见地?潦草,显然?是匆忙之?间加入的?“后来者”。

    郗归定睛看去,这才知道顾信送出此信之?后,骤然?听到外面传来会稽落雪的?消息,所以立刻追回前信,补了这页进去。

    第98章 乐属

    顾信信中?说, 去岁冬天和今年春天都异常寒冷,贫民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眼?看天气就要转暖,不想却天降大雪, 再度降温, 百姓们恐怕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和郗归有?着同样?的?担心——上虞先前的风波还未平息, 若是再因大雪而生冻馁,恐怕会引发动乱, 所以急急致信郗归, 提醒她的?同时, 也想请她授意郗家在三吴的商户,多卖给他一些可以用于御灾的衣食用品,以便稳定民心。

    郗归一页页看完, 终于?知道了此前上虞风波的结局。

    王定之虽授意上虞县令释放先前羁押的?无辜青壮, 但那些人在牢中?多日?, 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能?够活着离开县衙的?, 不过十之三四。

    而这仅剩的?三四十人, 尽管还活着, 却都或病或伤,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消息传出后,周遭村舍无不气愤,短短两日?之内,便集结了五百余人, 直奔会稽而去, 想要找到下令释放青壮的?王定之,求他申冤做主。

    没曾想, 这五百余人,根本还未走到会稽城外,便统统失去了踪迹。

    顾信说,这群前去求王定之做主的?人,虽然数量众多,却大多都是先前死者的?遗属,不乏老弱妇孺,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为的?也?根本不是闹事,而是哀哀情愿。

    如今看来,谢瑾严令王定之不许无故关押百姓,可会稽世族却绝不会允许这些卑微下民的?挑衅之举,也?不会真正将?台城的?命令放在眼?里。

    顾信猜测,这些失踪的?百姓,恐怕不是沦为世族的?奴隶,就是被掠卖江北,有?家难回。

    “掠卖?”南星余光瞥见这句话,不由惊呼出声,“可是,按照律法,掠卖平民乃是死罪啊!”

    “死罪?”郗归凄然冷笑,“死罪又哪里能?奈何得了这些人?这么多年,这些世家世族,又何曾将?律法看在眼?里过?”

    “吴姓世族骄矜已久,不说江左,就算是在中?朝,这些人又何曾真正守过律法?”郗归缓缓开口,讲起?了一个典故,“孙吴之时,中?书?令贺邵出任吴郡太守。贺邵虽是名将?贺齐之孙,又曾任中?枢要臣,可却仍对世族把持下的?吴郡束手无策,以至于?刚到任时,接连多日?都足不出户,以避锋芒。吴郡世族见此情状,轻视之下,竟在贺邵府门之上题字云‘会稽鸡,不能?啼’,极尽嘲笑之能?事。”

    “吴郡世族率先发难,贺邵因而认为自己?等到了师出有?名的?机会。他提笔在其后写下‘不可啼,杀吴儿?’六字,随后拣选人马,奔赴世族庄园,核查顾、陆二姓役使官兵、窝藏逋亡之事,并上报朝廷,试图给顾、陆二族中?数十人定罪,以杀吴郡世族之威风。”1

    说到这里,郗归缓缓抬头,看向南烛和南星:“你们知道?这件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吗?”

    南星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快人心的?故事,此时却觑着郗归的?神色,迟迟不敢开口。

    南烛亦是满面担忧,恨不得拦住郗归,让她不要再因史书?上的?旧事牵动心肠。

    郗归缓缓吐出一口气:“当?时陆逊之子陆抗正任江陵都督,他听闻此事后,连夜顺流而下,直奔建业,向吴主孙皓求情。”

    “孙皓同意了吗?”南星小心地问道?。

    “同意了。”郗归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涉案之人全部脱罪,最终一人不责。”

    “怎,怎会如此?”

    “陆、顾、张、朱都是吴地豪族,贺邵虽出身会稽,却并非四姓联盟的?参与者。四姓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又有?大司马、荆州牧陆抗说情,自然不会有?事。”

    南星满脸的?不可置信:“可这件事毕竟闹得这样?大,这些人若统统脱罪,最后又要如何收场呢?”

    “无需收场,政治家最是记仇,但也?最是健忘。遗忘是个好理?由,他们不需要事事都求个结果。”郗归叹了口气,“日?光之下从无新事。史书?有?云:魏克襄阳,先昭异度;晋平建业,喜得士衡。2即使到了中?朝,陆氏也?是司马氏不得不放在心上警惕的?势力,以至于?国祚初立之时,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至于?说如今的?江左,就连建康城中?的?世家,也?多有?藏匿逋亡的?举动。他们身在天子脚下,却也?罔顾律法,更不必说吴地世族了。”

    秦淮河南塘诸舫,不知藏着多少原本的?兵员差役。

    谢瑾虽痛心疾首,可却从来不去搜捕。

    吴地千百个世族子弟,也?只出了一个崇尚法家的?顾信。

    这样?的?人终究难得,至于?谢瑾,郗归想,他原本就是与我不同的?人,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上虞之事,她殷殷嘱咐,谢瑾也?不是不重视,可最终还是搞砸了。

    送信的?仆役说,三吴的?雪下得很大,恐怕并不好捱。

    郗归看着乌压压的?天际,悲戚地靠在阑干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两行清泪——为了那些可怜的?百姓,也?为了那即将?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动乱。

    “三吴完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郗归被这风裹挟着,心中?满是哀情,可她终究知道?,自己?绝不能?沉浸在这般的?哀伤里。

    三吴势必发生动荡,她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尽可能?地帮扶百姓,控制局势,避免酿成大乱。

    今年的?水稻还未插秧,更遑论成熟,米价虽比去年初降了些,却仍是居高不下,无论是她还是顾信,其实都无法负担三吴白姓的?口粮。

    要平息白姓的?不满,世族必须要大出血,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恐怕又会有?不少百姓因抗争而丧命。

    郗归写了封急信给顾信,让他竭力控制吴郡局面,适当?接济百姓,同时避免别有?用?心者趁机煽动。

    又让人乘快船去三吴,告诉在当?地经商的?郗氏部曲,拣选身强体壮者在粥棚施粥,其余人则关闭商铺,守好门户。若动乱发生,则万事以自身安危为要,切莫因身外之物丧了性命。

    她还让使者给谢蕴带了信,请她务必做好防护,近日?不要出城,并想办法劝说王定之维护城内安定,适当?组织布施以抚民心。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谢瑾这几日?亲自去了九江,与桓氏签订有?关大批市马交易的?文书?,并不在建康城内。

    郗归派人急赴江州,寻谢瑾回建康,以免三吴生乱之后,台城气急败坏,胡乱决策。

    “终究是受制于?人啊。”使者离开后,郗归轻叹一声,倚在了凭枕上。

    她不是不想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朝堂势力,可她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北府军太引人注目了,她要想方设法,为之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物资。

    为此,她不能?四面出击,不能?树敌太多。

    江左内忧外患,形势如此复杂,可她却没有?足够多的?人马、金钱和粮米。

    为了北府军的?发展,为了将?徐州牢牢掌控在手里,她已然站在了许多人的?对立面,所以更要慎重缓进,才有?可能?稳步达成目的?。

    台城的?位置很重要,三吴的?百姓很可怜,可那都不是她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

    她只能?集中?有?限的?精力去做一件事,去为北府军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至于?台城和三吴,目前都只能?尽力兼顾,无法重拳出击。

    好在台城有?谢瑾和温述,三吴也?有?顾信和商户们,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过糟糕。

    郗归诚恳地期盼这场大雪不会带给三吴太多动乱,可世事总难尽如人意。

    傍晚时分,大雨终于?落下。

    雷声隆隆作响,在极靠近地面的?地方炸开,仿佛昭示着噩运的?降临。

    暴风骤雨之中?,琅琊王入宫觐见。

    没过多久,台城就传出圣谕,召百官入宫议事。

    郗归听到消息,连忙令人冒雨夜渡,打探清楚。

    三个多时辰后,使者带回了温述的?手书?。

    郗归亲手拆开重重油纸,小心地打开信件。

    温述说,吴地大雪的?消息传来后,琅琊王率先入宫,指斥三吴世族目无法纪,不敬神灵,乃至于?触怒上天,引起?灾异。

    他言之凿凿,请圣人下令,征发三吴诸郡免奴为客者,移至京师,以充军役,号曰“乐属”。

    所谓免奴为客之人,便是被世族除去奴隶身份的?佃客,他们租赁世族土地耕种,向其缴纳田租,还要自己?担负税款和口粮。

    名为平民,实为附庸。

    但他们即便受着世族如此之重的?经济压迫,却也?好过江左那些不得不出生入死、却还要受人白眼?的?军户。

    琅琊王若执意征发这些人从军,势必引起?他们的?不满。

    如此这般勉强不得已之人,即便强迫他们上了战场,又有?何战力呢?

    更何况,世族依赖这些佃客耕种田地、收取高额田租。

    倘若这些人都从了军,他们的?土地又该由谁来耕种呢?

    郗归叹了口气,这道?圣旨若是到了三吴,势必会同时引起?世族和百姓的?不满,那些世族恐怕会推波助澜,诱导百姓反抗台城的?命令。

    郗归一页页翻动信纸,终于?在靠后的?位置看到了结果。

    温述说,即便百官不甚赞同,圣人还是同意了琅琊王的?上疏,命人当?场拟旨,加盖印玺,颁布执行。

    郗归心里明白,归根到底,琅琊王只是圣上的?代言人。他看似咄咄逼人,其实不过是圣人在王含江北之败后,推出来的?又一把刀。

    灾异之说深入人心,四月飞雪这样?的?异常天象,总要有?人出来顶罪。

    如若不把矛头指向三吴世族,难道?要他这个圣人下诏罪己?吗?

    他不会同意的?。

    第99章 叛乱

    圣人?作为天子, 自然?不愿承担引发灾异的?罪名,所?以便只能?将这口黑锅送给向来与台城不对付的?三吴世族背。

    更何况,郗氏有北府,谢氏有豫州, 就连太原王氏, 都有足以在江北战场上与北秦打上几仗的?兵力, 可圣人?却什么都没有。

    他和琅琊王都迫切地?想要借“乐属”来充实宿卫,增加战力, 可却忽视了“乐属”本人?与三吴世族的?意愿。

    “谢瑾何时能回去?”

    郗归想到这里, 捏紧手中的?信纸, 担忧地?问了一句。

    “距离信使出发才过?去了六个时辰,如此?大的?暴雨,又是逆流而?上, 恐怕眼下还没到江州。”南烛估摸着说道, “市马之事不知议定了没有, 也?不知那?边要不要做个交接。想来侍中纵然?顺流急渡,最快也?得明日下午才能?抵达建康。”

    “可圣旨却已经发出了, 明日一早, 征发乐属的?消息便会抵达三吴。最迟明天下午, 此?事便会在吴地?闹得人?尽皆知。”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

    南烛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暴雨声,怜悯地?垂下了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女郎,三吴毕竟不是咱们的?地?方,您要以身子为重, 切莫太过?忧心啊。”

    郗归摇了摇头:“如何能?不忧心呢?可我纵使忧心, 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她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府里的?部曲出发了吗?”

    郗归原本猜测, 冻馁之下,三吴的?动荡会起自乡间,只要尽早采取措施,尚能?将动乱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所?以便只提醒谢蕴注意安全,并未要求她带着孩子们西归。

    可征发乐属的?圣旨一下,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郗归心中的?不安比白天多了许多,保险起见,她送信给郗途,让他尽快派人?出发,接回远在会稽的?郗如。

    南烛点了点头:“郎君听了您的?口信,心里很是重视,立刻选了两百名壮年部曲去会稽接小女郎。同时也?给谢家和琅琊王氏递了消息,想必他们也?会派部曲前去接人?。”

    “那?就好。部曲们今夜出发,明早便能?接到阿如他们了。三吴如此?形势,她一个孩子,还是尽早回来为好。”

    郗归没有想到,天还没有亮,征发乐属的?消息便传到了三吴。

    消息传开后?,东土顿时嚣然?嚄嚄。无论世族还是百姓,都无不为此?麋沸蚁动。

    王定之向来行?事死板,接到圣旨后?,稍改了些字句,便发给了辖下各县。

    在江左,皇权不下县,并非一句空洞的?俗语。

    面对强硬的?世族,县令们根本无可奈何,只能?浑水摸鱼,抓些僮客意思意思,然?后?出动武力,征发没有倚仗、无处哭诉的?自耕贫农作为充数的?乐属。

    就这样,冻馁的?贫民在严寒之下,被强征为兵,前途不明;而?其家人?,在失去壮年劳力之后?,也?不知还能?否保得住那?几亩薄田。

    会稽境内,一时充满了哀苦之声。

    三吴世族合计之后?,暗地?里煽风点火,教唆贫民对付府衙。

    一场蔓延东土的?动乱,就这样开始了。

    起初,只是几群绝望的?贫民,不约而?同地?在各自居住的?村庄里闹事夺粮。

    这些零星的?行?动或成或败,原本并不算严重。

    可世族们为了反对台城征发乐属的?决策,竟然?一边假意退败,一边派人?暗中煽风点火,一步步推着此?事愈演愈烈。

    如此?一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动乱便越来越大,有几个防守薄弱的?县城,竟轻易就被愤怒的?贫民攻破。

    一时之间,各地?有人?放火,有人?打杀,有人?逃命,有人?劫财,有人?开仓,有人?放粮,简直纷乱异常。

    混乱之中,五斗米道在三吴一带的?道首孙志,自海岛派出两千教众,先坐渔船,后?走山道,一路潜行?至上虞,集结数千贫民佃客揭竿而?起,直直杀向了会稽城中。

    那?孙志乃是琅琊人?氏,出身琅琊孙氏,先祖曾于中朝末年八王之乱时,做过?赵王司马伦的?谋主?。

    可渡江之后?,其家族却始终在仕途上无所?建树,不得不沦为世家眼中伧荒南渡的?下层北人?。

    庚戌年间,桓阳为缓和侨、吴矛盾,主?持土断之事,以实际居住地?编定人?丁户籍。

    经此?以后?,孙氏彻底成为居于三吴的?南方低下阶层,失去了其先祖曾经有过?的?士族身份。

    绝望之下,他们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宗教。

    江左世家子弟,多有信奉天师道者,王定之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就连下层贫民,也?对又名五斗米教的?天师道信赖非常。

    孙志的?叔父孙安,凭借着世奉天师道的?名声,前往吴郡钱塘,拜五斗米道教首领杜子恭为师。

    杜子恭死后?,孙安继其衣钵,传其道法,一边结交权贵,一边诳惑百姓,名声越来越大。

    他甚至曾与琅琊王相交,还曾通过?琅琊王的?关系进宫面圣,与今上颇为相得,被授予了新安太守一职。

    前年春夏,江南一带接连发生地?动、暴风、冰雹等灾害,孙安趁此?机会,纠集徒众,公然?叛乱。

    后?来叛乱虽被扑灭,孙安也?被斩杀,可风波却迟迟未平,朝廷用了好几个月,才压下了各地?接连发生的?反抗之举。

    此?事当年株连甚广,谁都没有想到,孙安之侄孙志并未死在清剿中,而?是金蝉脱壳,逃去了海岛。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孙志不仅没死,还一直暗中插手五斗米教在三吴地?区的?民间活动,有一批人?数不少?的?信徒。

    孙志出身没落世族,对政治并非全然?不懂,又因叔父的?缘故,极善揣摩人?心,发动信徒。

    他瞧准了四月飞雪和征发乐属的?时机,眼光毒辣地?选取了此?前风波鼎沸的?上虞县,很快便凭借着百姓们心中的?不安、惶恐与仇恨,纠集出了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杀了上虞县令与县中的?世族子弟,抢了世族家中的?粮米,又一把火烧了县衙,直奔会稽城门?而?去。

    上虞的?火烧得很大,周边诸县看到浓浓的?黑烟,忙不迭地?派人?前去打探消息。

    消息传回后?,官员们有的?弃城而?亡,有的?举旗投降,有的?则是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本县有样学样的?平民武装夺去了性命。

    这些人?中,倒也?不乏派使者快马疾奔,去会稽城中找王定之报讯求救的?。

    可王定之听到消息后?,却并未采取任何军事行?动,会稽城也?未增设任何防御措施。

    据说,直到兵临城下的?那?一刻,王定之还在靖室祷告,期盼天神降世,派出鬼兵斩杀叛军。

    直到熊熊的?火焰烧过?了城门?,叛军喊打喊杀地?冲向内城时,王定之才面色惨白地?离开了靖室,慌忙地?派出城中守军拖延时间,自己则召集部曲,想要弃城而?逃。

    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抵抗还是逃命,都早已无济于事。

    贼兵冲进街巷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于一众人?群之中,当先斩杀了锦衣华服的?王定之。

    谢蕴情知必死,抽刀出门?,手刃数人?,而?后?不幸罹难。

    后?世史?臣记载此?事,曰:太昌四年四月初三,吴地?大雪,阴气盛也?。琅琊王上疏言三吴世族之罪,帝乃诏发三吴诸郡免奴为客者,移至京师,以充军役,号曰“乐属”。令初下,群情震动。初四,诸县苦发乐属,枉滥者众,孙志乃纠集教徒,乘衅为乱,陷会稽,杀内史?王定之及其妻谢氏。京房《易传》曰:“夏雪,戒臣为乱。”此?其乱之应也?。1

    郗归听闻此?事的?时候,是在建康城中,郗氏西府的?一方小院中。

    此?时已是初五下午。

    昨天夜里,郗府部曲星夜兼程,赶去会稽接人?,没想到却撞上了孙志叛军攻城之事。

    谢蕴自知无处可逃,索性集合了所?有能?够指挥的?护卫,让他们跟着郗氏部曲,保护郗如和几个孩子离开。

    那?一日的?长街太过?混乱,到处都是纷飞的?石块与箭矢。

    世家儿女多孱弱,部曲们拼尽全力,也?只护住了两个最小的?孩子,将之送进郗氏戒备森严的?商户之中。

    孙志叛军虽多,却大多避开了郗氏的?商铺,以报高平郗氏数月来施粥施药的?恩德。

    就是这几分恩德,保住了郗如和谢蕴幼子的?性命,让他们能?够在动乱稍歇之时,悄悄离开会稽,坐上了前往建康的?渡船。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再次叹气。

    她看着郗如睡梦之中犹带惊恐的?苍白面容,心中深恨圣人?与琅琊王的?胡作非为,厌恶王定之的?碌碌无能?,也?不可避免地?,再一次觉得北府军发展得还是太慢,以至于明知三吴动乱将起,却还是无法多做些什么。

    谢粲伏在枕上,一边听部曲讲述昨日情形,一边哽咽落泪,哭得哀哀欲绝。

    部曲回完话后?,拖着受伤的?腿告辞。

    郗归派南星跟着他一同回去,务必让受伤的?部曲们都得到最好的?治疗。

    她不忍地?看了眼谢粲因谢蕴之死而?悲恸不已的?面容,想起故去的?郗岑,想到三吴的?乱象,不由悲从心起,一阵心悸,只好捂着心口退出了内室。

    不想才刚走到外面,便碰上了从台城匆匆赶回的?郗途。

    看到郗归的?瞬间,郗途眼中难掩震惊:“阿回?你怎么会在这里?”

    郗归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郗途语速极快地?说道:“你快回京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你手握三万北府军,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热嫉恨,你怎么还能?再往建康来?”

    第100章 自荐

    郗途向来冷静自?持, 甚至很有些古板,此?时却不顾礼数,拉扯着郗归的衣袖将她往外带。

    “来人,速速备车, 送女郎去渡口。”

    郗归连声?叫停, 拽回了自己的袖子:“三吴生乱, 部曲们将阿如接了回?来,我过来看看她。”

    郗途听了这话, 不由皱起眉头?, 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在他看来, 郗如纵使是郗归的侄女,也不值得她以身犯险,在这个关头?出现在建康城内。

    郗归一面整理袖子, 一面沉声?说道:“除此?之外,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谈了一年, 实在拖延得太久了。原本都说好了昨日定约,可孙志作乱的消息传来后, 桓元却执意与谢瑾同到建康, 说要与我面谈。桓氏在荆州的势力太盛, 我必须见见他,好确定下一步的打算。”

    “去京口见!”郗途毫不犹豫地说道,“你这就回?京口,让桓元过去商谈。这一年来,北府军的名声?愈发响亮, 他不会不想去京口看看。”

    郗归并没有立刻答应, 而是挑了挑眉,抬首问道:“兄长, 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我怕什么?”郗途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威名赫赫。即便?是当?日祖父在世时,也从未有过这样从无败绩的神话。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世家,哪个不因此?眼热心?动?圣人和琅琊王想兵权想得都快要疯了,你不好好待在京口,来这里做什么?平白给那些人制造对你不利的机会吗?”

    “我带了精兵护卫——”

    “这不是护卫不护卫的事。”郗途打断了郗归还未说完的话,神色郑重地说道,“阿回?,你要知道,圣人和琅琊王绝不会甘心?看着你坐拥北府,他们嫉妒得发狂。”

    郗归抬眼看去,她从未想过,一向忠君体国、死板忠正的郗途,竟会说出这样不敬不逊的话。

    郗途擦了把额上的汗珠,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无论北府军的势力有多么强盛,你与圣人之间,终究还存在着一个君臣名分。眼下江左内忧外患,北府军也还有很多没有来得及完善改进的地方,你完全?没有必要把时间耗在和皇室的争斗上。阿回?,为了你,也为了北府军,离开台城,离开建康,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则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敢过来,就有心?理准备。”郗归平静地说道,“三吴大乱已起,可前次孙安之乱后,朝廷已经没有人马也没有财力再去平叛了。对付孙志的重任,最后只会落在北府军的身上。京口夹在三吴和建康之间,与吴地密迩相接,无论是为了徐州,还是为了江左,无论我究竟愿不愿意,都必须派出人手平叛。时势如此?,我来不来建康,又有什么关系?”

    郗途满心?的烦躁,都在郗归清冷的嗓音中平静了下来。

    是啊,阿回?什么都懂,可却不得不顺着司马氏的意思?出兵——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他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吴之乱愈演愈烈。

    “去看看阿如吧?这可怜的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恐怕是吓坏了。”

    郗归指了指内室,示意郗途先去看看孩子。

    短暂的凝滞后,郗途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快步走上前去,可就在走到内室门边时,却又停住了脚步。

    门内,谢粲依旧哀哀哭泣,令人闻之落泪;郗如则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似乎还未醒来。

    郗途不忍地转过了头?,目光移向门外的盆景,眼底渗出了湿意。

    过去的几个时辰里,朝堂上充满了关于三吴之乱的争论。

    告急文书一封接一封地传来,比比皆是某城陷、某人亡的表述。

    那些数据原本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可直到此?刻,在远远看到女儿苍白的面孔,在听到妻子沙哑着嗓子的绝望哀泣时,郗途才真正感受到了那种悲愤乱离的痛楚。

    一家之痛尚且如此?,那三吴广阔的土地上,又该回?响着多少痛苦的哀嚎?

    如此?乱离,谁能止之?谁该止之?

    郗途怔愣片刻,重新?走到了郗归面前,涩声?开口问道:“阿回?,北府军若去平叛,你打算派谁领兵?”

    “刘坚。”郗归不假思?索地答道。

    尽管刘坚身上犹有许多不足,可他却是北府军中最为成熟的将领,若想尽快结束动乱,刘坚当?仁不让。

    “可刘坚前月才刚刚回?到江北,你若再度召他回?来,恐怕会影响军心?士气,让人误会你朝令夕改,不顾大局。”

    郗途一条条列出理由,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再者说,三吴之乱,混杂的因素太多,平叛者需要合辑士庶,缓和台城君臣、吴姓世族以及平民百姓三者之间的矛盾。刘坚出身北府,性情?粗犷,既没有世家身份,又瞧不起高门贵胄,若是贸然?带兵前去会稽,恐怕难以与那些吴姓世族打交道。

    郗途说的这些,郗归并非没有考虑过,可三吴毕竟还有顾信在,他与刘坚一文一武、一士一庶,若能配合得当?,必将尽快平定叛乱。

    不过,郗途说这些,莫不是有其他意思??

    郗归心?中升起了一个猜测,可又觉得太过荒谬,索性直接问道:“兄长,你想说什么?”

    郗途深吸一口气,回?身看了眼内室的情?形,而后转过头?来,抿了抿唇,郑重地开口说道:“阿回?,我想去三吴平乱。”

    “你说什么?”郗归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即便?早有猜测,她还是觉得这句话太过荒谬。

    “你以高平郗氏的名义,在三吴行了不少善举,可这些终究是细水长流的东西,比不上救民于水火深入人心?。北府诸将本就战力卓绝,若再得了三吴民心?,恐怕难免会生起其他心?思?。”

    郗途认真地注视着郗归的眼睛:“阿回?,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江左如此?乱局,连孙志那般的狂妄小人都想来分一杯羹,更?何况是刘坚这般有能力有野心?的战将呢?你在三吴付出了这么多的精力和金钱,难道就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吗?刘坚若是生了异心?,北府军不仅无法在这场动乱中获利,反倒有可能面临分裂的危险。阿回?,你真的甘心?这样做吗?”

    对于民心?的重要性,郗归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才反复强调军民关系,强调军规军纪。

    她知道不能让刘坚成为三吴百姓心?中的救世主,以免北府军将来会有失去控制的风险。

    所?以才想要早早地启用?顾信,让他彻底成为一张明牌。

    然?而郗途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他为郗归指出了一条她此?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她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这位在建康城中为官多年的兄长,竟然?想要带着北府军,踏上三吴平叛的战场。

    郗途还在继续游说:“刘坚是一把锐利的钢刀,合该在面向胡人的江北战场上发挥作用?,他不该也不能指向内部——无论是对着你,还是对着那些走投无路的叛民。”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郗途信誓旦旦,“阿回?,我打小跟着父亲外放,十几岁便?随他上阵杀敌,参加过数十次讨伐贼帅、北征慕容燕的战争。我不怕战场,也并非纸上谈兵的书生;出身世家,却是高平郗氏的子弟,绝不会做出轻侮下民之事。最重要的是,阿回?,我们是一体的,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你相信我,不会有人比我更?合适。”

    郗途向来庄重自?持,甚至很有些死板,从未说过如此?令人动容的话,可郗归却还是没有开口答应。

    短暂的沉默中,郗归想起了她在这个世界的父亲郗和。

    郗和是郗照南渡之后,生下的第二个儿子。

    他生长在父亲的光环之下,又并非长子,所?以难以像郗声?那般,甫一出仕,便?有一堆人想要送给他九卿的官职。

    相反地,因为父兄的官职,郗和一直被朝臣打压,始终无法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直到郗和三十多岁的那一年,北中郎将荀慕病重去职。

    那时苻石尚未出头?,北方还是慕容燕的天下,徐、兖、青、幽诸州,因靠近北方的缘故,时常会被慕容燕的骑兵侵扰。

    郗声?那时虽然?做了徐州刺史,却因志不在此?的缘故,从来不掌军事。

    徐州以及侨置的兖、青、幽三州之军事,均由北中郎将掌管。

    也正因此?,荀慕病重之后,朝野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够担得起这个重任。

    世家子弟惧怕前线的辛苦,也瞧不上这个职位上近乎于无的利益油水,故而纷纷躲避,不想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当?此?之时,郗和挺身而出,接任北中郎将一职,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假节,镇于下邳。

    那时郗途已是十多岁的少年,随着父亲一道从江南的外任上赶赴下邳,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抗胡生涯。

    平心?而论,那时江北收到的侵扰并不算少,但也并不严重。

    毕竟,慕容燕的军队不过小打小闹,只是想牵耗江左兵力罢了。

    可尽管如此?,对于从未上过战场的郗和父子而言,这仍是不小的挑战。

    他们且战且学,迫切地吸收着所?有能够获得的关于军旅的知识,终于渐渐在与慕容燕的交锋中占了上风。

    也正因此?,后来江左举兵讨伐慕容燕,自?下游出兵者,除了豫州的谢亿,便?是时任北中郎将的郗和。

    郗归已经快要不记得郗和的面孔了,只依稀记得,那年生辰,恰好赶上了大军即将出征的日子,郗岑特意带她返回?建康,与郗声?一道,送郗和、郗途北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