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裴浚要走,凤宁急了,提着裙摆,越过花丛三步当两步追了过去,嗡声问道,
“我不知您官拜何职,不敢冒昧称呼,还请您留个名姓,我也好记住您的恩情。”
柳海见凤宁一脸焦灼认真,险些要笑出来,当然,他不敢笑,换作过去,他自当呵斥一句大胆,再叫凤宁跪下磕头,可今日他也不知怎的,就当了个睁眼瞎,眼观鼻鼻观心,只等裴浚反应。
裴浚没有反应,只摆摆手示意柳海应付,便已远去。
此番举止落在凤宁眼里,便是无须挂齿的意思。
那背影颇有几分不动如山的伟岸,没由来地叫人踏实。
凤宁双手交握探头探脑,直到裴浚身影没入御花园方收回视线,目光调转至柳海身上,见他笑融融望着自己,面颊还升腾些许腼腆,
“给公公请安,劳驾问一句,方才这位公子姓甚名何,担任何职?‘恩公’做好事不留名,我却不能不识好歹。”
瞧,多么心实的人儿。
大约是在宫里见惯了人精,头一次遇见这般单纯可爱的姑娘,柳海由衷喜欢,遂藏了一个心眼,打哑谜道,“你觉着呢?”
凤宁回想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搭箭张弓行云流水,技艺无比娴熟,“那般英勇神武,怕不是禁卫军里的将军吧?”
柳海笼着袖忍住笑,“你说是将军那就是将军吧。”
虽说他话里藏着几分揶揄,凤宁却认定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抿着嘴笑了笑。
满脸娇憨,柳海越看越喜欢。
“姑娘在哪个职上当差?”
凤宁毫不隐瞒,“我是新入宫的女官,被分派在尚功局当值,做些针线上的活计,我姓李,家父鸿胪寺少卿李巍,今个儿是我头一回当差,不慎迷了路,还请公公指点,如何回延禧宫。”
新入宫的女官住在何处,内里乾坤如何,柳海门儿清,一听李凤宁自报家门,再合着这张脸,对她今日的际遇就不奇怪了。
老人家心里咂摸片刻,指点凤宁如何回去,又急着料理那条狗的事,便与凤宁作别,凤宁自是千恩万谢,目送他离开后,正欲转身,余光忽然被地上一抹玉色给吸引,待探头瞧去,只见一枚嵌红宝石的玉扣被遗落在草丛里,凤宁连忙拾起,再回望裴浚离开的方向,
莫不是那位公子落下的玉扣?
待要追上去,又恐自己走错路,天黑之前回不到延禧宫,凤宁犹豫片刻,暂且将玉扣藏于袖下,先行回去。
凤宁遇人三分笑,跨进宫门,对着守门的小太监也是和颜悦色的,可惜小太监不敢领她的情,只偷偷往正殿廊庑上努了努嘴,李凤宁循着他视线望去,便见一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扶腰立在廊下。
隔着老远也能领受到那双丹凤眼的锐利。
正是礼部尚书的孙女毛春岫,这位毛大小姐曾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对着李凤宁那张脸自是深恶痛绝,她不能容忍宫里有人比她漂亮。
毛春岫见李凤宁完好如初回来,心里十分不得劲,她虽没打算就此要了李凤宁的命,可此番举动少说也能害她破相,宫里有规矩,一旦女子身上有伤疤便可踢除甄选资格。
只要李凤宁出了宫,宫里这些女人容貌无人出她之右,她成为皇帝第一个妃子指日可待。
毛春岫语气不善问,“你去哪儿厮混了,这么晚才回来?”
周遭当差的女官们均回来了,各个倚着廊柱看好戏。
李凤宁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目不斜视从毛春岫身侧走过,径直往自己值房去。
查毛春岫的首尾?她没这个本事,与她斗嘴皮吵架,也占不了上风,对于她这番诘问,李凤宁唯一能做的是置之不理。
毛春岫只听见吱呀一声,李凤宁将门都给拴上了,给气了个半死。
“你给我等着!”
若不是那位老嬷嬷迟迟未回,令她心生忌惮,她今日非要扒了李凤宁的皮不可。
凤宁才不理会她,亲自去后院打了水进屋,舒舒服服洗了身子,早早卧在床榻歇息。
廊外的灯色幽幽转转落在窗棂,屋子里的灯灭了,凤宁握着那枚玉扣出神,拿着一男人的东西窝在被褥里像什么样,可又能放哪儿呢,万一遗落了,可是大罪过,有了这个由头,凤宁心安理得将东西塞入枕头下,琢磨着明日再去御花园等他,将玉扣还回去。
然而凤宁这一等就是三日,整整三日,她日日前往顺贞门堵裴浚,却再也没能遇到他的人影。
*
裴浚这三日甚是忙碌。
别看他御极已有一年,这个皇帝当得并不顺心。
一年前先帝驾崩,膝下无子,朝臣与太后合计,在宗室里择血缘最近的湘王世子入继大统,那便是裴浚,裴浚入京登基,不及弱冠,朝政依然掌握在内阁与太后手中,内阁以首辅杨元正为首,皆是先帝朝的老臣,个个门生故吏遍天下,难以撼动。
眼看快要到他生父湘王的诞辰,他下令内阁追封他父亲为帝,可惜这个折子被内阁驳了回来。
内阁请求他以嗣子身份认太后为嫡母,继承先帝遗业,可裴浚坚持继统不继嗣,他本是祖父孝宗一支,先帝是他皇伯父,先帝一脉断绝,择他继承大统合情合理,让他摒弃亲生父母,裴浚做不到。
两厢各有古例可循,谁也不让谁,当然,礼仪之争只是表象,背后实则是权力之争,两厢为此事拉锯了一年。
司礼监掌印柳海搭着拂尘进来时,就见皇帝对着一桌子菜不甚有胃口。
他先是伺候皇帝用了些爽口的凉菜,这才见缝插针开口,
“陛下,上回那条狼狗的事查清楚了。”
“狗是廊下家一名唤王震的老太监收养入宫的,”廊下家是玄武门附近一排值房,在紫禁城最北边,住着鱼龙混杂的宫人,有宫女,也有太监,甚至还有些不受宠的答应,那是皇宫最腌臜的地儿。
“下药的人也寻到了,还有那名领路的嬷嬷,重刑之下倒是招的痛快,幕后指使人是礼部毛尚书的孙女,毛春岫。”
裴浚听了这个名字,微微意外了下。
原是打算查出真相,予以敲打,再不许人养这些阿猫阿狗。
没成想拔出萝卜带出泥。
礼部尚书毛琛可不是如今跟他唱反调的肱骨么?
“毛琛真是养了一位好孙女。”
他倒也没急着宣毛琛见驾,先是透了些风给朝臣,都察院的御史闻风而动,几位急于表现的年轻御史一股脑子扑向毛琛,弹劾他纵容孙女在后宫为祸,这下好了,毛琛赶忙入宫见驾,意图将事情压下来。
第一日皇帝没见他。
第二日事情愈演愈烈,让毛琛在养心殿外侯了足足两个时辰方让他进来。
迈入明间,正殿蟠龙宝座下不见身影,眼神往东暖阁一溜,只见珠帘后的紫檀长塌斜斜倚着一道清隽身影,那人穿着一身茶白的长袍,形容慵懒随性,瘦劲的手臂擒着一册书卷,未露真容。
毛琛立即朝皇帝下跪问安,“老臣深夜叨扰,实在罪过,还请陛下通融,不知老臣那不成器的孙女在宫里犯了什么错?”
那张脸依然藏在书卷之后,嗓音却如珠玉般清晰传来,
“柳海,将前日之事的证人证词交给阁老过目。”
毛琛一听有证人证词,心底有了不妙的预感,迅速从柳海手中接过三份供词,一目十行扫过,每看一份,脸色便沉一分,到最后黑黢黢的,说不出话来。
此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怎么处置。
事实上,以他之功勋,这点事不值当皇帝宣他面圣,怕就怕在皇帝要拿此事做文章。
近来皇帝处处与内阁争锋,但凡内阁要做的事,他一概不许,就拿这次甄选女官来说,内阁的意思是径直给皇帝选妃,他偏生不肯,两厢拉锯,便成了选女官。
女官与宫妃不可同日而语,女官若是两年内不得皇帝临幸,便要遣散出宫,那些个个都是重臣之女,谁也耽误不得,皇帝就靠着这一手,将所有人拿捏在掌心。
毛琛心里苦笑,面上却是游刃有余,
“陛下,春儿与那李家姑娘毫无过节,不可能买凶害她,这里头兴许有人挑拨也未可知,小孩子家家一些小打小闹,是上不了台面,老臣回头一定严加管教,叫春儿谨言慎行,好生伺候陛下。”
言下之意是希望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听了这话,轻轻嗤了一声,这才将书卷扔下,双手撑在两侧,笑道,“谋财害命到了毛尚书眼里成了小打小闹,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眼界高阔,什么都容得下,朕今日算是见识了。”
毛琛不理会皇帝的讽刺,接话道,“不若陛下将那些人交给老臣,老臣叫春儿与他们对峙,也不能听信了他们一家之词。”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称得上老谋深算。
可偏生皇帝不按常理出牌,他懒洋洋回了一句,
“人朕已经处置了。”
毛琛听了这话,心咯噔了一下,“怎么处置的?”
皇帝没应他,擒起茶盏喝茶去了,倒是柳海笑容深深回道,
“自然是按宫规处死。”皇帝不可能给他扭转乾坤的机会。
毛琛猛吸了一口气。
好手段,来了个死无对证!
皇帝见他脸色不复方才的镇定,指节分明的手骨屈在小案上敲了敲,神色似笑非笑,
“本来呢,这桩事要么交给东厂处置,要么就叫刑部和大理寺接手,朕念及毛尚书劳苦功高,留一线情面,可事儿摆在这里,也不能抹过去,您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老臣了,瞧着该怎么处置吧。”
皇帝丢下这话,慢腾腾起身,那宽大的衣袍罩在他身上,衬得他身形渊渟似鹤,手里拧着一串佛珠,就这么踱至毛琛身侧,拿佛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便扬长离去了。
毛琛脸色一白,唇角狠狠颤了几下。
皇帝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呀。
想当初他与杨首辅择定裴浚继承大统,便是看中他年纪轻好拿捏,谁又料到,当初欢欢喜喜接回皇宫的人,如今朝他们这些辅佐大臣露出了獠牙呢。
毛琛最终被迫致仕,裴浚立即准了,顺势将授业恩师袁士宏接任礼部尚书并入阁,如此,他终于在内阁撕开一道口子。
心情一好,裴浚照常去上林苑狩猎,至傍晚乌金西垂之时,打玄武门回宫,绚烂的晚霞在深红的宫墙投下一片金光,一明眸皓齿的姑娘亭亭玉立侯在墙根下,瞥见他来,那懊恼的小脸瞬时就亮了,连着眉梢也神武飞扬。
不是凤宁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