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女官都爱打马球,梁冰跟陈晓霜便没上场,余下一队八人,赏一个物件当彩头,给谁呢,当皇帝的总不能赏银子,于是裴浚也有了主意,与太后道,
“前段时日不是进贡了些湖丝绸缎么,赢的赏八匹,让她们分去,皇伯母以为如何?”
太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遂点了头。
马球赛开始。
首发六人,两人替补。
昨日章佩佩带着己队人马在马场习练过,这一会儿倒也有序地往对方阵型推进。
马球率先在蒋文若麾下赶,蒋文若身着月白骑服,梳了一个利落的凌云髻,衣摆在清风里肆意飞展,马球轻快地被她赶着往前走,章佩佩几番想夺过去均被她巧妙地避开,开场方两刻钟,蒋文若靠着这份本事进了三球,而章佩佩只进了一球,蒋队士气大涨。
别看章佩佩平日当差不大着调,打马球还算有些本事,她坐在马背望着对面,安抚身后的女将们,
“别急,别乱阵脚,我已大致摸清了她们的路数,她们个人能力突出,整体配合却一般,而团队协作却是咱们的优势,接下来你们听我指挥!”
这一次也是对方发球,章佩佩招呼贺灵芝与她一道疾驰而去,将那带球的女子给围住,锐不可挡地将球给夺回来,一旦球到手,便利用配合战术将球传得非常漂亮,以躲开对方的袭击,靠着这手本事,在中场终于打了个平手。
歇息时,章佩佩和蒋文若均得到了太后的赞赏。
“打得很不错。”裴浚也难得夸了一句。
到了下半场,蒋文若看了一眼树荫底下的章佩佩,决定调整战术,
“对方配合太好了,咱们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张茵茵擦着汗问,“怎么突破?”
“李凤宁。”蒋文若视线在凤宁身上落了落,回眸与己队姑娘们道,“李凤宁那匹马不成,她便是突破口,待会咱们玩一对一战术,一人盯一个,独独把李凤宁撂下,多出的一人便咱们致胜的关键,进球就靠她了。”
张茵茵闻言满脸佩服,“不愧是蒋姐姐,这个法子出其不意。”她想了想答,“我负责进球。”
蒋文若道,“很好,我负责盯章佩佩。”
就这样一人找到各自的目标,蒋文若队的姑娘带着必胜的信心上场。
但章佩佩这一队却吵了起来。
贺灵芝坚持换掉李凤宁,
“上半场她也玩够了,你看也没什么建树不是,下半场这么关键,决不能输了,我的意思是换掉李凤宁。”
上半场凤宁虽然表现也可圈可点,可相对全队来说,还是最差的那个。
杨玉苏第一个不同意,“咱们已有两人受伤,凤宁不上谁上?”
贺灵芝看着杨玉苏屈起的膝盖,“你那点伤算什么,你上场比李凤宁顶用。”
杨玉苏给噎住了。
凤宁立在树梢下,双手绞在一处,面色通红没有说话。
她被人忽略惯了,她没有怨言。
但这里章佩佩说了算。
那英姿飒爽的女孩儿单手搭在月杆就这么看着她,
“凤宁,姐姐问你,你想不想上,只要你点头,姐姐就挺你。”
章佩佩眼神无比坚定,没有半分迟疑。
凤宁这一刻心里忽然有些受不住,她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章佩佩的眼神给了她无与伦比的信心,“我上!”她咬牙,她就是这么不服输。
“走!”章佩佩转身第一个上马。
夺取胜利始终是她的目标,但抛弃队友,这种事她章佩佩没干过。
章佩佩一挥手,姑娘们迎上去。
凤宁骑在马背按照既定的战术,在队伍后头往前面推进。
下半场一开场,姑娘们便打得十分凶猛,蒋文若率先朝章佩佩发起攻击,其他人也一对一盯梢,气势勃勃。
等到凤宁反应过来时,她一个人被撂在球场正中。
所有人都拼得厉害,无数马影从她周身掠过,呐喊声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浇来,没有一道视线从她身上掠过,仿佛她不值得。
日光浇在每一个人身上,她们一个个香汗淋漓,独独她全身冰冷,仿佛被遗落了。
章佩佩这一队完全被打散,既定的战术被推翻,凤宁看着四分五散的队友,不知从何处着手。
场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李凤宁身上。
那个穿着一身水红骑服的女孩儿仿佛被打懵了,秋阳明晃晃地覆在她周身,她那么地漂亮,那么地无助。
裴浚眯了眯眼,从圈椅上坐直身子。
蒋文若这一招不可谓不狠,攻人攻心,利用对李凤宁打破对方战术安排。
皇帐内的章云璧也敏锐发现不对,李凤宁这是第一次打马球赛,显然经验不足,不知道对方是攻心之策,他看着那个茫然无措的女孩,忍不住替她捏了一把汗。
太阳西斜,深穹那片澄澈的湛蓝慢慢被染上金晖,光晕在凤宁头顶打出一阵阵光圈,汗水滑落眼睫模糊了她的双目,她仿佛回到了娘亲死去的那个午后,仿佛看到裴浚毫不留情地转身。
恰在这时,前方模糊的视线里,有一道身影朝她招手。
“凤宁!”
是章佩佩!
就是这个女孩坚定无畏地选择她,拍着胸脯告诉她,会罩着她一辈子。
她不能叫她失望。
“佩佩姐!”
凤宁这一瞬忽然被注入了能量一般,驾着小壮拼命往章佩佩方向冲去,
章佩佩手中控着球,被蒋文若和张茵茵左右夹击,几度差点从马背跌落,十分狼狈。
凤宁见状湿漉漉的眼眶顿时发了红,视线从章佩佩身上转移至蒋文若。
你们不是瞧不起我吗?
凤宁咬着牙,挥起月杆朝蒋文若的月杆扑去。
也恰恰因为小壮比较矮小,凤宁离着地面更近,弯腰阻拦并不吃力,她个子本就高挑,与蒋文若旗鼓相当,再借着小壮这个优势,她匍匐下来时,越能游刃有余。
凤宁向来是越逼她,她越能出人意料。
带着那一肚子委屈,她发狠地将蒋文若的月杆给挥开。
蒋文若被迫后撤。
章佩佩得以喘息,赞了一句,“好样的!”
可形势依然不容乐观。
章佩佩左侧还有一位个中好手张茵茵,张茵茵与蒋文若意在夹攻章佩佩,将球夺过来,再由张茵茵负责进球。
蒋文若被逼开后,并未理会李凤宁,继续朝章佩佩追击而去。
凤宁再次被撂下。
她给气狠了。
追!
随后场面出现令人咋舌的一幕,李凤宁就这么死咬在蒋文若身后,虽说蒋文若的马匹更加矫健雄迫,可李凤宁这不痛不痒的追击,多少给她造成一些麻烦。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麻烦而已。蒋文若没当回事,依旧按照既定策略夺球。
章佩佩同时面对两位强手,渐渐体力不支。
凤宁急红了眼,怎么办?
凤宁,你不能做最差的那个,你不能拖后腿。
想想法子呀。
凤宁这一生或许都在逆风翻盘,她也习惯越挫越勇,在无望的人生里寻求自己的生机。
“佩佩姐,把球传给我!”
凤宁再一次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把球传给我!”
传给李凤宁被抢走的机率很大,她完全不是蒋文若的对手,她也不大会进球。
但眼下没有别的法子了。
章佩佩必须让自己从苦海里脱身而出,她选择信任自己的队友。
很多年以后,每每章佩佩回忆起今日这场球赛,她很骄傲地说,
“你们一定要相信凤宁,她是这世上最值得托付的人。”
白晃晃的马球就这么从半空划过优美的弧度落在李凤宁月杆下,她毫不迟疑赶着球往前方球门去。
你们不是忽略我吗?
有本事别来追呀。
凤宁赌气似的往前奔。
当然,蒋文若和张茵茵很快追了上来。
章佩佩踵迹而上,就这么跟在凤宁身后,时而给蒋文若制造麻烦,时而朝张茵茵掠去一杆,给凤宁掠阵。
凤宁的马儿比她们慢,没关系,她慢慢赶。但她赶得很稳,杨婉说过凤宁做事专注认真,眼下她也是如此,不管周身什么情形,她一心一意赶球。
张茵茵的月杆不小心擂了下她的小腿肚。
疼?不管!
张茵茵见形势不妙,与蒋文若道,
“若若姐,你盯着佩佩,我来对付李凤宁。”
蒋文若也认定这个法子不错。
把李凤宁单独隔离开来,她就毫无招架之力。
于是蒋文若突然掉转马头朝章佩佩挤去,将章佩佩挤开凤宁身后。
这下凤宁就成了张茵茵的待宰羔羊。
张茵茵技术娴熟远在凤宁之上,球终究被她夺了去。
凤宁也不恼,跟在她身后追,甚至时不时拦她一脚,逼得张茵茵没那么快。
大家伙看着凤宁努力大半日终究为人做嫁衣裳,纷纷露出惋惜。
漂亮的女孩总是格外能得到更多的怜惜。
不得不说,蒋文若的战术布置极其出色,这一场球赛怕是赢定了。
结束了吗?
没有!
凤宁还在坚持,前方只有一个球门,两队的球都从这里入,谁入算谁的。
不到最后一刻,言输还尚早。
远在球场外的杨玉苏看着孜孜不倦的凤宁忽然湿了眼眶。
她就是这样,永远在别人不在意的角落,默默无闻地努力着。
那张俏脸已被夕阳蒸得通红,裴浚见她不停在甩汗,手依照那日他教的姿势牢牢握着缰绳不放,她红唇抿得极紧,黑幽幽的水杏眼目不转睛盯着张茵茵杆下的球。
他从来没有心疼过李凤宁,即便李凤宁在他面前流过无数次眼泪,他依旧不曾动过恻隐之心。
他不喜欢弱者。
但此时此刻,看着那么努力的李凤宁,他心中头一回生出涩意,他平日对她是不是管教过严,让她把自己往绝境逼。
不,还没到绝境。
就在张茵茵一鼓作气即将射球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李凤宁借着马矮手长的优势,趁着张茵茵瞄准球门的空隙,毫无预兆勾起月杆,穿过张茵茵马腹,将球夺了回来。
对,她夺了回来。
这是李凤宁的预谋。
她知道自己赶不上张茵茵,没法安全抵达终点,那又何妨,她借力打力,借着张茵茵把球顺利送到球门处,再乘其不意夺回来。
谁叫她马矮呢,谁叫她手长呢,她弯腰下来,能比其他人覆盖的攻击范围更大。
张茵茵刻意将马球从另外一个方向往前赶,却没料到李凤宁能从她马腹下来夺球。
她太意外,以至于人都傻掉了。
凤宁就这么将她人生第一个马球赶去了球门。
“太出色了!”
全场雷动。
所有人忍不住为凤宁鼓掌呐喊。
裴浚看着那笑眼弯弯的小姑娘,揉着眉棱失笑。
好一招兵不厌诈!
章佩佩和杨玉苏扑过去将凤宁抱在怀里。
“好丫头,就知道你不会叫人失望!”
凤宁小小使了一回炸,还很不好意思,腼腼腆腆地笑着。
那娇俏的模样,合着那张容色炽艳的脸,几乎让在场的男人们移不开眼。
裴浚冷不丁扫视一周,前一瞬还与有荣焉的皇帝,下一瞬就黑了脸。
马球赛最终以章佩佩这一队胜利告终。
蒋文若很有风度地予以对手最高评价,“今日我输得心服口服。”
但张茵茵心里很不服气,她竟然败给了最不起眼的李凤宁。
章佩佩哪只眼睛瞧得上她,高高兴兴牵着凤宁和杨玉苏往太后跟前来了。
太后没太把孩子们的闹腾当回事,夸了章佩佩,更赞誉蒋文若足智多谋。
“你若是男孩子,可上战场杀敌了。”
蒋文若笑,抱着太后胳膊撒娇,“我若是真有福气,就该多来您跟前受教。”
太后很受用。
裴浚对着姑娘们露出笑容,由衷道,“马球赛很精彩。”
章佩佩眼神水汪汪望着他,也学蒋文若那般撒娇,“陛下,您对咱们刮目相看吧?”
裴浚避开她的视线颔首,他确实对李凤宁刮目相看。
乌金西垂,裴浚和太后先后离开,章佩佩要去一趟慈宁宫,交待凤宁跟杨玉苏,“你们俩先回延禧宫等我,我晚上给你们捎好吃的。”
杨玉苏膝盖还疼着,“若是娘娘那儿有药膏,你也帮我弄些来。”
“那是自然。”
姑娘们三三两两离去。
晚风拂猎,吹得凤宁打了个寒颤,她浑身汗津津的,脊背一片冰凉,抬眸间,望见裴浚与蒋文若有说有笑一道远去。
杨玉苏发觉凤宁有些失神,抬手往她眼前晃了晃,“你看什么呢?”
“哦,没什么。”凤宁连忙回神搀着杨玉苏往回走。
从上林苑到延禧宫有好长一段路,二人走走停停,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在御花园的浮碧亭下歇晌。
凤宁见杨玉苏额尖细汗一阵阵往外冒,可见疼得厉害,便在她跟前蹲下来,“我背你回去。”
杨玉苏抬手将她扯起,瞪她道,“你细胳膊细腿的,可别被我压垮了。”
“那怎么办?”
二人正无计可施之时,两位面生的老嬷嬷穿过石径来到亭前,朝二人施礼。
打头那嬷嬷眉眼细长, 广额阔面,瞧着很是雍容,“凤姑娘,让老奴送杨姑娘回延禧宫吧。”
这话便如雪中送炭,凤宁高兴地无措,“敢问嬷嬷是哪个衙门的,我们不敢轻易劳动。”
嬷嬷笑道,“左不过是宫里的闲人,方才瞧见两位姑娘累得走不动路,也听闻杨姑娘受了伤,便想帮一把,两位姑娘都是有前程的,就当老奴们提前拜拜码头吧。”
杨玉苏听明白了,“嬷嬷们快别说这样的话,您有这份善心,我们感激不尽,还请嬷嬷们受累,送我回延禧宫。”
眼下也是没法子了。
于是老嬷嬷使个眼色,身后那名膀圆腰粗的嬷嬷上前来,一把将杨玉苏背上了身,一行人就这么借着越沉的天色往回走。
过御花园,打千婴门进入东二长街,天色暗的只剩下一抹微光。
背着杨玉苏那位嬷嬷反而手脚疾快,一路往前奔也不大喘气。
反倒是凤宁散架似的迈不开腿,不一会她便落了三人一截。
好不容易走到钟粹宫附近,她扶着墙喘口虚气,身侧吱呀一声,迎瑞门就这么在她眼前徐徐打开。
深红的宫门框出一片略暗的天际,无云的暗蓝渐渐往西边天收,最后汇成一抹温煦的霞光。
脉脉余晖下,立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男人,这才两刻钟不见,他换了一身明黄的帝王蟒龙服,凤宁望着他,心里无端涌上些许委屈。
裴浚没给她反应的时机,抬手将她拽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