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正,十八名女官悉数来到养心殿听差,说是听差实则是新来的女官露个面,给皇帝磕个头罢了。
裴浚尚在内殿未起,新来的姑娘均侯在玉影壁外。
杨玉苏第一次过来养心殿,好奇地进了凤宁的值房,二人闲逛片刻出来,就看到杨婉与一气质格外出众的女子说话。
那位姑娘与杨婉穿着同样品阶的官服,可容色更为出众,眉眼也十分雍容大气,杨玉苏看在眼里第一感觉是,杨婉来了位旗鼓相当的对手。
可两位姑娘相谈甚欢,没有半点生分的意思。
杨玉苏问凤宁,“你可知她是谁?”
凤宁摇头表示不知,这时章佩佩打值房推门而开,一眼看到玉影壁外两道身影,啧了一声,“咦,她怎么来了?”
凤宁二人齐齐回眸,“佩佩姐认识?”
章佩佩还真吃了一惊,愣是往台前走了两步,细看两眼确认是心中那人,扭过头来惊异地盯着杨玉苏,
“她是燕承的表妹,琅琊王氏的大小姐王淑玉。”
杨玉苏呆住了,脑海一片空白。
凤宁略略回过味来,问佩佩,“便是原要定给燕公子的那位王姑娘?”
章佩佩愣愣颔首,“没错,就是她。”
凤宁惊喜地扭过头来,摇着杨玉苏的胳膊,“玉苏,你听见没有,她入了宫可就不会再嫁燕承了,你们俩这叫什么,这叫柳暗花明!”
杨玉苏待要回她,望见王淑玉往这边来了,登时收住话头。王淑玉生得面如满月, 色若春花,笑起来一双凤眸波光流转,很给人好感,她与杨婉一般端庄,却比杨婉少了一分离人的清冷。
她径直往杨玉苏跟前来,朝她欠身施礼,
“你便是玉苏妹妹吧?”
杨玉苏也很大方地回她一礼,“王姑娘好。”
王淑玉望着她笑了笑,“玉苏妹妹,我早先见过你,也时常听表兄提起你。”
杨玉苏哂笑一声。
王淑玉往前一步拉住她,语重心长道,“我早知表兄属意于你,我也无意横插一脚,棒打鸳鸯,无奈家里人做逼,我与表兄商议,他西出阳关,而我转投入宫,断了他们的念想。”
“实话告诉你,我爹娘得知我要入宫,还十分高兴呢,玉苏,你且等一等,他会回来娶你的。”
杨玉苏眼眶酸胀,心里被诸多情绪翻涌,一时说不上话来。
“谢谢你,谢谢你的成全。”
王淑玉很大方一笑,“我不是成全你,我是成全我自己,我于年前入宫拜见太后,见过陛下一面,陛下龙章凤姿,谈吐不凡,是我心目中最伟岸的男子,我愿意侍奉陛下。”
随后她笑眼一歪,与身侧的杨婉和其他女官道,“往后便与诸位一道做姐妹啦。”
章佩佩立在廊柱一侧,神情颇为复杂,
“她成全了玉苏是好事,可也成了咱们的劲敌。”
凤宁微微一愣,回想裴浚那十六字真言,所以这便是裴浚喜欢的那种女孩?
裴浚喜不喜欢不重要,但章佩佩很伤脑筋。又来了一个皇后竞争人选。
王淑玉,出身累世名门琅琊王氏,父亲乃吏部侍郎,前段时日刚入阁,外祖父时任南都礼部尚书,是整个大晋儒林中被誉为泰山北斗的人物,可以说王淑玉的出身犹在她与杨婉之上。
更重要的是,王家一心一意效忠君上,既不像杨元正把控内阁威胁皇权,也不像她姑母捏着玉玺以作筹码,她甚至怀疑裴浚选这么个人入宫,就是径直给自己选了位皇后。
凤宁瞥见章佩佩神色前所未有凝重,便知这个王淑玉来头不简单。
来头不简单又如何?
与她有关系吗?
没有,那个位置从来与她都无关。
凤宁转身进了值房,梁冰依旧在拨算珠,凤宁挪着锦杌坐在她对面,替她斟了一杯茶,
“外头来了几位新的女官,姐姐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梁冰满脸不在意,“不打招呼又如何?难道她们就不认识我了?”
如今别说宫内,便是外朝均知裴浚有一位女计相,那便是梁冰。
内库有了梁冰,去年收支一改先帝朝亏损状态,出现盈利。
梁冰就是这么霸气。
凤宁很佩服她,她什么时候能像梁姐姐这样心如止水。
梁冰知道凤宁想什么,她总是忍不住心疼这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她抬眸正色与她道,
“凤宁,别人是因为家世门楣为皇帝所喜,而独有你,是因为你这个人,冲着这一点,你李凤宁就没有对手,明白吗?”
凤宁发现梁冰安抚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梁姐姐胸有丘壑,也有自己一片用武之地,她内心无比强大,不在乎其他女人。
所以等她有更多的成就时,是不是也能像梁姐姐这般豁达慷慨。
凤宁你还要更努力才行呀。
凤宁收起杂乱的心思,回到自己的桌案后,开始翻译书册。
第一本《论语》翻译结束,如今只等番经厂刻印,接下来她该翻译另外两册儒学经典。
如有一日大晋文物典章远拨西域,抚夷四方,令万国来朝,那便也有她李凤宁一份功勋。
这么一想,凤宁也很来劲,新入女官给她带来的忧愁就这么消弭于无形了。
王淑玉这一入宫,打破了皇宫两虎相争的局面。
不仅是章佩佩与杨婉,内阁杨元正与太后那头也坐不住了。
傍晚,太后遣人请皇帝过去用晚膳。
这一次太后很果断地挥退宫人,独与皇帝二人在内殿用膳,膳后太后照旧先论起家常。
“先帝在世,最疼爱的便是你父亲这个弟弟,你前头第一个姐姐出生,先帝爷去库房寻来你祖母当年一件遗物,赏予你姐姐,第二个姐姐出生时,把那年进贡最好的金珠赏了一盒过去,可惜两个孩子没有福分,去的太早。”
“到你出生,先帝爷不知多高兴,他老人家膝下没有孩子,你便是与他血缘最近的儿郎,他喜得呀,将你祖父孝宗皇帝御用的砚台赏了你,你可还记得?”
裴浚想起先帝这个人,虽然穷兵黩武,贪好美色,对皇亲却十分友善和蔼,“我还记得,如今那砚台还在养心殿呢,我在王府时,爱不释手,舍不得用。”
太后笑着抹了抹眼泪,“献帝的儿子等同先帝的儿子,其实也没差。”
这话相当于告诉裴浚,太后不再揪着给先帝继嗣这桩事,不过继就不过继,湘王也只有一个儿子,裴浚不想改换门庭也情理当中。
裴浚听到这里微微眯了眯眼,他笑了笑,拾起茶盏浅酌一口,迟迟方应道,“您能这么想,侄儿很欣慰。”
太后见裴浚反应没有想象中激动,心里颇不是滋味,要知道这桩事一旦她这个太后撒手,百官也不好揪着不放。
往后裴浚想要怎么追封,谁也拦不住。
裴浚其实不在意这些,他不想做的事,还没人能勉强得了他。
太后欲取先予这招还撼不动他。
撼不动也得撼。
太后已经拿定主意不准备再退缩。
“浚儿,你今年该及冠了,登基两年,你的成就百官和哀家有目共睹,哀家说实话,早早就想将国玺还于你,可那些老头子,”太后说到这里叹了一声,
“他们总担心年轻人冒进,非要哀家看顾着些,其实呀,哀家不愿意握着这个烫手山芋。”
“古人常云,先成家后立业,你的长辈们都不在了,哀家如同你亲娘一般,该操持你的婚事,依哀家的意思呢,今年将你的及冠礼与大婚一道办了,你道如何?”
这话也是明摆着说,立章佩佩为后之日,便是国玺还政之时。
裴浚极轻地笑了下,慢腾腾将茶盏搁下了,他很平静地回道,“您说得是,确实该成家立业了。”
“至于人选,您与内阁拿主意便是。”
言下之意,您想章佩佩当皇后,先过内阁那一关。
太后暗骂他一句狡猾的狐狸,滑不溜秋的,永远没一句准话。
但裴浚说得也是事实,皇后人选不通过内阁,旨意发不出去,平惹人笑话。
翌日清晨,廷议过后,内阁几位老臣与太后齐聚乾清宫,商议皇后人选。
杨元正是这么反驳太后的,他先问皇帝,
“陛下想要什么样的皇后。”
裴浚穿着一身黑底织金龙袍端坐上首,正儿八经回道,
“朕以为,皇后当家世清白,门第不俗,知书达理,娴静机敏。”
杨元正笑了,朝太后摊摊手,“佩佩是个极为聪明伶俐的姑娘,可实在称不上娴静,皇后毕竟是跟陛下过日子,咱们做臣子的不能强人所难。”
至于皇帝的要求,在杨元正看来,杨婉是不二人选。
太后见杨元正揭佩佩的短,也没忍住捅杨元正的老穴,“说到家世清白,杨家往上数几代是做什么的,不用哀家提醒吧。”
杨元正祖上曾是耕读人家,途遇战乱,在前朝曾有侍二主之嫌疑,名声微瑕,这一直是杨元正从不愿提起的伤疤,他如今门生故吏遍天下,半个朝堂是他的人,但凡知道这段过往的都被他处置了,偏生今日被太后掀开遮羞布,杨元正这张老脸都胀得通红。为了皇后之位,为了延续各自家族繁荣,两位屹立在权力巅峰的政客已然是撕破了脸。
裴浚喜欢看他们吵,吵得越凶越好。
后来见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实在有失体统,礼部尚书袁士宏与其余几位阁老商量,
“太后说的是,今年陛下及冠,理应大婚,至于立后人选,如若太后与首辅僵持不下的话,依本官看,不如另择人选。”
袁士宏看上的是王淑玉,他觑了一眼吏部侍郎王焕,“我看王家新入宫的小女便不错。”
户部尚书梁杵不干了,“王家小女不错,我女儿就差了?你们去养心殿问问,最受宠幸的是谁?是我女儿梁冰。”
这下好了,谁都不让,这场关于立后的御前议事无疾而终。
裴浚搭着那串菩提子慢悠悠起身,迈下蟠龙宝座,两侧碧纱橱内的宫灯摇落一地璀璨的光芒,一墙之隔的正殿内,太后等人依旧口诛笔伐,争论不休,而裴浚抬手抚着那繁复华丽的雕窗慢慢踱出去了。
立不立后的他现在还没有心思,但他知道,他一直等的机会来了。
立后风波愈演愈烈,前朝文武纷纷上书,举荐各自阵营的人选,一时连后宫也剑拔弩张。
章佩佩百无聊赖坐在延禧宫正殿的美人靠发呆,这几日她为了拉杨婉下马,没少给她制造麻烦,可惜杨婉一一躲过,章佩佩有些无计可施。
她一愁,凤宁也愁,对于她和杨玉苏来说,自然是希望佩佩上位,这样大家往后的日子都安稳。
凤宁靠着窗棂,望着对面廊庑下的章佩佩出神。
杨玉苏从身后走过,轻轻敲了敲她的肩,“傻姑娘,你别急着替佩佩担心,有太后给她做主呢,你不如想想自个儿的事。”
凤宁回过眸,眨眼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个女官。”
杨玉苏白了她一眼,“你真的只是一位女官?你往后不给陛下做妃子了?”
凤宁沉默了。
依照裴浚上回的意思,那是她最后一次机会,而她已错失,就意味着她没有机会再入后宫。
愈演愈烈的皇后之争,让凤宁意识到后宫生存的艰险。
她想跟梁姐姐一样,永远留在养心殿施展一技之长。
她恰有宫寒之症,不利子嗣,没有孩子,她也不用被后宫妃子忌惮。
更重要的是,这世上不必再多一人,与她一般仰望他,奢求他一点偏爱怜惜。
真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