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分道扬镳
心口佛还带着楼烬的体温, 在江灼的手心躺了一会,温热也散尽了。
江灼的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 楼烬却撇开了目光:“这下也算是还清了。”
“我没想真的杀他。”好半天,江灼才小声说道。
楼烬一笑置之, 转过去对容嘉道:“给魔君磕头谢罪,这恩怨就算是了了。”
容嘉连忙上前, 听话地跪了下来,朝江灼长长稽首:“多谢魔君陛下不杀之恩,是我差点弄坏了魔君的心爱之物,好在我师父——”
江灼压根没心听容嘉说什么。
他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慌张, 有点想跟楼烬解释, 却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于是他眼神一直黏在楼烬身上没移开过,想从楼烬的表情上窥得一丝天机。而楼烬偏偏也一副坦然模样,面对这几乎将他烧穿的视线都八风不动。
容嘉谢了半天的恩,因为楼烬没叫他起来, 所以他一直保持着磕头的姿势不敢动,谢恩的车轱辘话也来回说,最后几乎是口干舌燥了,才吞了口唾沫, 小心翼翼抬了一点点眼皮。
——然后就发现这俩人根本就都没在听他说话。
一个猛盯着别人看, 另一个貌似云淡风轻,实则也在神游天外。
容嘉还没参透江灼的那些打算,自然不知道二人之间诡异的氛围是从何而起,便干笑一声, 又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呼:“师父, 你长角了!”
“嗯。”楼烬懒懒地应了一声。
容嘉笑了:“好衬您啊。自从这次渡劫之后,我总觉得师父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哪哪都不一样了。
这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来的,生在楼烬的额上,漆黑而无鳞,却分毫不显得突兀,反衬得他再添几分桀骜的凌厉。
楼烬下意识看向江灼,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便轻轻一笑:“既然如此,楼某就携愚徒先行告辞了。”
楼烬说话非常生分,江灼很不喜欢,表情也有点僵硬:“你们去哪?你现在刚堕魔,还需要多加——”
“不劳魔君费心了,”楼烬打断了他,微微欠身行礼,旋即将容嘉从地上薅起来,再对江灼说,“这段日子承蒙关照,多有得罪。”
江灼皱起眉:“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有吗?”楼烬挑了挑眉。
江灼抿唇不语,只见楼烬在他眼下凭空摊出一掌,示意江灼将手放上来。
江灼垂眸,沉默片刻:“……这是要解契?”
“魔君不会还舍不得吧?”楼烬笑道,“你我早已无师徒之实,徒有师徒灵契,也不过是拖累彼此而已。”
江灼一动不动。
于是楼烬便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十指相扣。
指缝间溢出温柔的碎光,照在二人面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成了,”须臾,楼烬松开手,笑意未减,“以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如果魔君还是想要拿我当炉鼎,那恐怕楼某会誓死不从了。”
江灼:“我其实——”
楼烬收回目光:“容嘉,走了。”
容嘉应道:“哎!”随后快步走到楼烬身后,又乖顺地冲江灼作了一揖。
江灼道:“楼烬。”
楼烬已经走出去几步了,回过头来,自然地说:“魔君还有吩咐?”
江灼不知道要说什么。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有点多余。
不过楼烬也真是心大,若是旁人,遇到江灼这种想要取自己性命的,不说立马打个你死我活,最起码也应该是对这份血海深仇有点芥蒂的。
可楼烬就站在那里,微微侧着身,自是一派闲适模样,连表情都没有怎么动过,一直是那样漫不经心地笑着。
江灼指尖现出那朵冰梨花来。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才远远地扔给了楼烬,生硬地说:“还给你。”
“既然已经送出去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楼烬稳稳接住,用三指拈着,又扔了回来。
江灼重新扔了回去:“我不要了。”
楼烬本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反是一笑:“行。”
他继而将冰梨花收进袖中,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件,魔君肯定不缺。”
现在的江灼听什么都觉得刺耳。
他没有反驳,于是楼烬就重新转过身,带着容嘉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两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江灼才深吸一口气,收回了目光。
“滕阴呢?”他转头看向一众魔界中人,语气发冷。
“忙着替人疗伤去了,”有人答,“我们都是比较运气好的,从那场神火里捡回了命,有的人不太行,修为去了大半,命差点都没保住,这些日子可把滕兄忙坏了。”
这场火将魔界烧得光秃秃的,再加上楼烬那场天劫,整个魔界现在就好像被从地底翻出来的一样,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远远不够。
江灼眼神逡巡,表情愈发冷峻。
——这笔债,他势必要让公上胥还。
但是在那之前,他得先把寒伤治好。
所以江灼得再去一次极西之地,寒伤并不好治,不可或缺的几味药材都只生于极西之地,还得看东极肯不肯给。
江灼这一次是孤身前往的。
去时正逢暴风雪,他衣衫单薄,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飞雪掩盖,只留下两道浅浅的坑。
东极面前摆着一副棋盘,见了江灼,头也不抬:“你那友人没有一起来。”
“与你无关。”
“如果我没猜错,你此次前来是想让我替你治愈寒伤,”东极微微抬起视线,望向江灼,“既然是有求于我,就该有一副求人的态度。”
江灼沉默片刻,突然道:“你应该很好奇山欢当年为什么离开你才对。”
东极眯起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危险。
东极的逆鳞就是山欢,江灼不提则罢,一提起这往日作下的孽,恨便一丝一缕攀上心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江灼无视了这两道视线,徐步上前,在东极对面落座。
东极:“我没叫你坐。”
江灼像没听到似的,两条长腿交叠,歪着头道:“当年山欢求你救如炼一命,你不肯答应出手,于是山欢对你失望透顶,最终与你分道扬镳。你该怪的不是我,更不是如炼,而是你自己。”
“不,”东极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灼,“当年我本与山欢浓情蜜意,是因为如炼自己树敌太多,将自身逼上绝境,导致山欢不得不放弃一切出手相救,这才是根本原因。”
江灼轻嗤:“说白了,你爱山欢,但你更爱你所坚信的天道。”
“有错吗?”东极将手中的棋子扔进了棋篓,“神仙做神仙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六界与我们两不相干两不往来,如果我要替你们去主持公道,世间不就完全乱套了?”
“那你这次最好也袖手旁观。”江灼颔首,起身向外走去。
东极莫名其妙看着江灼的背影,江灼走了两步,在呼出的雾气中回过头来,道:“公上胥这次不是冲我一个人来的。他已经毁了魔界,你以为妖界又真的能躲到几时?”
在听到毁了魔界的那一刹那,东极便立马明白了整件事的始末。他一早就知道楼烬和江灼之间的那些龃龉,此时乍一听,再结合江灼今日孤身前来,登时哈哈大笑。
江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脚步一顿:“你笑什么?”
“你也有今天!”东极笑得直不起腰,“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凤凰草,我等的就是——”
“——等的就是你众叛亲离的这一天!”
江灼:“你什么意思?”
“你太狂妄了,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掌控,是不是?”东极一边笑一边说,“你想复活如炼,你选中了那个姓楼的当炉鼎,但你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江灼满眼警惕,“你都知道些什么?”
东极笑意渐渐淡了,挑衅般地扬起眉尾:“我凭什么告诉你?”
东极的笑声太放肆,再加上他那仿若洞悉一切的轻蔑态度,江灼的脸色逐渐阴沉,到最后几乎黑如锅底。
见江灼这般,东极又开始笑。
“好戏还没开始呢,赴烟。”他拖长了声音,重新执起一颗棋,挟在了两指间。
那枚棋子还没落下,就在东极的指尖炸成了冰渣。
江灼收回法决,神情阴鸷:“打一架?”
“打,自然要打。”东极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指尖,缓缓放下手来,冷笑道,“如炼欠我的,自然要你来还。”
江灼不再废话,拈决出手。
魔气与冰雾相击,爆出巨大的轰鸣,整个冰宫都被震得落下碎雪。
雪花落在了江灼的眉睫,化为两滴晶莹——
与江灼分别后,楼烬漫无目的地在世间飘了会,这才想起正事来。
“我等会要带你去个地方,”楼烬转头对容嘉说,“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听到没?”
容嘉连连点头,道:“那师父还算是我师父吗?”
“你这是什么问题?”
“江灼……不是,魔君说了,师父成魔后就不再是我师父了。”容嘉有点委屈。
楼烬沉默了会,淡淡道:“你听他胡说?”
“我一想也是,”容嘉快步追上楼烬,与他并排,“我是仙,师父是魔,仙魔如何同道?”
楼烬侧首乜他:“我忘了,你还挺讨厌魔的。”
容嘉眼睛睁得圆乎乎的,道:“可我不讨厌师父。”
楼烬:“我谢谢你。”
容嘉:“……这话怎么感觉怪怪的?”
“总之,”楼烬收回目光,“等一会别瞎问,也别瞎说,更不许瞎走,听到没?”
容嘉点点头。
“知道啦。”
楼烬要去的地方是无上宫。
其实他本不想带容嘉来的,但他和江灼已然决裂,妖界是回不去了,又不放心容嘉在其他地方待着,便只好要他跟紧自己。
但容嘉修为不够,进不去无上宫的结界,楼烬也不想惊动公上胥,于是便让容嘉在外面等着。
“放哨嘛!”容嘉拍拍胸脯,一脸师父你放心的表情,“我懂!”
楼烬:也……行吧。
“如若有人来,你尽快通知为师。”楼烬道。
容嘉化成一枚枯叶,躲在了掉在地上的牌匾的下面,一般是发现不了的,楼烬这才放心地踏入无上宫。
阔别许久,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楼烬轻车熟路找到那副画,深吸一口气,钻入了画中。
如今他已经完全确定,无上宫的宫主就是如炼。
身为神仙的如炼不知为何竟走上了堕魔这一步,最后又被神界讨伐,剔下魔骨,从此魂飞魄散。
楼烬对如炼的好奇随着他自己的堕魔而愈发作盛了。
原因无他,在堕魔的那一瞬间,楼烬在混沌的识海中看到了一个人。
冥冥之中,楼烬觉得那人就是如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看到如炼,或许是因为当时他手里拿着人家的魔骨,所以在某一刻,他和如炼的五感竟然是共通的。
这种感觉非常诡异,就好像楼烬既是自己,又成为了如炼的一部分一样。
按理来说,江灼为了复活如炼,不惜以他作为炉鼎,他和如炼之间怎么也该有点间接仇份的,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受到了召唤一般,连自己的意识都有片刻的泯灭,就只能呆愣在识海里,与对面黑成一团看不清样貌的如炼四目相对。
所以楼烬很想知道如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和如炼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吗?
楼烬一路冥想,一路往画中村里走。
他凭借着记忆找到了“小云”的家,而小云此时恰好不在家中,楼烬便站在门外等。
过了会,小云抱着浣衣盆回来了,见到楼烬,稍作思索便想起了他是谁:“楼公子!”
楼烬有些意外:“小云姑娘竟记得在下?”
“记得的呀,”小云笑道,“又不是多久前的事,虽说我们记忆差点,但是像楼公子生得这样俊朗的,又怎么可能会忘呀!”
小云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楼烬便跟在她身后,道:“我此次前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小云姑娘想不起来没关系,只管说就是。”
“好呀,”小云将木盆放到一边,转身过来,用围裙擦了擦手,“公子请问吧。”
楼烬道:“姑娘上次说的主上,其名号应该唤为如炼,是也不是?”
这第一个问题小云就想不起来了,她歉意地笑了笑,楼烬则表示没关系:“那姑娘认识赴烟吗?”
小云想了好一阵,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主上的确叫如炼来着,公子说的赴烟……我有印象,他曾经经常和主上一起来这里,后来再也没来过了。”
“姑娘不认识赴烟?”
“……怎么说呢,”小云想了想,“不能算认识吧……我们还不太够格认识主上和主上的朋友呢。”
这就有点奇怪了。
这位小云姑娘记得如炼,记得赴烟,却说自己不认识赴烟。
可魔界的那个小云分明说她和江灼认识很久了。
莫非两位小云姑娘的记忆并不共通吗?
楼烬顿了顿,终于问出了他此次前来真正想问的问题:“那姑娘听说过一个名字,叫班仪吗?”
“……班仪……”小云冥思苦想,犹豫着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楼烬还不死心:“那武高呢?”
“武高,武高,”小云歪着脑袋,恍然道,“公子不会说的是武仙人吧!”
楼烬还没说什么,小云紧接着道:“班姨!公子说的是班仪就是班姨,武仙人的妻子!他们还有个儿子叫小轩,对不对!”
楼烬颔首。
他没猜错,这里和无上宫以及冥宫都那么像,如炼和班仪的关系一定不浅。
但同时,楼烬心中疑惑渐升:提到如炼和赴烟她都不记得,为何对班仪一家的记忆如此清晰?
小云似乎是看出了楼烬的疑惑,很快道:“他们的墓就立在村尾,我时常路过的!”
“……墓?”
小云二话不说,引着楼烬来到了村尾的山头。
“这里常常阴森森的,我们都不敢往里走。”小云在山脚驻足,一边解释一边往上指了指,“那就是墓了。”
小云不敢往里走,楼烬只好孤身前往,果然看到了大大小小几座墓碑。
武高之墓。
班仪之墓。
班小轩之墓。
除却这三座,再往山里走,还有别的。
楼烬走得很慢,走过去了又返回来,站在一方墓碑前,神情复杂。
那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傅云之墓。
是小云姑娘的墓。
小云平时不上山,这座墓又比较靠里,所以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也有一座墓碑。
楼烬突然怀疑,这村子里的所有人会不会都其实已经死了,和小云一样,都有一座属于他们的墓。
楼烬一个一个看过去,终于在一个墓前停下了脚步。
这墓和所有的都不一样,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块光秃秃的石板,立在不大不小的坟包前。
——这又是谁的墓?
第42章 无名墓
碑是寻常的石碑, 和其他的墓一样,碑前什么都没有供奉,干干净净的, 连疯长的野花和野草都被修剪得很得体。
这些墓是谁立的呢?如炼?
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和如炼又是否有关系?
按照小云说的,村中人并不来这座山, 所以正常应该像其他的墓碑前那样野草丛生,那这里又是谁来修剪的呢?
……是江灼吗?
楼烬在墓碑前蹲了下来, 宽掌轻轻抚上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碑面。
过了一会,他才站起身来。
小云还在山脚下等他,见他下来,远远地冲他招了招手:“我们走吧, 公子, 这里怪吓人的。”
楼烬心道:如果让你知道你自己的墓也在这,估计更吓人。
但他没说,转而问道:“刚才听姑娘称呼武高为……武仙人?”
小云点了点头:“仙人是我们这一个宗门的宗主,村子里的都叫他仙人。”
“什么宗?”
“不知道名字, ”小云仰着头看过来,娇憨一笑,“仙人们的事,我们都不敢多打听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楼烬本还想问问小云武高班仪一家是怎么死的, 现在也不好问出口了。
他猜测,两个小云之间应该不至于记忆出了差错,极大可能的是现在面前这个小云的记忆停留在生前,而魔界那个鬼修小云应该维持了死后成鬼的记忆。
面前这个小云不知道的, 那个鬼修小云应该知道。
问题是,如果楼烬要找小云问个清楚, 那势必就要再回一次魔界,且不说会不会碰到虎视眈眈的江灼,就二人目前的关系,就算什么都不说,楼烬都觉得尴尬。
现如今楼烬已然成魔,神界是再上不了了,更别说去湖底镜里向清元问了。
所有的路都是死路,楼烬一时头疼。
要么就去找江灼问个清楚?
也不行,既然已经挑破了窗户纸,事到如今再贸然前去,估计就是羊入虎口了。
楼烬心思沉重,跟在小云身后走了几步,骤然顿步。
小云疑惑地回过头来:“公子?”
“姑娘先去忙自己的事吧,”楼烬转身重新往山上走,“我还有点事需要弄清楚。”
“什么事呀,”小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可以问我的呀。”
楼烬:你也得知道才行。
楼烬重新回到了那座无名坟墓前。
他很想知道这座墓是谁的。
那么方法估计只有一个了。
楼烬在心底念了两句“罪过”,随后闭起眼。
只见他脚底升起一道黯光,整个人便随着化成了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融进了泥土之中。
如他所料,这里的墓全部都是衣冠冢,棺材里面并没有遗体,武高的棺材里是一方酒杯,班仪那里是一件衣衫,班小轩则是一个拨浪鼓。
唯独无名坟墓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楼烬稍作思忖,重新幻化成为人形,匍匐在棺材里,咬破舌尖,以血作阵。
阵法是画在空荡荡的棺材底部的,灵光乍起乍灭,楼烬平躺在阵法之上,抬起手掌,像照镜子一样看向掌心。
如果阵法大成,他是能看到棺材的主人的。
阵法生效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微微发朽的木头上,楼烬的血珠慢慢浮了起来,最后都归在了掌心,形成一面暗红的镜子。
楼烬微微睁开眼,向镜中看去。
——然后就看到了江灼的脸。
楼烬心中一惊,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了几眼发现确实是江灼。
镜中的江灼,双目和楼烬一样睁着,脸上全无血色,看起来比现在的江灼要稚嫩一些,五官中的平和大过于淡漠,虽是和江灼生了一模一样的脸,但反倒像是两个人一样。
楼烬眨了眨眼,镜中江灼也眨了眨眼。
等等……
这座墓……是江灼的?!
江灼竟然是鬼?!
不对不对,江灼不可能是鬼——他身上一点鬼气都没有,应该就是石头精修炼成魔的没错。
于是楼烬细细打量起“江灼”来,发现他穿着粗麻衣服,不是孝衣,看来是死的时候穿的那套。
但是江灼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满山头的人又是怎么死的?
一个疑问没解决,无数个疑问又冒了出来,楼烬把手掌扣下,按了按眉心,不小心碰到了额头的犄角。
他还不怎么习惯自己凭空长出来的这一对魔角。
因为公上胥在他身上下了蛊的缘故,他的四肢经常会无缘无故发痛,而尤其以这一对魔角疼得最为凸出,疼起来的时候,楼烬几乎恨不得把角掰下来当柴烧。
揉着揉着,魔角果然开始疼了。
楼烬几乎已经疼习惯了,面无表情地从“江灼”的墓里爬出来,忍着痛往画外走。
在路过神剑水龙吟变成的画轴时,楼烬蓦然站住了脚步,稍微犹豫了片刻。
昔日那些景象犹历历在目。
江灼变成的胖小孩就在这里抓着他的衣服,让他不要动人家的东西。
楼烬嘴角弯了弯,弧度很快消失。
他现在比较纠结的是,该不该把这把水龙吟拿走。
按理说,江灼为了复活如炼,楼烬连带着也无辜堕魔,这笔账本应该算在江灼的头上,但是让作为师父的如炼来还应该也不算过分。
楼烬的手抬起来,又放了下去。
……算了。
楼烬突然清高地想:如果就这么拿走了,万一哪天江灼闲得没事回无上宫一看,怪叫人看不起的。
不过再转念一想,江灼应该不会回来。
在如炼魂飞魄散之后,江灼应该就一直没有回来过才对,就连上一次入画都是误打误撞,跟着楼烬才进去的。
是时,识海中响起了一条传讯,容嘉的声音一副受惊的样子,极力压低声音道:“师父师父你快出来!”
语气中的急切让楼烬心底一沉:“有人来了吗?”
容嘉“啊”了一声,道:“……这倒没有。”
楼烬:“那你催什么?”
容嘉顿了顿,小小声道:“我怕嘛……”
楼烬:“……”
要你何用。
不过无上宫确实不适合久呆,保不齐魔气散了出去,惊动了哪个神仙,到时候估计又是一场恶战。
虽说楼烬如今的修为战力都已今非昔比,但他还不太会使魔气,下意识还是想避战的。
从无上宫出来,天边聚了一大团云,遮住了太阳,半边天都是阴的。
容嘉极目远眺,好奇地问:“师父,那是什么?”
楼烬轻飘飘看去一眼,收回目光:“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我就是好奇而已嘛。”
“容嘉,”楼烬突然正色,“说实话,你我师徒情分早该尽了。”
容嘉被吓了一跳,愣愣地说:“师父这是……什么话?”
“从我堕魔那时起,你再跟着我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你可以选,”楼烬稍抬下颌,示向那团云,声音亦沉了下来,“你本是神仙,拜入璧川宫只为登神,对你来说,那里才是此间正道。”
容嘉顺着看了过去,有些发怔:“师父……”
楼烬看得出他在犹豫,便道:“你不必担心,易明此人重情重义,他会给你一个合适的去路的。”
“为什么您突然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容嘉极其不解,“我又不是才知道您堕魔了,我还问您以后还是不是我师父,您当时还说是的呢。”
“当时瞎说的,”楼烬笑了笑,“如今来看,为师大概率是弑神了,可不得给你时间考虑考虑要不要继续跟着为师混么?”
弑神——!
几乎是在一瞬间,容嘉的眼神就直了。
他呆滞地转过头去,颤抖着指向那片云,难以置信道:“所以……他们这会儿是在给龚宁上神……送葬么?”
楼烬皱眉:“送什么葬,神又没有下辈子,哪有给神送葬的。”
容嘉崩溃大吼:“这不是重点吧!!”
“……抱歉。”
楼烬早料到他会有这反应,堕魔是一回事,弑神又是另一回事,堕魔加弑神才是楼烬现在即将面临的罪状。
但按照楼烬的推断,龚宁应该还没死透。
楼烬正要说什么,瞳孔一缩,旋即回头低喝道:“容嘉,跟上!”
话音一落,便化为光雾飞了出去。
容嘉还没回过神来——师父走得这么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吗?
难不成……是追杀他的神兵已经打到屁股后面了?!
容嘉后脊一凉,浑身一哆嗦,压根不敢耽误,连忙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跟了一阵,容嘉才发现,原来他师父不是被追的那一个,而是追人的那一个。
被追的那人,正是龚宁名义上的道侣,朱宣。
容嘉心下纳闷,在这个节骨眼上,龚宁都已经要死不活生死难料了,他不在龚宁床前伺候,这会儿又是急着去哪里?
他追上了楼烬,跟在他身后,来到一座山前。
只一眼,容嘉便想起来了,这里正是独月宗所在的那个山头。
此时正值月色当空,朱宣轻飘飘落地,见四下无人,这才缓步顺着盘山石阶往山上走去。
楼烬和容嘉则慢了几步,落在山脚下。
容嘉为了跟上楼烬一路狂奔,此时颇为气喘,一边扶着楼烬的袖子顺气,一边咽着口水问道:“师父,你说他回来做什么?”
楼烬不动声色把袖子扯了回来:“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容嘉手中一空,悻悻地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
朱宣这次回来的阵仗很诡异,一般仙人回原宗门,基本全宗上下都是万人空巷来迎接的,但他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回自己家还像做贼一样,要趁着夜色偷偷溜进去。
“这家伙没安好心。”容嘉皱着鼻子说。
楼烬化为一个外门弟子的模样,也趁着夜色往阶上走去。
两人走了一会,却见朱宣停在了宗门外,仿佛在犹豫什么,左右踱了十个来回才推门而入。
楼烬突然开口:“仙长!”
这一句划破了夜色的寂静,声线和楼烬平时的不同,欢脱活泼又富有朝气。
容嘉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从自个儿师父嗓子里发出来的。
而朱宣也明显一愣,回过头来:“你们是……”
“晚辈们是宗主的外门徒弟,晚辈姓金,他姓贾,”楼烬两步上前,简单的自我介绍过后,作揖问道,“您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朱宣仙长吧!”
楼烬都不需要给容嘉使眼色,容嘉也立马跟了上来,站在楼烬的身侧向朱宣作礼。
朱宣狐疑地打量着二人,好半天才让他二人起来,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我刚刚竟然没注意到你们。”
楼烬笑着和朱宣解释:“我们刚才就在山脚下修炼呢,见到仙长来了就想着上来沾沾仙气,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真仙,如果有唐突的地方,仙长可千万别见怪。”
楼烬话语间是天衣无缝的恭维,面上也是无可挑剔的笑容,朱宣翻来覆去地打量,终究是打消了疑虑。
“我此次回来……为的是一点私事,你们就别凑热闹了,各忙各的去吧。”朱宣转过身去,显然不太愿意和楼烬他们周旋。
楼烬很识趣地应了下来:“是,那就不打扰仙长了,我们这就告辞!”
说罢,又毕恭毕敬弯下身去,随后才和容嘉两人并肩往山下走。
才走出去几步,只听朱宣在身后又开了口:“等等……你二人是否都已经结丹了?”
楼烬回头,道:“回仙长,我们都已经结丹了。”
朱宣没说话,楼烬看了一眼容嘉,又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闻言,朱宣这才松开了一直紧皱的眉头,态度也温和了一些:“外门弟子也能结丹,你二人确实了不起。”
他态度转变稍显生硬,好像是得知楼烬二人结丹之后才和颜悦色起来的。
可楼烬却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一样,笑答:“仙长谬赞了,这都多亏了老宗主的悉心教导。”
只见朱宣满意地点了下头,对他二人招了招手:“你们也别下山了,随我一起进去吧。”
“不下山?”楼烬眼神雀跃,不确定地说,“莫非——”
朱宣稍微一顿,笑道:“嗯,我去同宗主说,让你二人从今往后就进内门修炼便是。”
楼烬和容嘉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是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自是对朱宣感恩戴德。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朱宣摆摆手,让他们不必多礼。
于是三人重新跨门而入,在朱宣转过去的瞬间,楼烬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他能堪破你的识海传音,”楼烬在识海里对容嘉道,“你不要随便施法,有什么事就给为师一个手势。”
容嘉小幅度点点头,依旧目视前方。
然后楼烬就看到他拇指和中指掐在了一起,拈成了一个极其标准优雅的兰花指。
而且容嘉生怕楼烬看不见,左手掐完了右手掐,就差在胸前绕个花了。
楼烬:……
没眼看。
见楼烬没声,容嘉还疑惑地看了过来。
——不是说好了给手势就行吗?
楼烬:“你的脑袋瓜子里就没有别的手势了吗?”
——别的我怕师父认不出来嘛。
楼烬:行吧。
感受到容嘉期盼的眼神,楼烬扯了个笑,和蔼地转过半边脸去:“为师不瞎,能看见,你收回去吧。”
容嘉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第43章 点仙礼
朱礼见到朱宣时差点没认出来, 足足过了两息,才往地下跪,口中高唱:“参见仙长!”
而朱宣面对老子跪儿子的一幕也没有什么动容, 只淡淡道:“爹。”
朱礼拘谨地笑着,点头应了一声, 人还没从地上起来呢,便回头高声招呼:“朱念!你爹回来了!”
不时, 朱念从堂后走了出来,见了朱宣也是扑通就跪,但他毕竟念着人仙之差,一句“爹”字在口中过了几个来回都没能叫出口。
虽说修仙者向来慕强, 且修者之间也等级森严, 但容嘉心底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朱宣这个当儿子的一朝飞升成了仙,连人伦道德竟都得靠边站了。
大概是因为朱宣在仙界另有伴侣,从而觉得这儿子也是个拖油瓶,故而朱宣在见到朱念时, 脸色有点发僵,还是举起右手在空中一抬,道:“爹,念儿, 一家人不必多礼, 起来说话。”
容嘉腹诽:说是一家人,也没见你上前扶一下你爹。
似乎是感觉到了容嘉的目光,朱宣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二人,这才想起来刚才的话了, 对朱礼道:“我看这两位小兄弟资质过人,可惜只是个外门弟子, 便想着别让泥土埋没了璞玉,今后还是让他们在内门修炼吧。”
朱礼顺着朱宣的目光看了过来,微作一愣,茫然道:“这两位——”
他的话尾兀然一顿,眸中闪过微不可查的一道暗光,再开口时话锋骤转:“……原来是金贾两兄弟啊,好,好,都听仙、仙长的。”
容嘉掐了个兰花指询问:我是不是姓贾来着?
楼烬:“你想姓金也是可以的。”
容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必了师父,贾挺好的,好记!
楼烬觉得好笑,只不过朱宣的目光一直在他二人身上流转,他是强忍着才没露出笑意。
朱宣的眼神意思很明确,这儿没你们俩的事了,忙自个儿的去吧。
人精般的楼烬只一瞬间就领会了,但却愣装看不懂,依旧赖在大堂里不走。
于是朱宣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暗示楼烬可以走了,楼烬这才佯作恍然大悟模样,道:“弟子先行告退。”
说着,一边拱手作礼,一边倒退着走出大堂。
朱宣似乎是有急事要同朱礼讲,还没等楼烬容嘉完全退出厅外,便用识海传音同朱礼说了句什么。
只见朱礼的神色蓦然一凝,随后勉强笑了笑,摇头摇了一半又生生止住,最后很生涩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朱宣提了什么很奇怪的要求,而朱礼又迫于是儿子的请求,所以不得不答应下来。
楼烬退出正厅时留了一缕神识在厅里观察着三人的动向,他和容嘉还没走出几步,便听朱宣再次传音:“这可是对全宗上下都大有裨益的事,爹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
朱礼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不是犹豫……只是这事我们听都没听过——”
“我莫非还会害你不成?”朱宣打断了朱礼,“这叫‘点仙’,可是神君特地应允给咱们的恩赐,你不信我,总得信神君吧?神君公上胥,爹总听说过的吧?”
而朱礼显然也是被公上胥的名号唬住了,呐呐了半天,才道:“真的是神君给咱们宗的恩赐?”
大概是觉得朱礼唠叨,朱宣的语气显有不耐烦:“神君金口玉言,如何有假?”
朱念在一旁听了好半天,这会才得了空隙插嘴道:“爹,那点仙礼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说是恩赐?”
朱宣很不喜欢被打断,下意识叱了朱念一句,随后才耐着性子解释:“点仙礼,就是全宗门所有金丹期往上的修士都聚集在一起,随后由我亲自用九天灵力进行点选,选上的人若修为合适,不日便可登仙,就算没选上,经过九天灵力这么在体内过一周天,金丹也可结婴,修为自是突飞猛进,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听懂了吗?”
这么一长串下来,朱念听得云里雾里:“可……如何登仙自有天道定夺,如爹所说的,这么一来,原本登不了仙的也能登仙了,岂非逆天而行?”
朱念所说不错,修行之道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捷径可走,这点仙礼乍一听确实有违天道。
更何况,朱宣在凡人里算是很厉害的了,可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上仙水平,如何轮得到他来操持这么厉害的仙术?
“所以说这是神君的恩赏,”朱宣几乎是苦口婆心了,“九天灵力不是人人都能得的,若非是我千求万求,他也断不会答应我给你们开这个后门!”
朱礼沉默良久,才道:“这么说来,那玉冥杯……也是宣儿替我们求来的。”
朱宣拍掌:“正是如此,我这些年在仙界神界两边打点关系,为的就是接父亲和念儿一起上仙界,好享天伦之乐啊。”
朱礼被朱宣这一套舐犊情深给说动了,又或许是朱礼知道,单凭自己的话恐怕这辈子都决计无法飞升,故而有一条近路摆在自己面前时,说不动心都是假的。
之后,朱宣为了打消朱礼和朱念的疑虑,开始滔滔不绝地扯他这些年在仙界有多吃得开,其中大部分是夸大其词,对道侣龚宁的事也只字不提。
楼烬听了一会,听不下去了,收回神识。
什么九天灵力。
他打记事起就没听过这么个词。
还有那听起来就是在鬼扯的点仙礼,也就是用来糊弄朱礼的说辞而已。
如朱念所说,这世间压根就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飞升成仙本来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的事,别说是公上胥了,今日就算是老天爷本爷来,也断不可能强行使人飞升成仙。
楼烬没有经过天劫就飞升成神已经是此间唯一的特例了,虽然暂时还闹不清楚缘由,但同时这么多人逆天而行,下场就只有一个死字而已。
所以朱宣为何要编出这么一套谎言来呢?
楼烬猜不出,也懒得猜,更懒得主动去调查原因。
不管有什么打算,朱宣总会有出手的时候,到时候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于是楼烬和容嘉走到山脚,问容嘉要了几两碎银。
接过来之后,他转身朝不远处的村子走去,跟客栈买了两壶桃花酿,接连自酌五杯,才算是解了馋。
二人是作为寻常修士打尖的,落座的位置很不起眼,楼烬喝酒时,容嘉就在一旁看着。
“可算是让师父尝到这一口桃花酿了,”容嘉碎碎念着,给他又添一杯,“上次来您就想喝,奈何公务在身,喝不成。”
这么想来,当时他们还没发现江灼是魔君的身份,几人为了玉冥杯东奔西走,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后来玉冥杯还是到了您的手中,没还给神界,也不知道易明上神有没有吃神君的罚。”容嘉想到哪说到哪。
楼烬只饮不答,容嘉安静了会,又突兀地问道:“那您和魔君从今往后怎么办?”
容嘉思维活泛跳跃,楼烬不知道这孩子又想到什么了,便有一茬没一茬地答:“没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了和没说一样。”容嘉撇撇嘴。
“你还挺不乐意?”楼烬挑眉,“我且问你,如果为师百年,你会像江灼那样,上天入地寻遍百川,蛰伏一千年,只求复活为师吗?”
容嘉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呢,楼烬抿唇一笑,断然道:“你不会。”
容嘉丧气地说:“师父怎么知道我不会?”
楼烬没说话,提杯又喝了一口。
——因为这压根就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事。
就像楼烬之前所想的那样,要么出于极致的爱,要么出于极致的恨,不然没有人能甘心将一千年都花在这种事上。
虽然这些都是楼烬自己想的,但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江灼对如炼有别的心思。
三杯两盏过后,酒意慢慢上来了,虽说楼烬脸色依旧如常,但原本深邃凌厉的双眸却渐渐涣散起来。
容嘉见他出神,又久久不言语,自然以为他醉了,便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师父,这是几?”
“五。”楼烬用酒杯挡开容嘉白萝卜一般的手。
“还识数,原来您没醉啊。”
楼烬一哂:“仙人哪有吃酒吃醉的。”
说罢,他将酒杯往桌上一搁,手背抵着推远了些。
容嘉稀奇道:“这就不喝了?”
楼烬“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有点烈,不喝了。”——
次日一晨,独月宗山头上众修士云集。
这是一个艳阳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刺眼的日光让整个山头都泛起了一层光。
朱宣没有驭云,就负手站在一众修士之首,过岗的清风吹鼓了他的衣袍,饶是一句话不说,都带着一派高高在上的气韵。
在场的人排列整齐,均是垂手低头站着,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连看都不敢多往朱宣那里看一眼。
朱礼清点完人数,走到朱宣身边,低声道:“算上我和念儿,独月宗上下一共两位大乘,十八位元婴,四十七位金丹修士,全都在这里了。”
朱宣抬眼看去,皱了皱眉:“昨天的那金贾两兄弟呢?怎么没在队中?”
“他们……到底是外门弟子,”阳光朗照下,朱礼额上冒了一层薄汗,“这么大的事,我寻思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是说要把他们收为内门弟子吗?”朱宣皱起了眉。
朱礼见朱宣显而易见地不高兴了,有点讪讪,语气也矮了好几截:“这……他们还没磕头奉茶,要收为内门弟子也得走完流程啊……”
朱宣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他两也叫来。”
朱礼欲言又止,转头去吩咐朱念两句,再转回头来时面色有点不好看。
朱宣也知道先前自己的语气有点冲,便软了三分态度,好言劝道:“爹,没有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回事,哪怕是仅仅多飞升一个,那可都是独月宗的喜事,爹这是妇人之仁了。”
“是是是,仙长说得对。”朱礼擦了把头上的汗,赔笑附和。
不久后,朱念去而复返,胆战心惊地对朱宣道:“爹……他俩没在……”
朱宣正要发作,想了想又没多说什么。
他挥袖让朱念也并入队列里,随后才引着朱礼走向制高点,低声提醒朱礼可以开始了。
朱礼微微颔首,继而转过身去,面对一众修士道:“今日召集大家是因为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独月宗千百年来唯一一个飞升成仙的仙长现在就站在我的身后,仙长有言,可以用九天灵力助在场的各位登仙!”
说着,朱礼下意识回头看向朱宣,而朱宣则微微点了点头,朱礼这才重新往下说。
“就算登不了仙也没关系,经过点仙之后,各位的修为一定会大有增长,届时再勤加苦练,定有飞升成仙的那一日!”
此言一出,满山哗然。
两息过后,巨大的议论声几乎掀破了苍穹。
“助我们登仙?!居然还有这等好事!!”
“真的假的,就算登不了仙修为也会大有长进?!”
“我遇到瓶颈已经五十年没有突破金丹了,那我能结元婴吗?”
“我我我!我已经元婴了,我也能飞升吗?!”
朱礼沐浴在万众瞩目之下,笑着点了点头:“这都是我儿子朱宣为大家向神君公上胥求来的恩赐,若各位真能得道飞升,日后务必要记得他的大恩大德,万万不可怠慢,听见了吗!”
山呼海啸般的“记住了”中,朱礼满意地向后退了一步,长舒一口气。
——这都是因为他儿子有出息。
虽然儿子不似从前,但那又如何?
如果真能飞升,那就是几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情,别说是态度差点,就算是让朱礼改口管朱宣叫爹,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他身后,朱宣的面上也浮出一丝笑容。
他缓步上前,目光流转了一圈,道:“谁第一个来?”
宗主朱礼还没有发话,这些修士念着尊卑自然不敢当出头鸟,但朱礼还是有点顾虑,于是便冲众人道:“我都老了,还是让年轻晚辈们先来享受这份福气吧。”
众人听罢,自是对朱礼父子感激涕零:“多谢宗主!”
一番虚与委蛇的谦让后,一个精壮的修士上前一步,朗声道:“我先来!”
朱宣不动声色地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对面而立,朱宣先将他细细打量了两三个来回,随后才事无巨细地将所有都问了一遍。
姓名,几岁筑基,可有灵根,如今是什么修为。
听起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精壮修士一一作答完毕,朱宣这才让他席地而坐,自己仍然是站着的,伸出一只手作爪,扣在了精壮修士的天灵盖上。
难以名状的灵力随着朱宣闭眼念决而起。
精壮修士本神情轻松,但在这道灵力入体的一瞬间便爆发出了极其凄惨的尖叫。
他似乎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面部肌肉紧绷到几乎都在颤抖。
这道尖叫让剩下跃跃欲试的人吓了一大跳,议论声一瞬间就小了,以至于除了惨叫外几乎鸦雀无声。
朱宣转头向众位解释:“九天灵力是有些霸道的,确实并非人人都能承受,但一旦承受下来便能原地飞升了。”
众人对这说法有点半信半疑。
毕竟这个精壮修士看起来真的实在太惨了……
但这话毕竟出自仙人之口,平白多了不少可信度。
说白了,他们只是凡人,身为仙人的朱宣总不至于故意害他们,这对朱宣又不可能有什么好处。
于是他们都强定心神,但却没人敢再说话了,一个二个都对即将轮到他们的痛苦十分忐忑。
与此同时,楼烬才刚悠悠转醒。
他很久没有因为寻常的凡间佳酿醉过了,虽说昨晚倒也不算是醉,但他放下酒杯,稍一闭眼就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那些梦都像碎片一样,拼凑不到一起,也没有什么剧情,就单纯只是一个接一个的画面。
现在想的话,竟然连一个画面都想不起来了。
楼烬揉揉眉角,翻身下榻。
是时,一道尖锐的惨叫钻入耳中。
第44章 剖金丹
这个村落离独月宗很近, 只一刹那的功夫,楼烬便意识到独月宗出事了。
“容嘉。”楼烬轻唤。
容嘉过了一会才推开门,探了脑袋进来:“师父醒了?”
“你做什么去了?”楼烬蹙眉, “叫你半天。”
容嘉先有一愣,随后咧着嘴笑道:“我能做什么啊, 就在周围逛逛。”
楼烬挑眉不语。
就算走再远,但凡不是天南海北的距离, 只要唤一声,容嘉就应当能听见才是。
楼烬没有急着点破。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楼烬顺口问道:“逛出什么名堂了没?”
容嘉摇头:“没有,还没来得及逛呢, 师父就醒了。”
“独月宗出事了。”楼烬道。
“我也听到了, ”容嘉说,“不知道朱宣搞得什么鬼动静。”
楼烬没说话,负手阔步,走到第三步时身影凭空融灭。
再现身时二人已置身于山脚下了, 断断续续的惨叫声就从山顶悠远地传过来,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里,经久不息。
楼烬面色不改,容嘉已是眉头皱得老高了。
迎面走下山来一位修士, 失魂落魄的好似丢了魂一般, 跟没看见似的往这边走,差点撞到容嘉身上。
“小心!”容嘉扶了他一把,嘟囔着埋怨,“怎么不看路的?”
那人神情呆滞地看了容嘉一眼, 也没道歉,就像浑身关节生锈一般继续往前走。他步履虚浮, 每走一步都让人怀疑他会不会直接一头栽下去。
容嘉看了看刚才扶过那人的手,掌心虚虚握了握,眉头更皱几分:“师父,有点不对劲。”
——这人从独月宗下来,八九不离十也是修士了。但他浑身萦绕着一股死气,一点修士的气度和风范都看不出来,甚至连半分灵力流转的痕迹也没有。
楼烬脚步稍微一顿,还没转过身来,容嘉便知自家师父大概是又嫌麻烦了。
“去看看吧?”容嘉道,“那朱礼爷孙虽是贪了些,但人还是不错的。”
楼烬却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容嘉一噎,顿时猛咳起来。
只见楼烬眼神徐徐然瞟了过来,容嘉连忙摆手摇头一条龙:“我能有什么瞒着您的!我纯粹是觉得……咱们来都来了,不去看看也不太好。”
“去,自然要去,”楼烬慢悠悠地收回目光,“朱宣能做这么大的恶事,大概率为的也是龚宁,如何能少了为师?”
容嘉:“恶事?师父知道朱宣有什么打算了?”
楼烬抿了抿唇,并未作答。
上了山头一看,此时大部分修士都已散了,庭下只有寥寥几位修士,朱礼扶着心口坐在一边,朱念神色担忧,在身旁寸步不离。
而朱宣就站在不远处,连眼神都没分来一眼。
他面前的修士如流水而过,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一番施法后,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之前还不忘跟朱宣道谢。
朱宣则满面遗憾地摇了摇头,郑重地在那修士肩上拍了两下。
容嘉看不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
楼烬言简意赅:“剖丹。”
“啊?”容嘉一惊,骤然想起山脚下那修士来了,“怪不得那人是那副德行,原来元丹竟是被剖了?那他怎么没死?”
楼烬道:“朱宣为了掩人耳目,给他们做了个假丹先撑着,但这假丹撑不了多久,不出三日则大限将至。”
容嘉简直难以置信,直愣愣地看着楼烬,喃喃道:“这……是仙能干出来的事吗?”
“大概率是为了救龚宁,”楼烬道,“一颗元丹不够,十颗不够,五十颗一百颗总归是够了,更何况还有元婴呢。”
所以朱宣才在得知楼烬容嘉已经结丹之后力荐二人成为内门弟子。
——少两颗金丹不少,多两颗金丹自然更好。
因为事不关己,楼烬说得云淡风轻,容嘉听后却很沉重,直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被颠覆了。
他知道朱宣为人不厚道,但那也仅限于刁难刁难他,再臭嘴几句,根本就和屠门这种事不是一个量级的。
为了救龚宁,朱宣竟不惜让整个宗门送死。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他的亲爹,还有他的亲儿子!
容嘉看向朱礼,看样子朱礼的丹应该也已经被剖了,而他身边的朱念应该还没来得及剖,暂时幸免于难。
“可是这些人不觉得古怪吗?”容嘉微微睁大了眼,“剖丹的痛苦绝非寻常,他们……就这么随随便便被剖了丹,还反应不过来吗?”
闻言,楼烬侧眸看向容嘉,容嘉一双清澈的双眸中写满了不解。
楼烬看了会,移开目光:“朱宣是有备而来的,以点仙之名欺骗众人,他们不是没发现端倪,只不过是太想登仙,自欺欺人罢了。”
说罢,楼烬又提点:“徒儿啊,你以后可得当个好神仙,不许干坏事。”
容嘉:“我怎么会干坏事!”
楼烬会心一笑。
也对,容嘉最是胆小,就算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
更何况他虽说资质差了点,但心气一直很正,一点歪脑筋都没有。
容嘉撇了撇嘴,也不知心底哪来的气,大步上前,一把扯回来一个木愣愣要往上走的修士。
“他这是骗术!”容嘉指着朱宣对那修士道,“别糊涂了!他在骗你们的!”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面前怎么多了一个人,连朱宣都是一愣。
在听完容嘉所言后,朱宣扬起眉,神色立马不悦起来。
“骗?笑话!你倒是说说,我早已位列仙班,又为什么要骗他们?”
容嘉急得脖子都红了:“你分明就是惦记他们的金丹!”
“我要他们的金丹何用?”朱宣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屑一笑,“我费尽心力为宗门求来恩赏,到你嘴里竟成了我居心叵测,欲图不轨?”
说罢,他宽袖一收,推开了面前的那位修士:“我一番好心却被污蔑成坏人,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一听朱宣这么说,那修士反倒急眼了。
他往旁挪了一步,挡在朱宣身前:“怎么能算了!晚辈足足排了一早晨的队才排到,眼瞅着就要登仙了,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容嘉一把将他拽回来,瞪着眼睛道:“你也看到你前面那些人是什么样了,他们有哪一个是成了仙了的?”
那修士却压根听不进去:“仙长都说了,那是他们资质不好,福缘也没到,自然不能登仙。”
说着,他一把甩开容嘉,又矮着语气回去求朱宣。
可朱宣故意甩脸子,只冷冷哼了一声,旁的一句话都没说。
见状,容嘉简直恨铁不成钢,凉嗖嗖地说:“那你觉得你资质好是吧?”
这话有点扎心,那修士不耐烦道:“怎么?你莫不是等急了想插队,故意编出这些话来骗我们吧?”
“你狗咬吕洞宾!”容嘉被冤枉得有点急眼,“我好心劝你们,不然就凭你们这些蠢货,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修士被激怒了,梗着脖子道:“这儿有你什么事?别在这添乱了行吗?”
容嘉瞪大眼,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道:“我添乱?”
周围两个修士大概也是等急了,开始附和起来,“就是啊,跟你什么关系啊?”
“你谁啊你?”
……
容嘉彻底怒了,叉着腰大吼:“我是你仙人爷爷!!”
稚嫩清朗又中气十足的“仙人爷爷”四字瞬间回荡在整个山头。
四野皆寂。
修士们:“……”
修士们像看傻子:“……你疯了吧你?就你,仙人?”
容嘉气得话都不会说了,口中翻来覆去“我”了半天,只恨自己骂功太差,书到用时方恨少。
听到“仙人爷爷”四字,一直斜眼看人的朱宣这才正眼看了过来。
他盯着容嘉看了好久,终于看破了容嘉周身的易容,登时面色一变,咬牙切齿道:“容嘉——?!”
自知说漏了嘴的容嘉早已没了刚才仙人爷爷的气势,慌乱地看向楼烬:“我我我……”
楼烬抬颌:“无妨。”
早晚要暴露的,一个朱宣而已。
而朱宣脸上却是红白交加,十分精彩。
既然已经得知面前人是容嘉,那站在容嘉身后的、谎称姓金的那个,十有八九就是楼烬了。
他很早之前就被楼烬教训过,再加上身为上神的龚宁都差点被楼烬杀死,朱宣此时面对楼烬已经惧上心头了,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腿软发抖,全靠他一口气强撑着。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却不愿输了气势,仍昂着头道:“你、你二人乔装混进独月宗,究竟意欲何为?”
楼烬笑道:“光论恶人先告状这点,你倒是和龚宁那厮很有夫妻相。”
听到夫妻二字,不远处的朱念看了过来。
朱宣没有跟儿子解释的意思,依旧戒备地看着楼烬:“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想做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就别演了,”楼烬道,“还不如把元丹还给人家,你也少作点孽,下辈子还能当人。”
楼烬言此,朱宣却领会到彼去了,当下心中一骇:“如何?莫非你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我?”
“哪有人?”楼烬四下一看,疑惑道,“三日之后这些人都咽气了,谁还管你死活?”
虽说楼烬此时还没展露真正的修为,但朱宣对楼烬那难以掩饰的恐惧却是真真切切落在了众人眼中。
他们这才明白这人的修为很可能远在朱宣之上,又听他这么说,当下就方寸大乱了。
“我们三日之后就咽气了……是什么意思?”
“他还说要朱宣仙长把元丹还给我们……”
“元丹!”有人终于醒悟,寒意从头到尾贯彻而下,连声音都在颤抖,“快把他们叫回来!看看元丹还在不在!”
第45章 不孝子
不久, 一些修士去而复返,脸色都白得像纸扎人。
在场的修士们连忙将他们拉了过来,一番检查过后都一言不发, 神情一个比一个难看。
“怎么了?”去而复返的修士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个个莫名其妙。
根本没人敢跟他们说他们即将命不久矣的事实, 谁都开不了这个口。
大家都是同门,昨天还彼此聚在一起好端端地谈天说地呢, 今天就被人稀里糊涂地剖去金丹,多少年的修为都竹篮打水,命数也即将终结。
容嘉道:“你们的金丹……被剖了。”
“什么?”这些人压根不信,但还是不敢怠慢, 自行查看一番后发现金丹确实还在体内, 登时更不信了,“你瞎说什么呢?净吓人!”
“他……他没瞎说。”一个修士脸色铁青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
“我们都被骗了,你们的金丹早已被剖了出来, 现在体内的那枚是假的,不日就会消散,届时……”
他话都不用说完,人人都清楚届时会发生什么。
他们对于登仙的期望终于化成了毒蛇, 在他们的心头重重咬了一口, 直至血肉模糊。
不敢置信,自欺欺人,慌乱,恐惧, 这一切最终演变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还没接受这个事实。
“也就是说……我们要死了……?”
大家的目光纷纷射向了坐在一旁的朱礼, 朱礼的脸色也不好,面对这一道道目光,更是惭愧到无所遁形。
“明明是宗主说……说仙长可以带我们登仙的,要我们放一万个心……”
朱礼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是亲生儿子的背刺,随后又是全宗上下的诘问,朱礼整个人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干裂的嘴唇不住地发抖,面上一点血色也无。
他最终看向了朱宣。
“你……你骗我们?”
寥寥几字,好像是生锈的铁刃划过同样生锈的剑鞘一般。
“我也有苦衷。”良久,朱宣才沉沉开口。
他并非全无良知,做这一切的时候也有愧疚,只不过和龚宁的命相比,这份愧疚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龚宁如果死了,他在神界就会举目无亲,这段日子他也知道自己为了龚宁树了多少敌,到时候所有都会反噬在他的身上。
他只是仙,死都没有人管是怎么死的。
朱宣不敢看朱礼,不敢看朱念,更不敢看在场的所有修士,眼神就在半空中没有落点地扫视着,最后落在了一颗郁郁葱葱的树边。
他稍微沉默了一下,接着道:“当时爹渡劫在即,是我向龚宁上神苦苦哀求,上神才同意跟神君说说下借玉冥杯,虽然爹到最后没有用上,然而设若用上了的话就是过命的人情,我理应还给上神。”
“你这么有孝心,怎么不用你的命去还?”容嘉讥讽道。
朱宣猛然看了过来:“跟着叛徒为虎作伥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至少我没有让我爹去给我相好的偿命,”容嘉理直气壮,“而且那龚宁本来也是死有余辜,若非他一而再再而三欺辱我师父,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朱宣额角已经现出了青筋,但碍着楼烬在场,他不敢真的得罪容嘉。
他不再跟容嘉吵嘴,慢慢后撤了一步,容嘉则料到他有想跑的意思,将他一把抓住:“骗了人就想跑?”
朱宣反手挣脱,现出法器来,趁着容嘉不备就袭了过去,又看准了容嘉躲的那一瞬间翻身入云。
容嘉转头大喊:“师父!他要跑了!”
楼烬扬起下颌,没有出手的意思:“你不会打不过他吧?”
“……”
楼烬抬抬下颌:“去,让为师看看你的本事。”
“噢。”
容嘉得到首肯,与朱宣缠斗起来。
朱宣虽然比容嘉修为高,但容嘉这段时间在妖界也精进了不少,一时并不落下风。
天上打得不可开交,地上依旧是人心惶惶。
朱念茫然地看着自己父亲上天入云左右翻飞的身影,茫然地转过头来,问楼烬道:“前辈,我爷爷会死吗?”
楼烬没直接回答他:“他金丹被剖,如果现在把金丹按回去,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但修为就不敢保证了。”
听到一丝转机的朱念眼神一亮:“您能救他和全宗上下这么多前辈吗?”
楼烬侧眼看向朱念。
没看出来,这对祖孙的情义倒还挺深的。
但朱念这一问,饶是楼烬都很难给出一个答案。
如果真要说的话,那就是救不了。
方才楼烬早已注意到朱宣腰侧挂着一个储物囊,是神品,并非他这种阶段的仙能得手的法器。
所以那储物囊大概率是公上胥给他的,用来装他从独月宗剖下来的金丹。
而且,这储物囊应该直接连接着公上胥,这边刚装进去,公上胥那边立马就能拿到,所以这些金丹估计在刚剖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公上胥手中了。
也就是说,在场的这些修士基本上是必死无疑。
一切都晚了。
“其实你们还有转世的,”楼烬委婉地安慰道,“身死并非是绝路。”
朱念听懂了楼烬没说出口的答案,愣愣地张开口:“转世……”
他像上岸的鱼一样艰难地喘息着,回头去看了一眼朱礼,眼神便再挪不开了。
“转世……转世之后,爷爷还能是我爷爷吗?”
朱念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此时眼眶通红,死死咬着下唇,几乎都能看到唇齿相抵的血印子。
楼烬有点动容,道:“其实当鬼也行,我认识冥界之主,是个好人。”
朱念却摇了摇头,忍着哭声道:“不行的,我爷爷怕鬼。”
“你不怕就行了,”楼烬说,“反正他又吓不到他自己。”
朱念本来是想哭的,不知怎的又哭不出来了。
那边容嘉已经渐渐有点力不从心了,只不过朱宣一心要逃,并没有和容嘉缠斗的意思,所以打了半天两个人都只受了点皮外伤。
楼烬口中“啧”了声。
然后朱念就看到面前的人一闪而逝,下一刻,云层里打斗的声息戛然而止。
只一瞬间,朱念便知道那里胜负已分。
他没见过仙人斗法,更没见过能像楼烬这种在一息之间便一招致胜的,虽是看不到楼烬到底做了什么,但心底却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之情。
云层中,楼烬单手操着一捆魔气幻化而成的粗链,牢牢将朱宣的双掌拷在一起。
而另一手中则握着朱宣的储物囊,上下抛了抛,随后向前一掷,储物囊则悬于空中,囊口冲朱宣大敞着。
楼烬道:“你自己进去,还是我请你进去?”
朱宣挣扎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
楼烬懒得听,将他嘴巴也堵住了。
“师父,”容嘉落到楼烬身旁,“这储物囊怎么是人能进去的?”
“就一会,死不了。”楼烬道,“不知道公上胥把龚宁藏在了哪里,这应该是最快能找到金丹的办法了。”
楼烬将这储物囊的玄妙之处同容嘉一说,容嘉便明白了,却依旧有点疑惑:“那如果真这么说的话,师父岂不是要从神君手里硬抢金丹?”
楼烬:“算是吧。”
容嘉大惊:“您能打过神君了?!”
楼烬一笑:“打不过,但我也不是非得‘抢’金丹不可。”
楼烬看得透,今天发生的一切看似是朱宣和公上胥的合谋,但很有可能公上胥只说了一句“金丹或可修补神魂”,朱宣便自己策划了整个剖丹骗术。
公上胥想要名声,又想救龚宁,且料到了朱宣是最不想龚宁死的人,所以才故意诱导他这么做,顺势还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剖丹的是朱宣,倒反天罡的是朱宣,而公上胥只是借给了朱宣一个储物囊而已。
朱宣自己也知道公上胥的心思,但为了龚宁,他不得不下这步棋。
但凡今天楼烬没恰好看到朱宣的身影,又没有追上去发现并揭露这一切,又或是楼烬没能擒住朱宣,那过了明日,独月宗所有人的死就都会被冠到楼烬的头上。
又能救人,还能嫁祸,自己还是依旧两袖清风,公上胥的算盘打得很精妙。
“用你爹和你亲生儿子以及整个宗门去换一个龚宁,你不觉得龚宁这条命有点太重了吗?”楼烬问朱宣。
朱宣嘴里塞着东西,回答不了楼烬,楼烬也没真的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在朱宣嘴上又施了一道法术,确保他半个声都发不出来,然后将朱宣团巴团巴,像丢废纸一样扔进了储物囊中。
与之同时,他则将自己和容嘉化成灰尘附在朱宣身上,一并钻进了储物囊。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楼烬看到了一丝光亮,随后光芒渐盛,再一睁眼则来到了一个不知名处。
此处桃香沁人,落英缤纷。
——是湖底镜里,清元所在的那片桃林。
被五花大绑、全身关节皆异位的朱宣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容嘉则稀奇地向前走了两步。
“师父,这里是哪?”
没听到楼烬的回答,容嘉回眸看了过来。
然后他就发现自家师父不见了。
本该是楼烬站着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朱宣像蠕虫一样扭动着。
第46章 荒谬
楼烬看着眼前朴素的木屋, 思绪有点乱。
他是和容嘉一起进湖底镜的,但他为什么会被传送到清元这里?
现在容嘉和朱宣在哪?公上胥是否已经发现了他们?
而且……湖底镜里可藏着公上胥一直费尽心思也要瞒的惊天秘密,他竟然肯将龚宁带到这里?
是因为只有清元能救龚宁, 还是公上胥觉得此处最为安全,适合龚宁养伤?
楼烬心觉好笑, 公上胥既然这么爱龚宁又为什么要和离,和离之后还偏偏装作不在意似的各玩各的, 到人要死了才情深起来。
楼烬压下心中杂绪,推开了木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室外的阳光透过门框照进了内室,空气中微小的浮尘在阳光照射下清晰可见。
屋里没人, 清元没在。
楼烬不请自入, 脚步极轻,绕到屋后的耳房里,打帘一看,龚宁果然就紧闭双眼躺在榻上。
只消肉眼一看便知龚宁元气大损命不久矣, 他身体正上方飘着一团圆球,正是朱宣从独月宗骗来的金丹。
四下无人,楼烬就算干了什么也不会立马被发现。
或许是因为湖底镜本来就不能随便闯入,公上胥并没有给龚宁周围设结界。
于是楼烬缓步上前, 手掌一敛, 将那些圆球尽数拢于袖中。
在元丹被收走的瞬间,龚宁的脸色立马灰败了下去。
楼烬看也不看他,正要往外走时,清元却进来了。
“是你——”清元老眼微睁, “你怎么会来?”
“晚辈不请自入,还请前辈恕罪, ”楼烬利落抱拳,“前辈可是在医治此人?”
清元有点不懂楼烬的意思,她看向榻上的龚宁,道:“公上胥前几日将他带来,要我尽心医治,怎么了?”
楼烬:“可他的神魂早就七零八落了,如何能治?”
清元脱口而出:“自然能治,老身以前——”
话音中道而止,清元自知失言,不再往下继续说了。
楼烬的眼皮跳了跳。
清元以前也救过这么一个神魂碎到不成样子的人。
“治疗的方法,总不能是用凡人的元丹强行修补吧?”楼烬试探着问,“如此逆天又惨无人道之法,绝非前辈所为。”
“不是元丹,”清元颤巍巍往里走,“是修为。”
用别人的修为去补已经碎裂的神魂?
那不就相当于杀人取丹吗?
怎么可能有人愿意用自己的修为去救别人呢?
清元走到了床边,愣了一瞬,回头道:“你把公上胥的修为取走了?”
楼烬也愣了,很快反应过来:“他跟您说那些是他的修为?”
“不然呢?”清元被楼烬整糊涂了,伸出皱巴巴的手往前抖了抖,“快快还来,我还要用它来救这孩子的。”
楼烬自然不可能还。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公上胥要把龚宁带到这里来了。
压根不是因为公上胥爱龚宁爱到不舍得他死,公上胥根本就没那么爱龚宁,不然在魔界就不可能利用龚宁去寻找魔骨的下落,更不可能给龚宁一个他自己都驾驭不了、极可能导致龚宁自己都被反噬的法器。
所以,公上胥根本就是在试探清元。
——清元瞒着公上胥救过一个神魂破碎的人,公上胥早就对清元有所怀疑,然而清元对此却绝口不提,所以公上胥将龚宁交给清元,就是看她究竟能不能治。
公上胥伪装得极好,他知道清元对自己有绝对的信任,所以清元不会怀疑公上胥带龚宁来的真正动机,也不知道公上胥实际上是在试探自己。
清元之所以不告诉公上胥那些,很可能是因为清元在平等地提防着所有人。
她也在隐瞒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一定比天师被神君囚禁还要惊天动地。
如炼。
一定和如炼有关。
“你这孩子,”见楼烬出神,清元不悦地皱起眉,催促道,“那可是人家救命的东西,还不快还来?”
“您……等等。”楼烬强行拉回思绪。
现在的最优解就是说服清元不要救治龚宁,这样清元不会暴露,楼烬也能顺势除掉老鼠屎一般的龚宁,还能将朱礼他们的元丹物归原主。
但这样就势必要跟清元揭露公上胥的虚伪面孔,清元并不一定相信只见过一次面的楼烬。
再要不然……
抢了金丹就跑?
可他没带凤凰草啊……连湖底镜都出不了。
渡劫之后楼烬发现装着凤凰草的玉戒不见了,兴许是渡劫时不小心掉在了魔界的哪个角落。
所以……尽管再不情愿,他好像也必须得找一下江灼了。
清元见楼烬一个“等等”之后就没下文了,还皱着眉头要催,却见楼烬抱拳一句“得罪了,晚辈下次再来解释”,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别走啊!还要救人呢!”
清元蹒跚地追了出去,院子里却根本没有楼烬的身影。
离开木屋后,楼烬迅速找到了容嘉:“你在妖界那么久,应该同山荷很是相熟?”
楼烬突然的出现让容嘉吓了一跳,下意识点头:“是啊,我——”
“你跟山荷说一下,请她帮忙联系一下山欢,转告江灼说我在魔界丢了一枚玉戒,里面有凤凰草,看他……肯不肯帮着找找。”
容嘉犹豫:“可是——”
楼烬:“快点,不然我们出不去了。”
容嘉还在犹豫:“不是——”
“快、点。”楼烬一字一顿。
容嘉于是闷闷“哦”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背过身去,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楼烬发现他压根没在传音,上前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回一拨,容嘉便陀螺似的转了个圈,重新面对楼烬。
“师师师父,”容嘉急切道,“你听我解释!”
训斥的话已经到了楼烬嘴边,见容嘉神色有异,楼烬在电光火石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瞬间咯噔一声:
“今天早晨,我叫你许久你都未归,是否是因为有人给我传了什么讯息,又被你拦了下来?”
容嘉见瞒不住了,慌得不行,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以解释的师父!你听我解释!”
见容嘉如此,不祥的预感瞬间冲上了楼烬的心头:“和江灼有关?”
容嘉扭捏地不愿回答。
楼烬厉声喝道:“说话!”
容嘉被吓了一大跳,忙道:“……是。我只是觉得师父不该再和魔君有什么来往了,所以——”
“江灼是不是出事了?!”
“妖君同您说……他……去了极西之地,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楼烬心底一凛。
江灼本就寒伤未愈,为什么又偏偏往那里跑?!
“那现在怎么办?”容嘉哭丧着脸,六神无主,“那凤凰草是什么东西啊?重要吗?我们出不去了又是什么意思啊?”
容嘉话音才落,眼神突然转了方向,直直盯着楼烬的背后看。
楼烬下意识回头,便看到清元拄着拐杖站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握拳拿着什么东西。
楼烬深吸一口气:“前辈。”
“我倒也非故意偷听,”清元慢吞吞地伸出手,掌心赫然躺着一株幽兰的嫩草,“这东西放我这里很久了,既然你们有用,就拿去吧。”
楼烬一怔:“这是……”
凤凰草。
“公上胥给我的,”眼见着楼烬没伸手接,清元便慢慢上前,将凤凰草亲自交到了楼烬手中,“没有凤凰草,谁都出不了这里。”
做完这一切,清元又慢慢地收回了手,两个手叠在一起拄着拐杖。
“我看得出来,”清元说,“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不是故意阻挠我救人的。”
楼烬凝视着手中的凤凰草,骤然觉得清元被蒙骗这么久真的不是她的错。
如果自己手上就有能开锁的钥匙,谁又会觉得自己被关起来了呢?
怪只怪公上胥实在太高深了,他能将清元囚禁在这里这么久,用的绝非武力,而是对于人心的洞察和利用。
“多谢。”楼烬攒着凤凰草收回手,再次对清元作揖,“不过……您为什么这么帮我?”
“因为我们有缘吧。”清元将楼烬扶了起来,笑得很慈祥。
“前辈,”楼烬郑重地说,“很多东西我没办法解释,但我不能将那些修为还给您,还有个无礼地请求,希望您不要救龚宁。”
说罢,又补充道:“就是公上胥带来的那个上神。”
楼烬就没想着清元会答应。
他都想好了,等有朝一日有机会了,他再慢慢向清元解释。
可清元居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楼烬愣住了。
清元笑了笑,努力举起手,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悠长地说:“好了,去吧。”
又很认真地看着楼烬的眼睛,极慢地嘱咐道:“之后啊,就真的别再回来了。”
这一双眸比世间所有的泉水都要清澈,楼烬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点了头,答应了她。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过场一样,楼烬浑浑噩噩地将被团成一团的朱宣变成废纸捏在手中,又让容嘉变成玉佩挂在腰上,这才拿着凤凰草,走出了湖底镜。
“你把金丹带回去还给朱礼他们,然后立马带着朱宣回妖界躲着,”楼烬面无表情地吩咐容嘉,“不要被公上胥发现。”
容嘉点头如鸡啄米:“那师父呢?”
“我……去极西之地找江灼。”
容嘉觉得楼烬有点不对劲,便问:“您怎么了?”
“嗯?”楼烬失神片刻,“什么怎么了?”
“师父别吓我啊!”容嘉急得要哭了,“是不是刚才那个奇怪的老婆婆给您下了什么失智蛊了,您怎么魂不守舍的?”
楼烬:“失智蛊……徒儿想象力一向丰富。”
容嘉:“呜呜呜。”
楼烬让容嘉别哭了,随后又叮嘱了几句,转身就走。
容嘉在身后又叫了两声,楼烬则没有回头,只随意地摆了摆手。
他不知道怎么跟容嘉说。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荒谬。
说起来很离谱,但刚刚在楼烬和清元对视的那一瞬间,他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很惊人的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自己……就是如炼本人?
第47章 孽缘
楼烬收袖腾云, 飘飘然往极西之地而去。
他速度极快,云丝擦着他的颊侧而过,又在身后形成一个小漩。
很快就能到极西之地了。
不知道江灼是因为什么耽搁了, 又或者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江灼……
就很烦,明明之前已经分道扬镳了, 可楼烬还是有点放不下江灼。
还说东极和山欢是孽缘……他觉得他和江灼才是孽缘。
回想起来,他起先只觉得演技稀烂的江灼很有趣, 对于江灼的好奇驱使他明知江灼欲图不轨却还是将江灼留在了身边。
后来,好奇愈发作盛,接连出现的谜团让楼烬不得不跟着江灼。
再后来,他觉得不通人情的江灼有点可怜。
可怜却又执着, 这和一贯散漫的楼烬太不像了, 两个人就像是身在两个极端一样,一个对什么都散漫不关心,另一个却像一个一直戴着面具的傀儡一样,为着不知名的目标而尽力演绎着这世间的悲欢喜乐。
尽管身为石头精的江灼并不知道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
于是, 好奇变成了同情,楼烬看江灼的眼神也染上了怜悯。
当时他还想着,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教教江灼, 什么是开心, 什么是快乐。
——直到一切真相大白。
明明早就知道江灼不是什么好人,失望还是像阴云密雨一般笼罩而来。
楼烬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高估自己了。
这么算来,两个人其实从一开始就都在提防算计着彼此,最敞开心扉的时候, 居然是那场稀里糊涂的生日宴。
楼烬摊开掌,面无表情地看向掌心的冰梨花。
如果他自己真的是如炼……
楼烬摇了摇头, 自嘲一笑。
——还真敢想。
但他这种想法也并非一拍脑袋就冒出来的。
没有经历天劫的飞升只是一个楔子,随后发生的一切才是环环相扣。
——那次在妖界密山下的石室里,现在已知为如炼魔骨的骨扇就对他有了微弱的呼应。
如果说楼烬以前就有神格,且又被剔去魔骨,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江灼说过,如炼曾魂飞魄散,清元以前也救过一个魂飞魄散的人,而且看样子清元是瞒着所有人用自己的修为来救的。
不然清元没道理老成这样。
所以这个被救的人,很可能就是如炼。
如炼没有死,但江灼并不知道,所以他才耗费千年滋养魔骨,只求有朝一日复活如炼。
江灼会找上自己,兴许恰恰是因为他和如炼的体魄太为相像。
之所以会这么相像,有没有可能根本就是一个人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清元就对楼烬展现出了异样的态度。她不让楼烬再来湖底镜,也有可能是怕他被其他人发现真实身份。
而且东极也问过他是否认识如炼。
再兼之那世间罕见的真龙相,以及寄附在班小轩躯壳上的一缕神魂……
班仪压根不会炼器,还有谁能如此神通广大,帮她炼出这么一副精巧绝伦的躯壳呢?
——如炼。
炼制时用来镇魂的材料,正好就是如炼自己的神魂。
所以他只要向班仪确认是不是如炼曾替她为班小轩炼制躯壳,那么这个荒谬离谱的想法便会得到证实。
那还有一缕神魂会在哪里呢?又是为什么离体而出了呢?
魔角又开始疼了。
楼烬原地坐在云端,不走心地揉了揉。
不出多时便到了极西之地的上空,扑面而来的寒气让楼烬瞬间浑身汗毛倒竖。
他放慢了速度,一边飞一边寻找江灼的踪影。
俯瞰过去,冰原上白茫茫一片,一点灵力波动也无,除了冰面下的巨鲲以外根本看不到任何一个生灵。
江灼会在哪?
楼烬不作耽搁,马不停蹄往东极的冰宫而去。
东极此时不在殿内,殿门设了结界,楼烬绕着走了一圈,没有发现缺口。
于是楼烬在廊下坐了下来,随手生了一团火,背靠着一根巨大的冰柱闭目养神。
他一条腿屈着,手腕随意搭在膝上,另一手则覆在火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注着灵力,火苗也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东极回来了,一眼就看到了神情悠闲的楼烬。
“你是为赴烟而来?”东极远远地眯起眼,低沉雄浑的嗓音瞬间回荡在整个庭院里。
楼烬把火掐灭,拍拍袖上微小的冰粒,站了起来。
——江灼果然被东极扣下了。
“是,”楼烬道,“他人呢?”
东极道:“我以为会是山欢前来救她的弟弟,未料竟是早已与他反目成仇的你。”
楼烬笑了:“前辈既然知道我同他反目成仇,应该也知道个中原因。”
预料中的反目成仇,两人杀个你死我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戏码没有出现,东极眸中露出一丝讶然:“你竟不介意他要取你性命?”
“介意死了,”楼烬笑道,“但那都是我和他的账,前辈倒也不用替我出气。”
“谁替你出气了?”东极对不要脸的楼烬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回去,让山欢来。”
楼烬却道:“就是妖君叫我来的。”
东极身形微震,怀疑道:“赴烟可是她的弟弟,且他身上的寒伤再耽搁便会伤及肺腑,山欢这都不愿来?”
楼烬抿唇一笑,没接这话茬。
他四周看了一圈,只见冰晶不见江灼,便问:“赴烟在哪?”
东极没回答他,沉默着推开了沉重的冰门,向殿内走去。
看得出来,山欢没有来,他非常失望。
这一抹失望笼在了他身后被冰映成深蓝色的影子上,魁梧挺拔的身躯在这一刻显得极有人情味。
楼烬心念一动,道:“若前辈能就此放了赴烟,再将他身上的寒伤治愈,兴许我能在妖君面前美言几句。”
东极头也不回地说:“山欢不会听你的。”
楼烬顿了顿:“前辈这么笃定,应该是心知妖君早已心死,那又何必纠缠?”
东极猛然驻足回身,略带愠色:“我何时纠缠过她?”
楼烬欲言又止。
你把人弟弟扣下了,逼着人过来跟你见面,还有脸说没纠缠。
东极大概猜到了楼烬心里所想,冷哼一声:“若非赴烟强行要夺我这冰宫的灵物,我还不至于为了儿女私情将他扣下,你当我是什么人?!”
“灵物?”楼烬眉尾一跳,“不知是——”
东极幽幽道:“万年寒冰。”
楼烬:“……”
还好没告诉东极他之前已经撬下来一块给江灼雕成梨花了。
东极可能会炸。
这整个冰宫都是以万年寒冰而建的,楼烬当时只是剜了一小块,如果江灼也是偷偷摸摸的,应该不会被东极发现才对。
而且江灼要万年寒冰干什么?
“他当时同我打了一架,”东极眯起眼睛,重新转身往殿里走去,“我本以为他此行是为了跟我索要治愈寒伤的药材,我最后还是给他了,没想到——”
楼烬跟在他身后听了两句,不合时宜地问道:“谁赢了?”
东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神情极其古怪。
楼烬抱歉地笑笑,示意他继续说。
“没想到他竟是想抢走我这一整扇门!”东极继续说着,嗤鼻一声,抬手指向身侧,“他的障眼法确实很不错,几乎就要得手了,败就败在他身有寒伤,压根碰不了万年寒冰半根手指。”
寥寥数语之间,楼烬已经脑补出了一整个战斗画面。
他顺着东极所指方向看向一旁的冰门——这扇门厚约一尺,高约一丈,有成年男子的臂展那么宽,要想在东极眼皮子底下把这玩意儿抢走绝非易事。
“他应该没说他要这东西干什么。”楼烬道。
“还用他说?”东极不屑地勾起单侧嘴角,似笑非笑。
刹那间,楼烬福至心灵。
——江灼想用万年寒冰为如炼炼制一副和班小轩一样的躯壳。
一时间楼烬又好气又好笑,好笑是觉得江灼此人真的执着到令人发指,气是因为江灼明知自己寒伤未愈,且和东极还有一层不尴不尬的敌对关系在,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突发奇想抢人家的门。
转念再想,江灼的死活与他楼烬也并无关系。
楼烬尚且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如炼,就算确定了,他和如炼也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他不知道江灼和如炼的前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欠了谁的,但那都是千万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的故事。
楼烬不需要江灼这么费尽心机地复活自己。
也不想。
楼烬的神情淡了下去,数息过后,开口:“他在哪?”
东极看热闹不嫌事大:“问我还不如自己去找,找不到就转告山欢,让她——”
楼烬没心情听了,转身就走。
不知道该说东极痴情到有些单纯,还是该说他一身力气没用在正道上。
楼烬在冰宫里找了一圈,所有能关人的地方都看了,江灼都没在。
这会儿也顾不上灵力耗损了,楼烬浑身魔气骤涨,他慢慢地走着,黑金的魔雾也顺着地面一寸一寸探过去,往上一丈往下三尺的范围都被囊括在内,依旧没有找到江灼的气息。
东极到底把江灼藏到哪去了?
毕竟还想和山欢再续前缘,总不会是将他杀了。
眼下已经搜到鲲气息的那一片冰原了,依旧一无所获。
楼烬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去。
就算掘地三尺,他今天也势必要带走江灼。
步履间飒沓如流星,卷起落在地上的飞雪,楼烬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如残影,和冰雪融为了一体。
再一瞬,他已重新出现在了冰宫的院中。
现形的瞬间,楼烬的余光扫到了身旁的冰柱——这根柱子亦是万年寒冰制成的,其上覆着一层霜,使之呈白色,他不久前才靠在这根柱子边上等着东极回来。
楼烬鬼使神差地转了脚步,来到冰柱前驻足,抬头仰视片刻,伸出手掌,覆了上去。
他不畏寒,这一块的霜花就在他温热的大掌下慢慢消融,露出其下的冰柱本体来。
因为光线没能透过冰柱另一面厚厚的霜花,所以楼烬看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但在这漆黑中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折射着光芒,一闪一闪的,分外惹眼。
楼烬看了一会,骤然意识到那是江灼的心口佛。
第48章 凿冰
不知何时起, 冰宫外再起风雪,冷风放肆地穿堂而过,灌入了冰宫, 吹异位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东极把那枚棋子按着推回了原位,覆掌关上窗子。
极西之地荒无人烟, 东极平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自弈,可他偏偏又不怎么擅长下棋, 心中也总会下意识偏向一边,导致大多的棋局经常以不了了之结束。
这局棋他已经下了八个时辰了,黑白两边仍胜负难分,楼烬也一直没有回来找他。
不过东极倒不是很担心楼烬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执棋的手悬在空中不动, 东极听了一会, 耳畔只闻风声,不见其他的动静。
东极心中暗笑,估计还没找到江灼呢。
这极西之地的冰原如此广袤,要找的话便是三天三夜都找不完, 更何况是如此高明的一招灯下黑。
找去吧,就算找破天也不可能找到江灼的,谁又能想到人就被藏在眼皮子底下的冰柱里呢?
况且那可是万年寒冰,楼烬一时半会压根不可能把江灼刨出来, 更不可能融化整个冰柱。
所以, 就算楼烬找到了也没有办法把江灼救出来,最后肯定还是会回去找山欢来当说客。
东极轻松地抿了口茶,神情又突然紧张起来。
——如果山欢来了的话,他要说些什么呢?
先道歉吗?
可他本就不需要道歉的, 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道法自然,本就没有对错可言, 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如果道歉会让山欢消气的话,他也愿意试一试。
茶杯已经见了底,东极长舒一口气,端着茶杯站起身。
路过门口时,他不经意往旁边扫了一眼,走出去两步又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退了回来。
待看清楚后,东极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随后,他快步走了出去,又突然放慢了脚步,匪夷所思地停在空荡荡的庭院里。
如果他没记错……
东极茫然四顾。
这里原本应该有一根冰柱的……
冰柱呢?
东极在原本应该立着冰柱的地方绕了一大圈,原地只留有一个狗啃似的坑,上面已经被雪覆盖住了,看不出来,但冰柱确实不翼而飞了。
他人傻了。
但他宁可相信自己是记错了冰柱的位置,都不肯相信楼烬把他的柱子给直接搬走了。
——那可是一根高大三丈、七八个成年男子手拉手才能将将抱住的巨型参天冰柱啊!!
那柱子上顶着横梁,是一根承重柱,楼烬就不怕把他这冰宫给搞塌了?!
不是,他千算万算,算到万年寒冰不融不灭不能化开,算到万年寒冰坚硬如铁不能砸碎,怎么都没算到这小子干脆直接连柱带人直接扛着跑了?!
这人就没想过之后怎么把赴烟从冰里挖出来吗??
这一个二个究竟都是什么神仙?
一个想偷他家的门,一不留神还真的差点被偷走了,另一个更好,直接把他家给拆了。
属什么的?
属拆家狗的吗?!
东极原本以为扣下江灼,既能让江灼别再惦记自家的万年寒冰,又能顺势骗山欢来把话说开。
现在呢?
山欢没来,万年寒冰也被那属狗的连人一并带走了。
而且,仅是那一根冰柱的寒冰就甚至能造五扇门还有余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东极几乎要笑了。
笑着笑着,他手中的茶盏顿时碎成了粉末,发出“砰”的裂响。
东极咬牙切齿,额角因极力隐忍的怒意而暴出了青筋。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两个都是什么奇葩?!——
楼烬一路扛着巨型冰柱往回走。
因为江灼在冰柱里,他也没有趁手的心口佛能把江灼连人带柱地放进去,所以不得已只能扛着走。
直径长达三米的冰柱就被这么扛在肩上,楼烬目光坚定,足下生风,生生走出了浩气展虹霓的架势。
虽然这柱子大得像一座楼一样,有数十万斤重还不止,楼烬却举重若轻,一直到上了云端才放了下来。
浑身的衣物已被汗水浸湿,冷风一吹,寒意刺骨。
楼烬施法换了一身,这才有空慢慢融着冰柱上的厚霜。
霜花渐渐融化,温润的水流将冰面洗得光洁平整,阳光斜洒而下,照亮了冰面下江灼的脸。
他双眼紧闭,整个人的皮肤都因身在冰中而呈现淡蓝色。
江灼应该是寒伤发作,才会被东极生擒的。
寒伤发作的原因,应该是碰到了万年寒冰。
要知道之前楼烬在送给江灼的那一小朵梨花上足足施了十五层咒,这才能堪堪挡住寒气。
不论修为有多深,一般人本就碰不得万年寒冰,只不过楼烬体质特殊才不怕寒,江灼本就有寒伤,如何能一个人把一扇门偷回去?
说白了,如此冒险,还是为了如炼。
楼烬突然觉得有点烦躁,心头好像有一团火越烧越大,虽然不疼,但是很燥。
他真的很想把江灼从冰里挖出来问问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如炼如炼如炼,除了那个早死的如炼,他能想点别的正常的东西吗?
楼烬越想越烦,一掌蓄力拍了下去,只闻一声巨响,冰柱完好无损。
他叹了口气。
……还得考虑怎么把这家伙从这棺材一样的冰里弄出来。
就算能弄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长久的冰冻而留下什么后遗症。
真要命。
其实楼烬可以选择把冰柱扔给山欢,然后再也不管江灼了。
事实上他也应该这么做。
但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滕阴正惊讶地看着自己和自己肩上的庞然巨物,眼神发直,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楼烬这才意识到自己将江灼带回了魔界。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滕阴,道:“我今日第一次知道路痴会传染。”
滕阴:“?”
楼烬:“我要去妖界的,走错路了。”
路有那么多条,千不该万不该,他偏偏选了最不该走的那条。
“这里面是……东家?”滕阴指着冰柱里面,不确定道。
“多找几个人来,”楼烬把江灼放了下来,“先把这冰切小点再说。”
看着冰里一团死气的江灼,滕阴下意识地伸出手要摸。
楼烬眼神陡转,喝道:“别碰!”
滕阴嗖地收回手,楼烬这才解释:“这是万年寒冰,你就这么伸手碰一定会被冻伤,待我多施几层法再碰。”
滕阴点头,转身叫人去了,不多时带着七八个魔回来了。
楼烬指挥他们用法术一点一点削薄江灼周围的冰,再三嘱咐千万不能用手碰。
这些人碰不得寒冰,修为也不够,释放出的法术中极大一部分都被寒冰所抵挡了,众人吭哧吭哧刨了半天,冰柱却仅仅浅浅凹下去了一点点。
楼烬叹了口气,道:“算了,你们忙去吧。”
“那东家……”滕阴也累得气喘吁吁,抬手抹了一把汗。
“我来想办法。”楼烬道。
滕阴眼神中显有质疑。
楼烬也不多说废话,待人们走后便现出金龙,一咬牙拔了一片龙鳞下来幻作刀锋,牢牢攒在手中,上前一点一点切着。
——刚才在极西之地,他就是这么把这根柱子切断的。
龙鳞化成的刀锋极其锋利,削铁如泥,切起冰来也毫不含糊。只不过冰太厚,楼烬只能一层一层地削,像削梨子一样。
切深了刀会被卡住,切浅了效率又太低江灼撑不住,这也是个技术活。
滕阴在旁边看了一会,想帮忙又施展不开手脚,几次三番上前来,最终什么都没说。
楼烬替他觉得尴尬,便道:“你也忙去吧。”
滕阴:“我不忙。”
“那还不如让十五夜开门待一轮的客,”楼烬道,“他之后一定需要大量的魔气。”
滕阴对于十五夜开张与否并做不了主,也不敢贸然做这个主。
“没事,有什么我担着便是。”楼烬眼也不抬地说。
说完这话,楼烬听到滕阴在身后犹豫了一会才离开,又去而复返,对楼烬抱了一拳,道:“多谢。”
楼烬没说话,手下动作也没停。
你是他什么人,要你来替他道谢?
楼烬就这么不眠不休地一直削着,下刀时几乎是谨慎谨慎再谨慎——这刀太快了,碰到皮肉就是一道血口,必须要十分小心才能把江灼毫发无伤地从冰里剥离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楼烬才终于摸到了江灼柔软冰凉的肌肤。
此时江灼的半边身子和脸已经被削出来了,剩下一半还冻在冰里。
楼烬的刀并没有停,他的指尖搭在江灼的腕上停了一会,确认江灼还活着后无声舒了一口气。
外界的暖意久违地涌向了江灼,他就在一片温暖中慢慢睁开了眼。
他四肢还埋在冰里,动弹不得,睁开眼帘后直接入目就是楼烬那一张五官深邃、英挺逼人的俊脸。
全神贯注的楼烬还没发现他已经醒了。
江灼也没有出声。
他四肢被冻得没有什么知觉,只有一点点钝钝的触感,好像楼烬正捏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从冰里剥离。
刀刻在冰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微小噪音。
江灼垂下眼,盯着楼烬的侧颜看。
楼烬神情很专注,眉间稍蹙,形状锋利的唇微微抿起,呼吸时喉结偶尔会上下滚动一下。他袖子挽到了肘部,小臂的肌肉随着手部动作而格外分明。
和江灼的俊美不同,楼烬是另外一种俊。
如果说江灼是寒凉的月,那么楼烬就是炽热到刺眼的烈日,虽然这轮烈日有点懒散,不太情愿散发热量,但依旧让他身边的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暖意。
楼烬凿了多久,江灼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多久。
——看他时而蹙眉,时而舒展,时而抬颌垂眸,时而小心翼翼地吹去碎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魔界几轮昼夜交替,大功告成后的楼烬终于抬起了眼,向后一仰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咔的轻响。
他一手搭在颈后,视线稍一移,正巧和那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眸对上了视线。
楼烬略有一怔,继而笑了起来。
“哟,醒了。”
第49章 邪火
这是熟悉的语气, 之前好像听过很多次了,江灼一时恍惚。
他浑身上下均被冻僵,压根说不出来话, 已经重获自由的手脚也依旧动弹不得。
楼烬将他从冰里打横抱了起来,失力的江灼像一团棉花一样软绵绵地靠在楼烬怀里, 头稍微歪着,正好枕在胸口。
楼烬生了几堆火, 把江灼放在中间,火堆围成一个圆形簇拥着位于圆心的江灼,看上去像什么古老的巫术一样。
过了一会,江灼的身体慢慢回暖, 至少嘴唇能动了。
“谢——”
极其沙哑的谢字入耳, 楼烬一笑,觉得有点怪。
他蹲在江灼身边调侃:“多日不见,变客气了?”
江灼不明意味地“嗯”了一声。
楼烬站起来:“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
“——别。”
楼烬脚步一顿:“让我别走?”
江灼又“嗯”了一声。
楼烬沉默了会, 问:“你有话对我说?”
江灼这次没回答。
楼烬折返回来,在江灼身侧坐了下来。
先前的那股烦躁无影无踪,想问江灼脑子里在想什么的冲动也没了。
楼烬低下头,和江灼四目相对。
那双眸子里平静如水, 水波之下仿佛还藏着什么晦涩的情绪, 楼烬看不懂。
少顷,楼烬低声开口:“江灼。”
“嗯。”
“我们是仇人,你应该知道的吧?”
江灼还是沉默。
“你想杀我,我不想杀你, 你惦记我,我不惦记你, 所以算起来是我吃亏。”楼烬说。
江灼:“……”
楼烬觉得没意思,胳膊肘抵着江灼腰侧轻轻一撞:“你倒是说点什么。”
江灼用眼神说:我倒是想。
楼烬装没看见似的:“你也不说话,和你聊天没意思,我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才走出两步却突觉腰身处一凉。
伴随着滋啦一声响,楼烬惊讶地回头,就看到自己的衣袍在腰带的那一块裂了个大口子,只有半圈还连着,剩下一半则在风中晃荡。
罪魁祸首正躺在地上,好不容易能活动了的手死死拽着楼烬的袍角,一拉一拽,衣料便从中间被撕裂了。
江灼猛然松手,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
不是我干的。
别看我。
楼烬:?
“你舍不得我就直说,”楼烬哭笑不得,“撕我衣服做什么?”
江灼眼神闪躲,脸有点红,干了坏事的那只手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袖口。
“我没……”他舌头也还僵着,说得很慢,“……舍不得你。”
楼烬:“那就有事说事。”
“……帮我个忙。”
“什么忙?”
“炼……躯壳。”
楼烬眯起眼:“我不会炼器,魔君找错人了。”
“你不会,”江灼的目光终于转了回来,“但是……易明会。”
“他不会帮你的。”楼烬很了解易明,这事儿压根不用想。
江灼眼神中有一瞬的茫然,楼烬看了他一会,道:“先不说这个,我先把衣服脱——”
“你个禽兽!!”
“东家他还伤着!!!”
一个什么东西高吼着,像流星火球一样疾速冲过来把楼烬撞到一边,楼烬连忙护着摇摇欲坠的下裙,这才看清“陨石”原来是震怒的滕阴。
楼烬:“你说谁是禽兽?”
“你这登徒子!!”滕阴指着楼烬破口大骂,“我本以为你还有点良心,没想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杂种!”
楼烬:“……”
这误会就有点太大了。
被滕阴这么骂也不见楼烬生气,更不见他解释,他只是好笑地勾了勾唇,道:“讲道理,我这衣服是你东家撕的,要说登徒子也应该是他才对。”
“你放屁!东家就在地上躺着呢!他怎么可能撕你的衣服?!”
“那你问问他自己是不是他干的。”楼烬看向江灼。
滕阴:“我才不问!”
楼烬无奈道:“那你们这就是主仆合谋冤枉好人了。”
滕阴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我警告你,说话别这么难听。”
“滕阴。”江灼终于开口。
滕阴立马就收住了一脸的凶神恶煞,压着性子道:“东家。”
楼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却听下一秒江灼说:“不能让他走了。”
楼烬猛然看向江灼:“你什么意思?”
江灼却心虚不看他,仍是淡淡地对滕阴说道:“待我大好再来和他算账,在此之前你千万不能让他离开。”
滕阴抱拳:“遵命!”
楼烬明白了,瞬间就笑了出来:“跟我玩不要脸是吧?”
——没见过江灼这么没眼力见的。
比不要脸是吧。
在神仙两界就没有人能比楼烬还不要脸的。
楼烬缓缓向江灼走去,面上笑意不减,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江灼。
滕阴警惕地挡在了他的身前:“你要做什——”
下一秒,整个人飞了出去。
楼烬收回手,重新看向江灼。
他嘴角噙着玩味的弧度,眼神也逐渐放肆起来。
在这恣意的目光注视下,江灼的心跳没来由加快了些,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你……干什么?”
楼烬在他身边单膝跪地,一手撑在江灼脸旁,欺身而上:“教你。”
俊脸在面前陡然放大,气息扑在江灼的面上,引得那一双睫毛微微颤了两下。
“教我……什么?”
楼烬微顿,极轻地说:“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不要脸。”
“不是说我登徒子么?”
“为了那个如炼,你还真挺不择手段的……”
“魔君陛下。”
距离太近,话语都成了呢喃,带着楼烬独有的低沉沙哑绕在耳畔,江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闭上眼,但所有的感官都因失明而骤然放大了。
他本是浑身冻僵的,只有靠近楼烬唇边的那只耳朵热了起来,像着了火一样很快烧到了脸颊和脖颈。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那火慢慢地,烧到了另一处地方。
“楼烬!”江灼猛然睁开眼,慌张喝道,“你起来!”
明明楼烬还什么都没做,江灼整个人却已经红透了。他原本还因冰冻而失去血色,这会好歹看起来像个活人了。
“你怕什么?”楼烬失笑出来,“我又不做什么。”
“你给我起来!”江灼面红耳赤地朝他吼。
楼烬不动如钟,两人一上一下,江灼直挺挺地躺着,被楼烬左右两臂撑在身体两侧,牢牢箍在了方寸之间。
这样下去……
他会发现的!
江灼瞳孔缩了起来,声音也染上了颤抖,眉眼间甚至带着哀求:“你、你走吧,我不拦你了,你快走吧!”
楼烬不明所以,直觉江灼好像在怕什么,但显然不是怕他。
“你怎么了?”楼烬皱眉,伸手擦去江灼额角的薄汗。
只是指腹划过鬓边而已,这个动作却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江灼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他使出全身力气霍然坐了起来,楼烬避之不及,下巴被额头一撞,差点咬到舌头。
楼烬被撞得眼冒金星,终于直起上身向后仰去,就看见江灼突然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伏在原地,虚虚地喘了两口,随后费力摊出僵硬的十指掐了个诀,整个人“嘭”地原地消失。
楼烬看着江灼之前躺着的地方,心道:属兔子的吧……跑这么快?
看来是真被吓到了。
这玩笑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只闻“咔哒”一声,楼烬转头一看,自己的右手手腕上被卡上了一个镣铐,很快融进了皮肉里,化为无形。
不知什么时候赶回来的滕阴趁着楼烬被撞得没回神的工夫偷鸡成功,扬首道:“在东家大好之前,你别想离开魔界了。”
“这东西拦不住我。”楼烬一边揉着下巴一边说。
滕阴愣了一下,咬牙切齿:“你是真的不怕死啊,若非东家现在身体不太好,你知道自己能死几回吗?”
楼烬无所谓地站了起来。
江灼又不会杀他。
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
可能因为自己是江灼梦寐以求的炉鼎吧。
于是他当着滕阴的面把手腕上的镣铐扣下来,掰碎,扔到地上,然后潇洒地拍掉碎渣。
滕阴目瞪口呆:“这可是东家亲手炼的……”
“所以说他不会炼器。”楼烬一笑。
滕阴意识到自己打不过楼烬,却还是不肯放他走——就算没有刚才登徒子那一出,他也希望楼烬留在魔界。
楼烬对此心知肚明:“擅自开张十五夜,你怕背锅,所以把我留着你到时候好解释。”
滕阴没有说话,也没再拦楼烬。
楼烬走了两步,回头看向路边被神火烧得焦黑的梨木。眼下漫山遍野都是焦炭,黢黑的树杈张牙舞爪地竦峙着,路面上也是黑灰遍地,山上的草皮全被烧了,露出光秃秃的土来。
不过这场景反而符合世人对魔界的幻想,先前那梨花成雪的样子更像是人们想象中的神界或者仙界。
楼烬突然心念一动——
三日后。
江灼推开沉重的石门,从山室里走了出来。
——他足足等了三天,估摸着楼烬应该走了,这才敢出来。
江灼心情不太好,闷头往外走,刚好有一片莹白落到了足尖黑色的靴面上。
他停下脚步,定睛一看,猛然发现那竟是一朵梨花。
江灼愕然抬头。
面目全非的魔界此时已然重回生机。
四面八方都是郁郁葱葱的梨树,雪白的花瓣就藏在翠绿的叶丛中,风一吹则漫天落雨,沾衣不湿。
第50章 恶念
楼烬竟然替他将魔界恢复原样了……
江灼愣愣地迈开脚步。
楼烬在梨树下闲适地靠坐着, 握着壶酒,好像在神识里和谁聊着什么,面上笑容很淡, 但还是笑着的。
江灼本以为他走了。
楼烬听到响动回过头来,迎着江灼疑惑的目光抬起手腕故意亮给他看:“你不在时, 你的的属下给我下了咒。”
江灼沉默了下:“梨树……”
楼烬把手放下去:“不用谢,纯属是我闲得慌。”
江灼学着楼烬的样子在对面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却并不敢直视楼烬。
之前身体上的那些反应把他自己都吓到了,这三天来他一刻不停地冥想,好不容易才把那团火压了下去。
那团火是因楼烬而起的,而楼烬甚至什么都没做, 只是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已。
想到这, 江灼只觉得那难以名状的酥痒又攀上了耳畔,便无意识地挠了下耳尖。
楼烬道:“有虫子吗?”
江灼:“……嗯?”
楼烬指了指他通红的耳廓。
江灼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这次……多谢,不过我不是有意栽赃你的。”
楼烬道:“知道, 你是有求于我,怕我跑了找不到人。”
“那你要怎么样才愿意答应?”
“……就算我答应了,易明也一定不会帮你。”
“我来说服他,”江灼身体稍向前倾, “我不会亏了他的, 只要你能搭个线,让我见他一面就行。”
楼烬稍顿,道:“那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江灼自然应允:“我有问必答,之后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楼烬不点头不摇头, 只问:“你是怎么死的?”
“……你怎么知道的?”江灼睁大眼。
“我找到了你的墓,”楼烬道, “还有班仪,武高,班小轩的,还有傅云。”
江灼道:“你又去无上宫了。”
“以前在冥界的时候我问过你是哪里人,你说你是村子里的人,”楼烬接着说,“这就让我有点搞不懂了。你到底是妖,还是鬼?”
江灼目光渺远,很认真地想了很久,转过头来回答:“我是魔。”
楼烬有点无语:“……要你说?”
江灼抿了抿唇。
楼烬吸了口气,重新发问:“我是问你本来就是从妖堕魔的,还是你作为妖死了之后成了鬼,然后再修炼成魔的?”
江灼这次没有想那么久,道:“我是从妖直接堕魔的。”
“那你怎么死的?”
“我没死过。”
“没死过哪来的坟?”楼烬蹙眉,这总不能是如炼开的玩笑吧?
江灼的表情淡了,好像蒙了一层纱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楼烬和他初识时那副提防又疏离的样子。
楼烬换了一个问题:“那班仪他们怎么死的?”
江灼:“不知道。”
楼烬:……
一问三不知。
他起先觉得是江灼不想答,但又很快意识到江灼是真的不知道。
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人活得太糊涂了。
江灼的眉眼间有一种极淡的怅然,大概是因为一切过去了太久,忽然回想起来时有种往事不可追的遗憾。
“如果……”楼烬突然说,“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如炼真的被你复活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不知道,”江灼侧目,“问这个干什么?”
楼烬不知道怎么措辞比较委婉,便直截了当道:“你是不是心悦于他?”
江灼诧异地看过来,像听天书一样:“他可是我师父。”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楼烬挑眉:“没想到你和容嘉在这方面还都挺有原则。”
江灼不满:“不要拿我和那个楞头小孩类比。”
楼烬笑笑。
那楼烬就是猜错了。
并非是因为极致的爱恨情仇,江灼和如炼之间可能还有别的纠葛。
若是平常时候,楼烬没有问出口的江灼并不会主动坦白,但他今天很有诚意,自顾自地给楼烬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开头,江灼还只是一颗石头。
“你应该知道,死物开灵智是需要大量的灵力的,”江灼的声音像潺溪一样清澈好听,语速也不徐不疾,好像在讲别人的往事,“我就是被他日夜以大量灵力从一枚死物灌活的。”
“赴烟这个名字是他起的,我拜入他的门下成为他的弟子。千百年前我因他而生,千百年后他却因我而死。”
听到这里,楼烬对“因我而死”一句颇有诧异,江灼也并不卖关子,接着往下讲:
“他曾是神界唯一无二的君主,却因我的恶念被迫入魔,从此不得不走下神坛。但到这里都无所谓,当时神魔的关系还没有这么紧张,只不过我们算错了一个变数,那就是公上胥。”
“等等,”楼烬道,“为什么会因为你的恶念被迫入魔?你什么恶念?”
“我本来就是个上不得排面的石头,凡世芜杂之物,有点恶念也不足为奇,”江灼讽然一笑,“但恶念是会扩散的,到达一定程度就会有入魔的倾向,我当时修为并不足够压制恶念,如炼却强行带着我上了神界,此后,恶念就像梦魇一样慢慢弥散开来,神仙们开始怕了。他们是不讨厌魔,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想成为魔。”
说罢,他停了一会,继而接着往下讲:
“如炼净化了所有的恶念,也遭到了反噬,最终不得不替他们堕魔,公上胥就顺理成章成为了下一任神君。他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上神,却突然修为大涨,成为了神君的不二之选。当时他还假惺惺地来拜别如炼,说神界永不会忘了他的恩惠,他只要在世一日,犹是神界唯一的君主。”
楼烬了然,怪不得江灼恨公上胥,原来是因为公上胥背叛了他的恩师。
故事的结局,江灼因楼烬的死而堕魔,公上胥则成为万人敬仰的新君,如炼就这么被人遗忘了。
这个故事虽不算很长,但江灼好像是讲累了,沉默了会,楼烬便将手中酒壶扔给他。
这次江灼没拒绝,接过去喝了一口,抹去唇角的酒渍道:“公上胥不容小觑,他最擅长于玩弄人心。”
楼烬道:“看出来了。”
江灼又喝了一口酒:“他毁了魔界,我本来要找他报仇的。”
“然后你决定先治寒伤,还临时决定偷个门回来。”楼烬一笑,“这个主意不好,下次最好和别人商量商量。”
江灼无言以对。
但楼烬突然觉得心情很好,笑意一直就没淡过。
江灼看得出来,又有点不明所以。
他等了一会也不见楼烬继续问,便道:“你问完了?”
楼烬伸出食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
“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楼烬沉吟,“但你能想象你身边的某个人是如炼吗?就比如说,是他的转世一类的?”
江灼皱起了眉:“他神魂俱灭,不会有转世的。”
“打个比方而已。”
“想象不了。”江灼不假思索。
但好像也能想象。
比如楼烬堕魔那天用那种语气叫他“赴烟”,真的很像如炼。
但楼烬和如炼……实在太不一样了。
如炼是一个对什么事都很谨慎的人,内敛而深藏不露,沉稳得像毫无波澜的沧海。
楼烬就……
江灼想到了什么,小幅度地笑了笑,唯恐被发现,很快压下嘴角。
楼烬问他:“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炼制一副躯壳,安放魔骨,”江灼的语气慢慢森寒起来,“然后讨伐公上胥。你呢?”
“他给我下了蛊,在这之前我们得把你的寒伤和我的蛊都解决了。”楼烬说,“而且朱宣还在容嘉那里,龚宁和朱宣也是一桩得了结的事。”
“联手吧,”江灼向后靠了靠,把空酒壶扔回给楼烬,“我帮你解决龚宁和朱宣以及你身上的蛊,你帮我找到易明。”
楼烬感觉自己好像在拿易明做人情一样。
所谓狐朋狗友,说的就是他本人。
江灼站起身来,楼烬问:“你去哪?”
江灼冷酷道:“解决朱宣。”
楼烬也懒懒站起来,道:“先去结账吧。”
江灼:“结账?”
楼烬但笑不语。
一炷香后——
“怎么开张了?”江灼被十五夜外熙攘的人群挤到寸步难行,不得已退到楼烬的身后。
“我自作主张让滕阴办的。”楼烬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一半。
“就为了结之前的欠账?”江灼声音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楼烬笑了,“怕我无债一身轻之后一走了之?”
江灼看了楼烬一眼。
楼烬:“说归说,翻白眼就有点浪费你那双眼睛了。”
江灼于是慢吞吞移开了目光。
这顿饭是楼烬安排的,都是楼烬喜欢的菜色,江灼只浅尝辄止地吃了几口。
楼烬看他心不在焉,便道:“问你个事。”
江灼抬起眼。
楼烬道:“你打算怎么处理龚宁?”
江灼的眼神又垂了下去:“杀了。”
“……他已经快死了。”
“不一样,”江灼放下筷子,“他现在死是因为你,但我要让公上胥亲手杀了他。”
“这算是什么恶趣味吗?”楼烬看着他用拇指擦去唇边的酱汁,递上了一方手帕。
江灼接过手帕攒在手心里,好半天才再次抬起脸,面上却是带着几分残忍的淡笑。
“不是,是恶念。”
楼烬暗惊:“你想利用龚宁的恶念——”
“——我要把公上胥之前躲过的一切都加倍还给公上胥,我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堕魔,一个接一个坠向他们曾经最为恐惧的深渊。”
江灼说得很慢,每一句话后面都带着短暂的停顿。
像是诅咒,又像是说给死去很久的鬼魂的誓言。
一字一句说完后,江灼重新提起筷子大口吃饭,方才那抹森寒阴冷的神情瞬间无影无踪。
楼烬看了他一会,突然道:“江灼。”
江灼抬眼:“嗯?”
楼烬欲言又止:“没什么。”又指了指他面前的碗,“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