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9
    客店已经被烧毁,显然已无法再住人。

    好在当初南兰与父亲南仁通北上带的整整七辆大车在她请店小二去收敛尸身时带回来后,安置在了后院里,救火及时没有被殃及,这场火虽是钟氏兄弟所放,但说来客店也是受南兰和苗人凤牵连。

    事后南兰从马车里取了几张大面额的银票给掌柜,远超整间客店的价值数倍,掌柜的本以为遇上江湖人斗殴只能自认倒霉了,收到赔偿自然是千恩万谢,但拿的太多又有些诚惶诚恐。

    南兰便又请他出面找信誉好的镖局将这七辆大车运走,掌柜连连答应,心里这才踏实下来。

    在南兰处理这些琐事时,苗人凤依然倚靠在不远处那棵大松树下,安静又耐心地等待着她,不管她做什么安排都不置一词,况且虽隔了一段距离,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听在耳里并不觉得南兰处理的有问题。

    明眼人都看得出南兰的那七辆大车里装的东西价值不菲,但他们住店这些天里掌柜的从没动过什么手脚,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见到雪地里遍地的尸体有所顾忌,但论迹不论心。

    今日掌柜的亲眼目睹了苗人凤武功之高强,在他心中威势已达到最盛,南兰在这时施恩于他,恩威并施下,可以说她选在此时大胆将这几辆大车都交给这位掌柜处理,决计是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南兰人如其名,如雪谷幽兰,出尘绝世,在苗人凤心目之中,她就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下凡。但现下看来,南兰不仅通晓世故,勘破人心,能随机应变,且处事的手腕柔中带刚,简直称得上聪慧机敏,干练果决。

    苗人凤既觉意外,又有佩服。

    但转念一想,南兰本是官家千金,应是他自己见识浅薄,才觉她是只会风花雪月的娇小姐,却忘了她出身不凡,自小接触到的环境应当让她眼界和见识更为不凡才对。

    至于苗人凤自己,反倒是一向不擅长这些人情琐事的,他既不擅长,自然也不会擅自插手,他也一向不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只是南兰和掌柜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稍加了些注意。

    他听到,南兰对掌柜嘱咐说,若有人来这里寻她,便道她已身死了。

    苗人凤并不蠢钝,因此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句话里的问题所在,南兰说的是来找她,而非她的父亲,那就应当不会是朝廷的人,是南家亲戚吗?又为什么要编造她身死的消息?她不愿意回去吗……

    南兰交代好一切,便又牵着那天雪地里的那匹黄马来到苗人凤的面前。

    “我们也该离开了。”

    她温声道,面纱上的一双水瞳含着淡淡笑意望着他,苗人凤不自觉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却在伸手接过缰绳时面色突然一变,他没管缰绳,一把抓住南兰的手握在掌心摊开。

    这本是一双极美的手,仿若最细腻的白瓷精雕细琢而成的稀世之珍。

    但现在这件珍宝上却多了几块颇为可怖的红痕,就像白璧微瑕,虽不损其美态,却令人大为叹惋。

    但苗人凤没什么欣赏的意趣,更不觉叹惋,他唯有满腔的怜惜和愧意,这显然是之前南兰取来绳索时被火烫伤的,可此前她没呼过一声痛,显见是不想他注意到干扰了心神。

    南兰见他神情,便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苗人凤,“我没事,你帮我暂时包扎好,等上了药很快就恢复如初了。”

    苗人凤依言照办,尽管他已尽量小心翼翼,但每每柔软的丝帕触碰到烫伤的肌肤,仍然让南兰不禁面色微白,玉体轻颤,她这样娇养惯了的千金小姐,十指连阳春水都不必沾,何时受过这样厉害的伤呢?

    苗人凤眼中愧意更甚,连手里包扎的丝帕都不敢打结了。

    他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便是自己被人砍了一刀血肉模糊也是面不改色的,可现下却为了她手上这一点伤担忧地满面愁容,南兰看着实在忍不住眼里的笑意更深更真切了,但开口的嗓音又更温柔了。

    “你受的伤可比我重多了,咱们这次没能同生共死,这也算同甘共苦了。”

    可她这样一说,苗人凤不仅没觉得被劝慰到,反倒突然由衷地深深叹了口气,“不,我宁可你好好的。”

    从前他心中是极其渴望有一个能生死与共的爱人的,可现在他当真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却宁愿自己一人承受所有的苦难病痛,让她只有喜乐,没有忧愁,他不会觉得不公平,因为他知道她永远会陪伴着他,不离不弃。

    苗人凤突然郑重地对南兰道,“兰儿,再有下次,你不必陪我涉险,保全自己就好。”

    可南兰摇头拒绝了,她仰头看着他,眸中是温柔而坚毅的璀璨星光,语气亦是轻而坚定,“我说出的话,绝不食言,我们结为夫妻,从此就生死与共,少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是为她着想,可她亦有她的坚持。

    南兰看得出眼前这个男人已对她情根深种,而她纵使最开始选择嫁给他是存着私心,目的并不纯粹,但她对这样一个心怀侠义,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又岂能不欣赏?不佩服?在这场生死危机里她又何尝没有几个怦然心动的瞬间?

    不管是出于恩义还是情谊,也抛开最初的私心,她已然下定决心和他好好过日子,做一对恩爱夫妻,生死不渝。

    苗人凤注视着南兰,又更深、更重地长长叹息了一声,但他不知,他的目光已柔地像盛满一池春水。

    “好,我在何处你在何处。”

    但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绝不叫妻子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一点一滴的委屈,往后她喜欢什么,他什么都为她寻来,她要去哪里,他哪里都带她去,她说什么要求,他什么都答应绝不违背。

    若有一日真到了生死之际,他定然要护着她走在前头。

    苗人凤终于给南兰包扎好上了马,他像雪地里那日一样看着马下的她伸出了手,今日的南兰外罩着的雪白狐裘里是一袭雨过天青的袄裙。

    青衣雪裘,身姿微微。

    明丽鲜妍的颜色站在雪地里仿佛北方冬日里绽放的一枝最动人的江南春色。

    而现在的她没有如那日般犹豫,直接将手搭在了他的手里,苗人凤稍微用力将她带上马把这枝春色抱了满怀。

    两人再次共乘一骑,扬鞭而去。

    马背上一高大一纤丽的两道身影相依相偎,两颗心亦亲密无间。

    苗人凤和南兰在附近的小镇上又修养了几日,腿上的伤便彻底好全了。

    他却未急着带南兰归家,而是先去拜祭了胡一刀夫妇的墓,这本就是他来沧州一行的目的,南兰得知后,便置办了许多上好的酒菜和香烛纸钱等物用以祭奠。

    苗人凤到了墓前和南兰一起点上香烛,烧了纸钱,又把酒菜摆开一桌,就像十年前他和胡一刀比武时,胡夫人为他们做的那一桌菜一样。

    苗人凤从来不爱说话,可今日却分外兴奋地滔滔不绝,他和南兰说了十年前和胡一刀的那场比武与误伤的经过,这件事在他心中整整积郁了十年,直到如今方能在他最亲近最心爱的妻子面前畅所欲言。

    南兰不了解当年事不便评论什么,但也一直安安静静地倾听,任他发泄。

    苗人凤在墓前席地而坐,他打开带来的酒,自己喝一碗,又给胡一刀洒上一碗,仿佛这位知己复活过来,但到底胡一刀已不能再像生前一样与他一起欢谈畅饮。

    南兰看出他的遗憾,也在墓前的雪地里坐下,捧起一碗苗人凤刚倒好的酒,在他看过来时笑意吟吟道,“只有你与胡大侠喝酒,岂不冷落了胡夫人,你陪胡大侠喝,我和胡夫人喝。”

    说罢,她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转头看着那座坟墓道,“小妹先干为敬,胡夫人莫见怪。”

    俨然和苗人凤一样,仿若胡一刀和胡夫人正活生生坐在他们对面一般。

    苗人凤看着南兰深深吸了一口气,险些热泪盈眶,但即便落泪也是喜极而泣,是了,除了胡一刀,他面前正还有一位他的知己,她亦是他生死以爱之的妻子,这世间还有人是懂他、爱他的,漂泊不定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于是接下来,他们这一对未婚夫妇就在胡一刀夫妇墓前对坐喝酒。

    苗人凤喝的愈多,谈性愈浓,说的也愈多,他说到对胡一刀这位辽东大侠的钦佩喝崇仰,说到造化弄人、人世无常,说到了胡夫人对丈夫的情爱。

    苗人凤很佩服胡一刀的武功和为人,也很羡慕他,因为他有胡夫人这样一位心意相通,在他死后自刎殉情的爱人,正是亲眼目睹过这样真挚浓烈的感情,苗人凤心中对未来的妻子也一直有这样一个渴盼和向往。

    当然,现在他已找到了。

    南兰的酒量对于一位大家闺秀而言出乎意料的不错,一喝酒,她就不由想起十四岁那年,想起回疆的马奶酒,想起……那个和她一起在草原上放马牧羊的少年郎。

    她喜欢回疆的生活,那一年的时光在她心里是如梦的一段回忆,可是他不喜欢,他视那一年苗疆的生活为耻辱,他们终究是不同的,勉强凑在一起她所预见的结局只有兰因絮果。

    南兰又看向对面苗人凤。

    这是个她从前从未遇到过的一种人,她将要去过的是从没想过的生活,未来充满了未知,或许也少不了动荡,可她心中却是充满期待的。

    她的理智告诉她,人心多变,她不能将自己的身心都一股脑系于一人,她要守住本心。

    可她心中有一股激荡的情绪和力量让她想要相信,如果是苗人凤,他不会变的,她从未这般相信一个人,相信他带给她的会是幸福。

    祭拜过后,苗人凤和南兰便离开沧州了,他们要回浙南成婚了。

    而苗人凤并不知、或许南兰是知道的,他们曾经留宿、决战过的沧州的那座乡野小镇上先后来了两批人马,第二批人马领头的是个姿容俊秀、金相玉质的少年公子,满身都是矜傲和清贵。

    然而在仔仔细细查问过小镇上所有人,得知曾经经过这里的南家车队的人已全部身亡,尸体被收敛火化后的消息,又亲自去往那处曾经有过一场激战的山坳,目睹了那一大片被血染地殷红的雪地后。

    这满脸傲气的少年公子一双目下无尘的丹凤眼已是赤红如血,从马背上狼狈地摔下来,晕倒在地上,但在被随行的侍卫急急忙忙送回京城的一路上,昏迷不醒的他口中还一直喃喃念着两个字。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兰儿,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