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白真心34
    南兰带着小若兰住在了兰漪院里,就像少年时那样,只是她不再需要上那些繁琐的课程,她也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抓住一切机会出门。最华美的绫罗绸缎、最美味的珍馐佳肴、最精致的古玩珠宝都如

    水一样送了进来,南兰只是淡淡扫一眼,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因为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本就没有做主的权力。

    不过是任他摆布罢了。

    南兰在兰漪院里常做的一件事只有陪着小若兰在书房里给她启蒙,她才三岁,纵然聪慧,南兰也并不着急揠苗助长。只是小若兰在长久见不到父亲后,到底还是感到了不安,幸好还有南兰始终陪伴在她身边,提前启蒙也不过是转移注意力罢了。说是启蒙,但其实就是讲故事。

    南兰把书上诸如“孔融让梨”“曹冲称象”这些典故用孩子能听懂的童言童语当做故事一样讲给小若兰,她倒也津津有味。当福康安走进来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素妆淡服、韶颜雅容的美人坐在书桌后,雪白的肌肤和乌黑的鸦发

    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怀里抱着玉雪可爱的稚儿。

    她微微垂首,眉目间尽是充满母性的慈爱与温柔。

    远远望去,便是一副丹青名家笔触也无法描摹出的观音抱子的如画之景,温馨幸福地让人心生暖意,不忍破坏。福康安静立在原地看了许久,没有开口也没有再上前一步。

    还是小若兰左右张望率先发现了他。

    “舅舅。”

    小姑娘甜甜、软软地唤他,抱着她的南兰闻言也看了过来,两张一大一小相似的面容,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水润杏眼。孩子的眼里是好奇,母亲的眼里是冷淡。

    福康安的心头顿时像把一把浸了水的棉花堵塞住,闷得甚至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而南兰见他在原地没有反应也不在意,唤了红珠进来把若兰带到隔壁的厢房里去玩,之前福康安送了许多孩子的小玩意过来。南兰不想让若兰看到她和福康安激烈争执的场面。

    等若兰和红珠出去后,她也不去主动挑衅他什么,只自己拿了方才给若兰讲故事的书在手里慢条斯理地打算再看一遍。但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青年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书桌旁。

    “兰儿,今日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南兰跟着福康安穿过花园,无视一路来往的仆婢们暗暗打量的目光,最后来到了另一处富察府里她最熟悉的地方。是富察府里养的家班所在的戏院。

    院子里的大戏台上演着他们当初最爱看的曲目,南兰和福康安坐在二楼的位置观看,一切都和少年时的景象重合。但终究是物是人非。

    当年的少年少女坐在一块儿,脸上都是烂漫活泼的笑意,头挨着头凑在一起对戏台上的角儿和情节指指点点,争论笑闹不休。如今的南兰和福康安分坐两边,中间的距离如楚河汉界。

    南兰安静地看着下面相同的戏码,没有向身侧的人投去一个眼神,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玉白面庞冷冷淡淡。台上咿咿呀呀的热闹更衬楼上一派冷清和令人难堪的沉默。

    “过段时间我会举办一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届时天下各门各派杰出的人

    都会聚集在京城,他来,这就是留下他的天罗地网。

    福康安没有明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他要留的是谁的性命。

    苗人凤武功再高,毕竟不是万人之敌。

    十个武林高手他能应付,五十个、上百个,再加上还有京城里里外外的官兵侍卫,要留下一个人的性命太简单了。南兰没有回应一句话。

    若非福康安垂眸看到她袖中纤白细瘦的手指用力地指节都泛白,怕是会以为她真的无动于衷呢。

    直到楼下的戏唱罢,南兰才淡淡道,“你要看的戏唱完了,我也可以亲身登台给你唱上一曲。”

    她少年时学了戏之后就常常想要自己登台演一番,一开始是在府里的家班,后来觉得不够过瘾,福康安又带她到府外的梨园。听南兰说她要登台,福康安一时惊讶又高兴。

    “好啊,兰儿你要唱什么曲目,我这就叫他们去准备,太久没听你开嗓了,,终于转头看向福康安。

    “我要唱的是,《青霜剑》。”

    福康安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定格在了一瞬间,直到此时他才看清南兰眼底的神情,没有丝毫惶恐,只有义愤和决绝。《青霜剑》,女主角申雪贞为替屈死的丈夫报仇,丢下幼子,暗携家传青霜剑,含悲出嫁。

    她在洞房中杀死合谋陷害自己丈夫的豪绅方世一、媒婆姚氏,割二人头,到丈夫坟前哭祭后自刎。好半晌,福康安才说出话来,“你,你不要若兰了吗?”

    “你那么疼爱她,你嫁给我,往后我也会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她会嫁给王公贵胄,荣华之至,富贵之极,我们一家人好好生活不行吗?”“即便你自己不喜欢这些,那你也要为她考虑啊?她还那么小,你怎么能丢下她?如果她会更喜欢当我富察家的女儿呢?”福康安向来知道南兰是个多么坚毅的性子,而他现在给不出任何能挽留住她的东西,唯有用小若兰来尝试改变她的心意。但南兰眼底没有任何动摇,只是冲着他缓缓摇摇头。

    “不,与其叫她在杀父仇人手里苟且偷生,我不如带她一起与她父亲在黄泉团聚,至于你说的那些....南兰轻呵一声,“倘若她真爱荣华富贵胜于一切,她就不是我南兰和苗人凤的女儿!”

    这一天,南兰和福康安再次不欢而散。

    戏院里的所有人都看到那位被三爷带回来的姿容绝代的南小姐扔下他一个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而福康安独自一人在原位枯坐到天黑。

    ***

    夜色已深,兰漪院内。

    南兰和小若兰躺在床上给她讲狼和小羊的故事,草原上最多的就是羊群,若兰最喜欢的就是有关于小羊的睡前故事。这个故事原本是苗人凤给她讲的,一般也都是他负责哄睡女儿,当然现在他不在,就是南兰做这些了。待女儿睡着,南兰一如既往看着窗外月明难以入睡。

    月亮渐渐西沉,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轻不可察的脚步声,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南兰从床上坐起身,透过青纱帐看向外间朦胧的身影。

    “瑶林?”

    她轻声唤道,外面的人低低应了,又道,“兰儿,和我聊聊吧。”

    南兰听出他声音有些不对,似乎含着酒意,心下便觉不妙,她有些厌烦于又要应付他,但更怕他吵醒女儿,到底还是轻声道”好,你先出去,我穿了外衣就出来。”

    好在福康安没再有越矩的举动,转身走了出去,还关上了门,南兰也松了一口气。

    等南兰从房里走出来时,就见福康安坐在院子里那棵杏花树下,俊美的青年单手

    支头坐在石桌旁,玉面含着淡淡薄红的酒晕。

    他听见动静,抬眼透过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的雪白花瓣看过来。

    凤眼朱唇,金相玉质。

    福康安毫无疑问是一个单单皮相就能令女子怦然心动的美男子,比如马春花,比如少年时的南兰。南兰在福康安对面坐下,他抬手给她也倒了一杯酒,南兰没喝,只是静静望着他,想知道他今晚又要闹什么。福康安开口了。

    “兰儿,从你和你父亲去江南之后的三年里,我一直在准备我们成婚的事宜,我一直在期待我们成婚后的生活。”“我知道你不喜欢京城,我会带着你外任,闲时就带你到处游玩,为你建一座戏楼,你在台上唱戏,我在台下给你喝彩。“我也想过我们为人父母的模样,你身子弱,你母亲是因难产而亡,你一直对妇人生产之事有些惧怕,你便是不生也无妨。“若我们有孩子,最好是女儿,我不太喜欢孩子,但若是女儿像你,我也能多疼爱她几分,你教她读书,我带她骑马。”“可是,可是.....”

    福康安的嗓音哽咽了,他湿润泛红的凤眼满是痛苦地看着南兰,“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你为什么要走?沧州离京城那么近,你明明可以回到我身边的....”是的,根本没有什么阴差阳错,迫不得已,南兰离开分明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想要嫁给他。

    南兰静静听着他这一番几乎将心剖出来的表白,要说毫无触动,当然是假的,她轻轻吸了一口夜晚的冷风,也不再逃避。“是,我父亲身亡的地方就在沧州,离京城很近,我知道你就在那里等着我,京城里荣华富贵的安稳生活在等着我。”“可我死了逃生后就在想,我不想,我不想去京城。”

    “不管是入宫还是嫁进富察府,我从来都只能凭你们做主,我这一生总要有一回是我自己做主。”

    “嫁给苗人凤是我自己的选择,那时我并不知他是什么人,跟着他很可能是一生颠沛流离,我是把我的终身压在了他的身上。”“但我想,我这辈子就只赌上这一次吧。”

    说到此处,南兰笑了笑,“我赌成功了,他是个好人,是个英雄,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嫁给他后我一直都很快乐。”她的一生有两个转折点,一次是十岁那年,被送进富察府;一次是十八岁那年,她遇上了苗人凤。她曾以为自己的一生都注定要被困在那深

    深高墙里,不是富察府的后院就是皇宫内闱,直到嫁给苗人凤,她才知晓自由的滋味。

    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而在福康安眼里,南兰此时的微笑那样刺眼,那双通红的凤眸里泪如雨下,里面是痛苦,是不甘,是无尽的折磨。“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从来对你言听计从,明明你要我做什么我从来都答应了你,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开心?!”南兰的笑意隐没了,“因为你把这些当成给我的奖赏。”

    因为他喜欢她,所以觉得可以放纵她,倘若有一日他不喜欢她了呢?难道她要一辈子都迂回婉转地让他喜爱她、顺从她吗?这样的日子,想想就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