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托孤9
    经历段正淳和刀白凤这对夫妻接连上门后,李青萝不胜其扰。

    她半点不想掺和这些本与她无关的情爱纠缠,之后她在庄园里又停留了几日,本已经做好了面对段氏问责甚至是一场恶战的准备。

    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

    甚至自那以后再无人出现在庄园附近打扰她们。

    李青萝不知道段正淳是怎么和段氏皇室交代他如何断掉的一臂的,她并不感激,只觉得段正淳和段氏终于识相了一回。

    她不喜欢麻烦,但本也不怕麻烦。

    就像逍遥派的宗旨是隐世不出,不能让外人得知存在,但他们可从来不是躲着人行事,该如何还是如何,我行我素,唯我独尊。

    只要事后将世上知晓逍遥派的外人都杀光,依然是毫无声名的隐世门派。

    逍遥派就没有心慈手软之人,个个都是不受世俗礼教束缚的狂妄之徒,强大的实力带来的从不是所谓责任,而是让他们随心所欲的底气。

    李青萝八岁时就亲眼目睹她妈妈将找来气她爹爹的男宠一个个杀死,一具具根本反应不及还面带着微笑的尸体就横倒在她脚下,血流成泊。

    彼时李青萝丝毫不曾在意,她只为妈妈的疯狂而心惊。

    李青萝只断段正淳一臂是因为他所作所为在她这里还罪不至死,不是因为忌惮他大理镇南王的身份。

    便是大理派出千军万马围困住庄园,她自信仍能如出入无人之地般取段氏皇帝的项上人头。

    因此段氏不来找她的麻烦是段氏的幸运,却不是她的。

    没多久,一场大雨降临。

    山中最后一点隐患也没有了,李青萝带着‘十八学士’等茶花回到琅嬛福地,再次过上了隐居不出的平淡而清静的生活。

    路上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李青萝察觉到有人跟踪,本以为是段氏报复的手段终于到来,但待她将人揪出来后却发现竟是一双腿残疾面容尽毁的青年。

    那青年似没料到李青萝武功如此之高,远在他之上,让他连反应都不及便被她用天山折梅手中的擒拿手擒住。

    从藏身之地露面后,他先是愣愣地看着她,紧接着惊慌失措地低下头。

    并不反抗,似乎并无恶意。

    李青萝起初并未认出他,还是那日送他去医馆的侍女认出了这是一年多前曾在天龙寺外的菩提树下遇到的那个重伤濒死的乞丐。

    他如今似乎过的还不错。

    虽然身有残疾但有一身颇厉害的武功,衣着整洁,是新衣,看起来之前似乎特意打理过,两臂撑着一对拐杖行走。

    李青萝记得那时注意到他喉间有刀伤,此时果然仍不能言语。

    她问他跟着她们做什么。

    他只能慌忙用手比比划划,甚至一张疤痕遍布、面目可怖的脸都是青灰僵硬的,没办法做任何表情。

    李青萝倒没什么不耐。

    她看不懂他的手势,但能看懂他的眼里没有恶意。

    便只当他是为感谢而来。

    她让他不必在意此前的随手相助,便打算扬长而去。

    没想到那青年竟径直丢下拐杖,跪倒在她身后的地上,双手合十俯首叩拜,极为虔诚的姿态像是信徒在叩拜他信仰的神明。

    便是李青萝都难得有些惊讶。

    心中不免生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恻隐之心,让她最后提醒了这个可怜人一句江湖上一种名为腹语的旁门左道可以让他不必开口就能说话。

    就看他自己能否有毅力去找寻然后学习了。

    日升日落,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李青萝过了十八岁的生辰,武功又再精进一步,整个人的气质也越发飘渺,莫说外人,便是侍女们瞧着她也怕她哪天就羽化登仙。

    好在这时,姑苏的一封来信又将她拉回人间。

    写信给她的是已经数年未曾联系过的王家表姐,信中她一改当年在王家表哥和姨母的葬礼上的态度,极为诚恳地与她致歉。

    重点是她已病入膏肓,希望李青萝能来见她最后一面。

    李青萝看完信后静坐半晌,又不知不觉去与那座冰冷无情的玉像静静相对待了一夜,第二日还是动身去了姑苏。

    她并未把当年表姐的怨言放在心上,所以也无从谈起责怪。

    她到底并非全然无情,心中仍然记得自己幼时爹爹生死不明,妈妈离家出走,自己被送到姑苏后姨母和表姐表哥对她的照顾和爱护。

    去姑苏的路上并不太平。

    如今天下宋、辽、西夏三分,江湖上各大门派林立,一直都少不了刀光剑影之事,寻常的绿林劫道之事常有,偶尔也能遇上几个门派械斗。

    朝堂软弱无力,江湖便常有侠以武犯禁之事,并不稀奇。

    李青萝一行人都是女子,吃穿行住又样样讲究精致,很容易被视作羔羊盯上,只是从来没有人能真正占到任何便宜。

    很多时候侍女们出手就足够,都不必李青萝现身。

    一次遇到一桩孩童拐卖之事,其中还有对孩子作‘采生折割’的,难得让她动了怒亲自拔剑。

    人贩子之中也有武功不低者,眼见李青萝等人来势汹汹,不是敌手,竟卑鄙地随手抓了一个孩子在怀里做要挟。

    李青萝运起凌波微步,雪色衣袂飘飘如仙。

    在那人贩子还未反应过来时便从他身侧飞身而过,转眼孩子就到了李青萝怀中,而那人贩子的脖颈间多了一道红色的细线。

    轻描淡写地收割了一条人命的同时,她还不忘一手遮住怀里救下的孩子的眼睛。

    这事最后还是报官处理了。

    等待官府来人期间,李青萝等人留下照看那些孩子,被她最后救下的那个孩子似乎吓坏了,十分依赖她,一直紧紧靠在她怀中。

    这是个才两三岁大的男孩,生地雪团一般漂亮精致,虽然外衣被人贩子剥去换上了粗布,但从丝绸里衣的材质能看出绝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

    年纪虽小,但口齿清晰,将自己在大理走丢被拐来的经历一一道来。

    看起来伶俐又乖巧。

    双眼如黑葡萄般圆溜纯净,说话时的神态有种寻常孩童难有的天真无邪的痴意,尤其是看着李青萝时,更是一口一个叫她“神仙姐姐”。

    等到官府来人,李青萝等人离开,这孩子倒是很懂事地没有撒泼打滚让她留下,只是两眼通红泪汪汪地冲她喊“神仙姐姐,誉儿会找你的”。

    逗地侍女们都忍俊不禁。

    终于到了姑苏。

    李青萝径直去了王家表姐的夫家慕容氏所在的燕子坞。

    燕子坞里还有下人记得她的模样,似乎王家表姐也早有吩咐,李青萝一到达燕子坞便有人引她去见了。

    才走进院子便能闻到浓浓的药味,屋内更是像被浸在了苦药汁子里。

    王家表姐就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床头,微微凹陷的眼眶里瞳孔涣散无神,面若金纸,以李青萝如今对医术的钻研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回天无力的征兆。

    见到李青萝到来,她挤出了一个笑,费力地冲她抬手。

    李青萝坐到她床边,一时无言。

    不是因为多年未见的隔阂,只是直到亲眼见到生命即将油尽灯枯的表姐,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又要再一次经历亲人间生离死别的无限怅惘。

    “青萝,我快死了。”

    王家表姐无力地握住她的手,淡然地说出自己既定的末路。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当年迁怒的那些气话。”

    她再一次当面对李青萝致歉,神色诚恳,李青萝摇摇头实话实说只道自己从未责怪过她。

    王家表姐对她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叹道,“你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在意,有时我都不知你是真的心宽还是目下无尘。”

    或许两者都有吧。

    只是相较于她的父母,李青萝的骄傲和自我都藏在了清冷淡漠的外表下,她其实只是从来任性地把所有让她不愉快的一切都抛之脑后罢了。

    王家表姐又说,她必须要道歉,因为她还有一件事瞒着她。

    当年李青萝前来祭拜,表姐迁怒于她,把母亲和弟弟离世的原因归结于她,说王家表哥是因为对她相思成疾而亡。

    可实际上他是一直对她有愧才郁郁寡欢。

    他觉得是他的唐突害得她不得不离去,他一直担心在那冷冰冰的石洞里,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该有多么孤独啊。

    李青萝听到此处,其实是有些不解的,她说有侍女们陪着她。

    但王家表姐却摇头道,主仆有别,侍女们对她忠心,可她和弟弟指的是能和她平等交流,能走进她心里的人。

    王家表哥临死前都记挂着想要让她回到江南来,他始终觉得作为一个人怎么能真的完全隔绝人世脱离人群生活呢?

    那活着便只是活着,即便要出世也需先入世啊。

    李青萝不由一怔,刹那间心中复思绪万千。

    王家表姐则伸手想要将一直放在床头的一个小匣子拿起来,但病痛折磨得伶仃细瘦的手臂都在颤抖,最后还是李青萝反应过来帮了她一把。

    她递过去,但表姐却没有接,反而让她打开。

    李青萝依言,打开后发现里面竟是一叠的契书,最上面的一张正是她幼时生活过的姨母家的山庄的地契,但此时地契上写的却是她的名字。

    她正想发问,王姐表姐却道,“这座山庄早在三年前其实就转到了你的名下,这是母亲和弟弟共同的遗愿,我本该三年前就交给你的……”

    原来王家表哥一直觉得李青萝在姑苏待的并不开怀自在,她之所以会那么轻易离开,或许也是因为她从没真正把姑苏当成她的家。

    她只把自己当做寄人篱下的客人。

    而以后山庄全权由她做主,是她真正的新家了。

    这座山庄其实也并非王家的,而是李秋水和李沧海的父母传下来的,李青萝的外祖父母只有两个女儿,长女拜入逍遥派从此犹如遁入空门,一去不返。

    只有幼女承欢膝下,后来李沧海嫁给一个王姓书生,说是出嫁,其实形同入赘,丈夫答应她婚后依然由她掌管家中生意,而一双儿女则仍然随父姓。

    因此,王家表姐说这座山庄如今仍然交到李青萝这个李家人手里,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李青萝本想拒绝,其实她觉得这座山庄对她无用,山中生活虽然冷清孤寂,可她也早就习惯了。

    如今就算住到姑苏来,表姐去世后,她不是依然孤零零一个人吗。

    可听她拒绝,王家表姐神色却陡然激动起来,眼中含泪,恳求她能留下来,原来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托付给李青萝。

    是她的孩子。

    李青萝也是直到她提起才想起来,这孩子其实是出生在她还居住在姑苏时,是在她十岁那年,那两年江湖上似乎出了一些事,慕容家牵扯了进去。

    没过多久,姐夫慕容博就急病去世了。

    表姐生下遗腹子,幼时还经常带了过来到王家这边,李青萝虽然经常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但也看过几次。

    她离开时,那孩子才三岁,如今应当八岁了。

    对于如今的王家表姐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她去世后留下的这孩子。

    虽然慕容氏有家臣,但表姐仍不放心,觉得若能有李青萝这个亲姨母看护他长大更好。

    李青萝其实是不愿的,她爱清静,不喜欢牵扯进太多红尘俗事中,且她一心修炼武功,又是云英未嫁的少女,哪里懂得教养孩子这种事。

    但王家表姐强撑着病体下床跪求李青萝留下。

    这样的举动无法让李青萝动摇,重情与冷酷的两个截然相反的特质存在于她的一体两面,她并不是会受人要挟的性格。

    最后王家表姐甚至提到了已死的姨母对她的养育之恩。

    她又道,“我知道青萝你一心追求武道至尊,可是练武哪里是能闭门造车的呢?便是得道成仙也需在红尘中历练一番心境啊。

    这话其实颇有道理,表姐虽不习武,可慕容氏是武林世家,难怪她能说出这样一番深刻的洞见。

    李青萝到底是答应了下来,她的确能感觉到自己心境上的不足。

    见她终于应下,王家表姐没了最后一口心气。

    但李青萝却仍然从表姐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仿佛她已预见了遥远的未来某种不幸的结局,而她希冀于李青萝的存在能改变那注定的悲剧。

    临终前她似乎陷在了某种幻想里,神志不清地不住地念叨着何必逆天而行,何必妄想?

    直到将要闭眼时,才清醒了一瞬,又不住地连声恳求李青萝,只要让她的孩子一生平安便可,平安二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残留在口中。

    一生平安这样的愿望对于慕容氏这样的出身来说似乎本就是理所当然的,那孩子生在江南富贵之家,很难想象会遇到什么威胁生命的事。

    李青萝只能想,或许是慕容氏在江湖中也算武林世家。

    江湖风波恶,为人母者难免杞人忧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