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她咬牙切齿道。
卓旸倍感惊诧,“你……”
一刹那间,他酝酿了无数句话要说。他想说,小娘子家,怎么能朝人竖中指呢,怎么突然开口骂人呢。
却听及浮云卿随即补充道“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
卓旸叹自己多想,松了口气,“原来您是在背《陈情表》啊。”
浮云卿摊手,“不然呢。”
“那您伸中指作甚?”
“我在记生僻字。”
“‘贱’还算生僻字么?”
浮云卿眨眨眼,“不算。但我忽然记不起这个字怎么写了,我就掰着指头提醒自己,这个字要多注意。这样不行么?”
旸咬牙切齿道。
转眸见敬亭颐偷摸乐着,忽觉自个儿便是三人中最大的冤种。
“嗳。”
他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
今夏蝉鸣来得早,五月初便隐隐听及断断续续的蝉鸣声。
逢年过节,禅婆子与麦婆子便忙得焦头烂额。风俗从古,节日要准备些什么,谁去准备谁去细做,都得备好。
浮云卿本是叫麦婆子只管小院里的事就好,叵奈麦婆子自己闲不住。身子一好,就跟着禅婆子一道操持事务。
麦婆子带着侧犯尾犯,搀着一箩筐去各院窜。
筐里是艾草、桃柳枝,蒲苇与大蒜。她们取来红线,将其扎成一捆,行至哪院,便在哪院的门楣上挂上这捆杂物,作辟邪用。
那头禅婆子带着退鱼金断,用铁丝将艾叶和翠竹扎成半人高的老虎模样,谓之“艾虎”。虎头朝街巷,虎尾朝深门,祈求百病不生。
剩下的女使做头上插的小艾虎,健壮的男郎则到酒铺搬来一坛坛菖蒲酒,晚间大饮。
阖府忙忙碌碌,故而苍巴登门拜访时,谁都没察觉到。
还是禅婆子往外面饱觑一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苍巴拘谨的身影。
“哎唷,中贵人来了,怎么都不叫人通报一声。”禅婆子故意高声道,一时院里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男郎唱喏,女使道万福,把人迎到大椿堂。
苍巴不自在地笑了声,“禁中派我给公主递个口头消息。不是什么大事,诸位,都继续忙罢。”
他往大椿堂暗睐一眼,朝禅婆子低声道“上晌不是给婆子你传过一次消息么。那时说的是,下晌公主要去禁中一趟。眼下都到未时二刻了,怎么还不见公主到这前堂来,是不是午睡睡过头了?”
禅婆子赧然道非也,“公主在后院等您的口信呢。您稍等,我这就去叫她来。”
言讫,叫来退鱼掇来条杌子,“给中贵人淪茶,好好招待人家。”
不待苍巴回绝,禅婆子便快步迈进了连廊。
然刚拐了个弯,便与浮云卿打了个照面。
浮云卿身后是两位先生,仨人显然是收拾好要出府的模样。
浮云卿想及方才听见的动静,往前扒着头,小声问道“是谁来了?”
“禁中派来的中贵人,就是先前清明给您送烛的那位。您还记得嚜,那中贵人叫苍巴。”
浮云卿恍悟地噢了声,“原来是他,我有印象。”
话落便带着两位先生踅足大椿堂。
苍巴正品着公主府的好茶,一松眼,便见浮云卿走了过来。一时慌忙起身,呵腰作揖“公主殿下千福。”
浮云卿灿烂一笑,“中贵人不必拘谨。眼下我正要往禁中去,您是带来什么新的消息么。”
苍巴不迭说是,“禁中传口信,今日酉时要办端午家宴。今年家宴地点不在往年延福苑,而在大内另一御苑艮岳。家宴的事,小底估摸公主午晌已经猜出来了,只是今年地点有变,官家又特意吩咐,两位先生也要一同出席家宴。小底来跑一趟,就是为这事。”
言讫,又呵了呵腰,再道“小底就先告退了。公主您拾捯拾捯,快快启程罢。”
浮云卿笑着说好,“端午
时节,家家讲究辟邪送毒。辛苦中贵人出宫专程来跑一趟,府里新做的小艾虎,若中贵人不嫌弃,便插在鬓边罢。”
言讫,禅婆子便上前把小艾虎递到苍巴手里。
小艾虎,无非是一根簪上,插着个用绣着五毒的碎布拼成的小香包,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可这用料,是公主府的碎布,那可是民间花重金还买不来的布料。
苍巴自然欣喜应下,随即插在鬓边,告退离去。
禅婆子福福身,朝浮云卿说道“公主,您也该启程入禁中了。”
“知道,知道。这不是天热,想再歇歇嚜。”浮云卿心虚道,实则是对自个儿背诵的不自信。她恨不得把一刻当一个时辰过。今日她不曾午睡,盘腿坐在榻上出声诵记,唯恐再遭贤妃斥责。
不曾想,一路做好的准备,全在推开慈元殿殿门那刻,轰然倾塌。
官家与几位后妃都正襟危坐地等着她。殿门一开,屋里几位都朝她望去。几位都是她的长辈,再全的准备,也挡不住心里的恐慌。
浮云卿笑意僵在脸上,有气无力地道福道安。
官家知道她是吓傻了,调侃道“是不是热到脱力了,需不需要歇会儿再开始背?”
然而浮云卿刚点点头,贤妃便冷言道“歇什么歇,越歇越忘。快刀斩乱麻。”
圣人笑笑,“你俩这一言一语的,光顾着小六,把人家两位先生都忘了个干净。”
瞥见敬亭颐与卓旸上前叉手行礼,官家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叫你俩来,也是想检验你俩的教习成果,看看你俩教得怎么样,有没有尽到职责。”
两位先生倒是正常反应,颔首说是。反倒是浮云卿脸色黯然,一副被抽了筋扒了骨的失魂模样。
来了才知,今日的水有多深。
不止要背辞赋,还要当着在场诸位的面,耍一套太极。
宫婢搬来两把圈椅,示意两位先生坐下。
却给浮云卿掇来条杌子,叫她坐在贤妃身旁。
贤妃扬起她那双锋利的眸,淡声问道“近日都背过什么?”
“背了敬先生划定的十篇辞赋,有《谏逐客书》、《登楼赋》、《太玄赋》、《陈情表》等等。”浮云卿恭谨回道。
“是么。十篇挺多的,都背下来了么?”
浮云卿本想说是,又怕贤妃不信,便如实答道“勉强记下了。”
贤妃嘁了声,身子往后仰了仰,道“今日就挑《陈情表》来问罢。”
浮云卿点点头道好,面色毫无波澜,实则内心喜悦得紧。
这十篇辞赋里,她背得最熟的是《陈情表》。她猜想贤妃会问这十篇辞赋都有哪几篇,可自己回时,万不能把《陈情表》说在最前。
按贤妃那脾性,约莫会以为,她说在最前的,是背的最熟的,故而不会提问那最熟的一篇。
这个心思,果然被浮云卿猜中。知女莫若母,知母何尝不是女呢。
贤妃又开口说“先把《陈情表》背一遍。”
浮云卿说是。
这一遍背诵流利顺畅,“谨拜表以闻”背诵出口后,官家,圣人,淑妃都满意地鼓掌。
“小六,真是有长进了!”官家笑得真诚,竖起大拇指赞道。
又把目光投向敬亭颐,“当然,敬先生教得也好。”
敬亭颐颔首微笑。他的心紧紧揪着,听及浮云卿背完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贤妃冷不丁哼了声,“你们啊,就是对她要求放得太低。只是能背下来,就觉得她是天大的了不起嚜。”
淑妃出声劝道“慢慢来,慢慢来。要我说你就是急于求成,非得想一口吃成个胖子。读书的事,哪里是能着急催赶的?”
浮云卿见淑妃搭腔帮她说话,心里乐开了花。她面上不敢笑,生怕惹恼贤妃。
贤妃勉强说了声行。
她与淑妃同为后妃,又都养育了一儿一女。官家面前,不便多说什么。可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人父母后,在教养孩子的方面,多少是
存些攀比心的。
贤妃面上不说,可心里却觉着自家孩子比淑妃那俩好得没边。
淑妃那俩孩子,二皇子在外有游手好闲的名声,二公主离经叛道,面首三千,名声更不消多说,差得要死。
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聪慧却不听话,一个勉强听话又些许愚钝,虽不完美,但到底是比淑妃家的强。
贤妃想,既然浮云卿能把《陈情表》流利背出来,那词义更不在话下。
她有意趁此时机,在淑妃面前显摆一番,遂做拿乔状,说道“我且问你,‘舅夺母志’是何释义?”
她是要显摆,可也不能选个犄角旮旯里的繁杂问题去提问。毕竟浮云卿到底有多大本事,她心里还是清楚的。想着“舅夺母志”不难,提问这句只当走个过场。
浮云卿想了想,回“女儿以为,这句是在说家舅不顾他自己母亲的意愿,要逼着自家老母改变她的某种志向。”
“一派胡言!”
贤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她这贸然而来的动作将身侧的官家吓得身子一抖。
“我的心真是被马尿给糊住了,才会相信你有所长进!背,背,背,光会背有甚用!你去国子监走一趟,问问谁解释的‘舅夺母志’,与你这厮相同!”
浮云卿释义的“舅夺母志”,可谓是与原义南辕北辙,甚至半点不沾边。
圣人听及浮云卿的释义,忍俊不禁。
顶多就是背得浅,哪曾想贤妃会这么急。忙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别生气,别生气。你看看你,把小六都吓成什么样了。”
言讫,在场几位都望向浮云卿,却见她眸里泛泪,正极力忍耐着,不让泪落下来。
官家瞧见他最疼爱的女儿快要哭了,心疼不已,示意宫婢递过去帕子,叫她掖掖泪。
“哎唷,贤妃你这脾气真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官家圆场道“说的不对,那咱们做父母的,把对的给孩子说说不就成了。”
贤妃自觉没理,慢慢敛起脾气,冷哼几句作罢。
若换做平时,她顶多就是嘲讽浮云卿几句,不至于动气。可今日诸位都在场看着,她又有心炫耀一番自己的教养成果,哪想被打了脸,一时下不来台,这才气得紧。
官家拍拍浮云卿的肩,轻声安慰道“本朝的‘舅’,是出嫁女子对郎君父亲的称呼。而在前朝或更早,‘舅’则是指,母亲的兄弟。李密父亲去世,四年后,舅舅逼迫他母亲改嫁,这便是‘舅夺母志’的释义。‘母’不是‘舅’之母,而是李密之母。你啊,读书太浅,不究其深意,没有真正读懂《陈情表》这篇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