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这一切看着荒谬,却意外地说得通了。
煞星不会滋生啖血食肉的渴望,但转世的蛟龙可以。
蛟龙嘛,化神前本就是妖兽,不嗜血吃肉那还吃什么。
可是,九重天分明有森严的律法和规定。
和煞星这样的邪物不同,世间未曾作恶的妖物精怪,神仙不可轻易杀之,更不能以任何借口化解其丹髓。
就算作恶要杀,也要先请示主管生死审判的长老们。
众生平等,滥杀无辜者受雷劫。若是已经受过雷劫的神仙,直接夺取精元,灰飞烟灭。
也就是说,如果躺着的少年并非煞星,那她踏入的,便是一个死局。
钟郁倒吸一口凉气,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该怀疑师尊。
当初师尊唤醒沉睡百年的自己,正逢绝情丹发作,她懵懵懂懂,很多事都不记得,师尊说人间有煞星,她想也不想便跳下九重天。
自她从仙草化出人形有意识以来,一直是师尊教她修行,授她道理,还帮自己化解灵妍这种同门矛盾。面若观音般美丽,强大又慈悲。
没有师尊,百年前她恐怕会在人间那场闹剧里挫骨扬灰。
她很懊恼,自己怎么能为了一个邪物怀疑师尊,师尊不可能诓骗她。等她闭关出来去问清楚,一切就都明了了。
想到这儿,钟郁气恼地看床上的人一眼,邪物果然擅长扰乱人心!
吸她的血也就算了,还妄图动摇她道心稳固,看他醒了自己怎么收拾他!
她刚擦干净乔陌唇边血迹,窗外却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巨响。
“怦!”
黑暗的夜空竟一刹亮如白昼。
“怦怦怦怦!”
城北山中的哪个位置,接连爆炸了一串巨大的烟花,直冲天际,绚烂异常。
随着烟花绽放漫出的,是铺天盖地的邪气。
浮屠受到感应,在袖中嗡鸣震动,周身的血液都在浓厚的邪气中灼灼滚动起来。
钟郁眯眼去看,那是青鸾殿的方向。
她不再犹豫,紧握变大的浮屠,从窗口飞身而去。
万泽,青鸾道长。
那个伪装了多年的假神,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
夜色很安静,完全看不出烟花爆炸的痕迹。
钟郁只身走进去,昔日香火旺盛的青鸾殿居然空无一人。
“万长老。”
她叫了一声,刚走到主殿门口,眼前金光大盛,一阵巨大的吸力将她整个人连带浮屠吸了进去。
“怦!”
钟郁跌坐地板上暗红莲纹的砖石上,心中一惊。
抬眼,入目是一片金灿灿的富丽堂皇。
倒像是另一个地方。
赤华,顾名思义,是红色的花。
百年前就连街边小童都知道,仙君很喜欢红色,爱穿绯红的衣衫,还经常在高处舞刀醉酒,背景是赤红的霞。
因为那个耀眼的女仙君,连普通的红莲都被赋予不凡的意义。信徒们在砖石上绘制红色的莲,希望仙君有朝一日降临此地,步步生花。
钟郁站起来,踩在红色的砖石上,一片香火缭绕中,看见那尊巨大的像。
依照仙君瞳孔的颜色,神女被塑造成灼灼的金身,左手执刀,右手捏诀,额间是一点鲜红朱砂。
曾遍布庙宇的“女君执刀天像”,足足数丈高,正如她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不可估量。
恍惚中传来一声钟磬,香雾缭绕,依稀有香客热闹游走。
人间盛传她的名字,王公贵族,街边乞丐,无一不是她的信众。家家供设她的神坛,感谢仙君护佑人间。
“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前尘忘不了。”
空旷殿宇内忽然响起一声苍老低沉的叹息,氤氲的画面渐渐熄灭。
钟郁将浮屠横在身前:“是谁?”
“是谁?”那声音重复一遍,接着是一串桀桀长笑。
“怎么,故地重游,难道不该倍感亲切?”
那人长叹一声,似乎在摇头惋惜:
“这里曾经,供奉的可是赤华仙君你啊。”
钟郁扫视四周,空无一人。金灿灿的虚空里,唯有苍老可怖的笑声在殿内回荡。
陌生又熟悉,诡异而苍凉。
她缓缓笑道:
“那又如何,无论从前怎样,如今住在这里的,不都是你吗?”
钟郁抬头望向那片虚空:“万长老,事已至此,何必又躲在后面装神弄鬼呢?”
其实本不劳谁提醒。
她进来的第一眼便知道,当今世上,早就没人信奉自己,人间断不会有这样的地方。
而这里,不过是专门布置的逼真蜃境,想要将她困在其中。
殿外依稀是呼呼风声,里面金色的香火不动,钟郁置身熟悉的旧景,又仿若置身很久远的从前。
“装神弄鬼?”那声音反问一声。
他啧啧叹道:“赤华,你的过去,我可全都知道。”
“你曾经多么风光,可是如今,啧,你看看你自己….
谁还记得你的恩德?豁出去半条命,反倒信徒散尽,刀也断了,落个丧家败犬的模样,实在可笑。”
方前低沉的嗓音忽而变得尖锐刺耳,周围是滴答漂浮的水波声,那是她原本平静的识海。
而只要识海波动,就有机会钻进去将她撕裂。
蜃境中似乎蛰伏无数幻妖,它们以人的痛苦悔恨为食,窥探着她,蠢蠢欲动。
良久,久到幻妖们以为就要得逞的时候,少女抬起了头。
“你不是万长老,万长老不会知晓我的从前。”
她平静的面孔亦露出几分不解:“可你并非万泽,又能是谁呢?”
看不见的人笑了起来:“看来这些年受的苦,让你确实长进了不少。”
那言语中甚至能听出几许欣慰:“若是换做以前,你怕是早拔刀而起,将这里折腾个底朝天,最后茫然四顾,叫人忍俊不禁啊。”
钟郁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是啊,那时年轻气盛,总想着一往无前,闹出过许多笑话。”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
钟郁虚心请教:“阁下若想杀我,直接动手便好。费劲儿搞出这些,难道我的前尘往事,亦与你有关?”
那声音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倏地又凑近钟郁耳边。
“赤华,你本就是人间的一颗小草,就该好好呆在盆里,可你偏不自量力要做神仙。”
“其实神仙有什么好呢…..”
说话的人似乎亦有些茫然:“还不是要打打杀杀,身不由己?”
钟郁心想当神仙不好那你假扮成神做什么,那人还在继续述说她的过去:
“你做了神仙,却又过不了情关和天劫。他苦等你数百年,你却亲手杀他将他赶尽杀绝,最后将绝情丹一吞,两眼一闭,再见便是相顾不识,当了个缩头乌龟。”
他倏尔又大笑起来:“信徒散尽,籍籍无名,做了好事却不求香火,连新飞升的小仙都能踩你一脚。赤华,你看看自己如今落魄模样,难道不是活该?”
那声音笑了很久还停不下来,似乎真觉得好笑不已。
钟郁站在原地,不知是什么神情,像在静静地听。
见她不如预期中反应,那声音冷笑一声。
“轰隆隆!”
面前的神殿开始坍塌,砖石混着信徒的尖叫声飞散破碎。
黑暗中竟漂浮起点点星芒般的灵力,汇聚成一片仙池。
九重天的场景,钟郁不可能认不出来。但眼前依旧只是幻境,她除了老实配合“回忆”外什么都做不了。
仙池旁,她看见一颗嫩绿的小草蠢蠢欲动,尝试了千百次,终于那日破土而出,幻化成人。
“师尊!”
仙草变成的少女眼神清澈,抬头仰望一直灌溉自己的人:
“我一定会好好修炼,将来也像师尊一样,当一个厉害神仙,护佑人间!”
少女成长的速度很快,她喜欢舞刀,爱穿红衣,瞳孔是太阳般的金色。明明她只是一颗小草,但却天赋绝佳,进步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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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身为女仙,却比无数洋洋自负的男仙做得还要好,从开始的无人在意,到修炼千年的大拿也要敬她几分。
小草很刻苦,她不愿一直呆在盆里被人浇灌,她也想用自己纤薄的叶片为凡人遮风挡雨。
那日试炼台上,她终于打败了同阶最强的师兄,赢得下凡历练的机会。
一切都很顺利,少女一把长刀舞得各路邪祟眼花缭乱,自此人间晓喻她的仙号,遍布她的神殿。
“赤华”两字一出,便是妖魔四散,功德无量。
可是小仙君亦有烦恼。
天地间的规矩,损有余而补不足。作为神仙,她能给的,也只是人们迫切需要的东西。
可是后来她逐渐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知人们真正需要什么。
比如有残疾潦倒的男人,他许愿要的不是健康,而是要有生之年妻妾成群,死前多搞几房姨太太。
比如病入膏肓的女童,她的父母并没有来求女儿病情好转,而是希望下一胎能生儿子。
再比如一路赶考的书生,甚至不求自己金榜题名,而盼着能偶遇哪家高官富商的小姐,通过婚嫁一举跻身上流。
小仙君尝试用自己的理解,给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可他们非但不感谢,反而会朝神像吐一口唾沫。
钟郁眼睛一眨,周围又四起哗啦啦的水声,她的身下有一条河,看见“自己”被捆在柱子上。
昔日的红衣仙君满面血污,衣冠散乱,似乎没有了灵力,垂头奄奄一息。
人群中有人朝她投掷秽物:“什么下贱女人,简直晦气!”
另些人附和道:“是啊,自己不恪守做女人的规矩,还想带着我们村的好闺女们逃跑!”
“实在歹毒!我们村几乎全是男丁,就那几个娘们延续香火,她带走了我们怎么办?”
一个胆小的村民有些心虚:“她…..她毕竟是仙女,我们这样对她,会不会….”
“什么狗屁仙女!”其他人语气凶狠。
“仙女又如何?就算是公主,不守妇道照样处死!”
神仙当然不死不灭,天空骤然电闪雷鸣,四面又冒出来许多声音,叫嚣着将她包围。
“仙君万万不可!您虽然高强,可如今到了人间,还是要入乡随俗,懂些驭人权衡之术…..”
“有何不可!别说穷人富人高低贵贱,就算你们人间的皇帝亲自来了,今天本仙君也要救这个孩子到底!”
“赤华,你好蠢!你蠢死了,你真以为你救得了那么多人?你可知失败的后果?怎么有你这么蠢的神仙!”
“是啊,我好蠢,我也好痛…..我就先走啦,抱歉啦。”
钟郁看见人间最后一个场景,是一团熊熊燃烧的业火。
高台上,那团火很亮,地上的浮屠刀碎成几片,红衣的仙君站在火光里,任最后一缕发碎成灰烬。
钟郁注意到在高台之下,似乎追来一个踉跄的黑影,不待她仔细辨认,眼前又变成了先前的神殿。
“还看吗,赤华?”
那苍老的声音笑呵呵地将画面打散。
这些画面似乎叫他心情很愉悦:“你还想看什么?因为信奉你疯癫至死的状元郎,还是那个和你同样痴傻的人?”
他长叹一声:“嗨,从高处跌落尘泥,这些年你也不好过吧。”
钟郁没吭声,抬起面孔,目光淡淡。
那声音嗤笑一声,“轰隆——”
巨响之后,烟尘四起,竟是那金灿灿的神像开始动了!
神像走得很慢,宝石金眸里倒影着少女的影子,它一步步走来。
停在了钟郁面前。
“走进去吧!”声音温和地道。
神像有所感应,缓缓朝钟郁伸手,像一个邀请共舞的手势。
“赤华,你受过太多苦了,是时候歇一歇了。”
“走进去吧!”他语气温柔:
“留在这里,你便永远是当初那个坐拥一切的仙君,永远高高在上,风光无两。”
钟郁抬眸,对视上了如今众人口中,那个分外落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