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过一会,她便起身从皮箱中寻出一罐新的茉莉香片:“思来想去,这罐茶你该是喜欢的,就当是提前赠给你的分别礼物了。”
贺聿钦自然不愿收下,兰昀蓁笑着质问:“方才不是还说要邀我一同去品尝佳肴?当然是要先有欠,才有还的。”
所谓,欠与还,也不过是想让他收得心安理得些。这点,贺聿钦知晓。
“你开过的那罐就很好。”他说。
兰昀蓁坐回到位子,惊讶看他:“这怎么行?”
“有何不可?”贺聿钦淡然回道,“我平日少有时间将茶细致泡开来品,一整罐反而靡费。”
“你说得如此周全,倒不好与你争了。”兰昀蓁落下一子,抬头看了他眼,莞然而笑。
视野之中,那只纤纤玉手放下一颗白子,又退出棋盘,贺聿钦观棋良久,方问出心中所想:“你如何会想学下棋?”
棋局少则一时辰,多则无上限,着实少见女子不去跳舞与社交,有耐性下完一盘棋,且又精通。
棋盘之上,胜负几近明晰,兰昀蓁已然可以取胜,却也不落子了,只朝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呢?是为何学棋。”
贺聿钦早被她点播得知晓解法,两人心照已不宣地让来让去好几来回,终是他在迂回委避之法上更胜一筹,未犯低级错误,输得极有水平,这会让对方赢得体面。
他将手中那枚失去用处的黑子搁回到棋笥:“棋虽小道,实与兵合。”
兰昀蓁听罢,将余下的棋子仔细收好,回他道:“我学棋的目的,便不比你的高雅了。”
他正坐于对面,帮忙收走棋局上的棋子,听她这番说,略直了背,正色看她:“下棋一事,无论高雅,多数人也不过拿它来打发时间。”
兰昀蓁盖好了棋笥盖子,抬眸看了一眼他,温和地笑了。
而贺聿钦对她说的,实然为真话。
被困南京时,行动受限,即便听闻戎事倥偬,腹热心煎,表面上仍不可显露一点。那时,南京的住所里有一露台,每至正午,日光必会倾洒而下,落于木板。他坐在露台的圆桌边独自下棋,一是下给于一街之隔的高楼处盯梢的人看;另一点则是消愁释闷,心中暗地规划下一步该如何破局。
“我学棋,是为讨家中长辈喜欢。”棋盘已被对折合上,兰昀蓁将一对棋笥搁在上面,紫泥为胎的棋笥里,白玉棋子碰撞声如碎玉。
“人行莫大于孝,消遣至多算作雅趣,而你的那份才能算作高雅。”贺聿钦的话有意去引她高兴,她听出来了。
“方才那棋,你是如何想出来的?”他又问。
她抱起棋盘等物,起身去收好,转身回他:“‘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围棋如此,救国亦如此,少将军一心救国,这些话当是比我清楚多了。”
贺聿钦自是了然。她观得通透,这又教他对她另眼相看了。
“方才你本该胜,为何迟迟不落子?”他起身,问她。
兰昀蓁正将棋盘塞进低矮床头柜的空格里,听罢停下来,浅笑着瞧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继续放东西:“你我之间并无输赢。”
她将棋盘搁置好,又蹲下来摸出放在下一格深处那罐已开过了的茉莉香片,耳畔似是脚步声渐近。
贺聿钦早觉察到她额边是桌角。
镶着珍珠与红玛瑙的发夹别在那头柔顺秀发上,被床头灯照出熠熠光泽,离尖锐的木角愈发的近了。
矮柜被夹在单人床与衣柜之间,空间窄小,他站在她身后,微躬下身,以手掌遮去那处尖锐。
“你不要那罐......”她握着茶叶罐起身,偏头寻他,后脑勺却忽地撞在一片硬实且携着些温温热息的地方。
头发左侧靠后那处,别了只凌霄花珍珠玛瑙发夹,此刻压到头皮,也略有些疼痛。兰昀蓁下意识地扶了下发夹,余光瞧见身左侧那只撑在矮柜上的手掌,发觉是他。
身前方的她,在他胸膛撞了个结实,头顶的发丝似有如无地蹭过他下巴,勾起微微痒意。贺聿钦松开手,缓缓起身,挺直了腰背。
“‘慎之一字,战之本也’,原说的便是这个么?”她转过身来,抬眸看着他。
空间逼仄得很,两人也不过站几拳之隔,贺聿钦好似又能嗅见,缕缕玫瑰发油的幽香,视线所及的,是随她唇角弧度忽浅忽深的酒窝。脑海里回荡起的,却又是尚在上国文课时,老夫子要他们背下的《左文襄公批札》里写着的那段:“......宗棠一生行军,亦处处力求质实,尝有‘慎之一字战之本也’之语。推之一切,则谓‘凡事慎之于始,庶可善其后’......”
凡事慎之于始,庶可善其后......贺聿钦又开始琢磨起这句来。
兰昀蓁将那半罐茉莉香片递到他面前,笼罩在昏黄的床头灯里,他低头,视线深沉望着她,久未有动作。
她偏头笑了下,捉住他手腕,将罐子放到他掌心。
腕处微凉的手温,让贺聿钦反应过来,握住那罐子,手不经意间与她的轻轻擦过,他听她道:“方才与你下棋,让我想起了我的兄长。”
“为何。”他问。
“你不知,从前我常与他下棋,棋艺才得以突飞猛进。”兰昀蓁说着,脑海中便不由得浮现那具冰冷尸体,被盖上白布担走的场景。聂理毓现今已命丧教堂了。“自离乡背井,鲜少与人对弈,要么自奕,要么遇上的对手平淡不能深奕。今夜与你手谈一局,那份熟悉感又回来了些。”
更深夜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屋中光线稍有暗昧缱绻。兰昀蓁低眸,眼瞧着贺聿钦点在床头柜书签上的手指挪开了位置,他大抵是忽地发觉,这书签正是方才她说的那本风月版《LaDameauxCamelias》的。
他手不再挪动了,她的视线顺着他开了一粒袖扣的白袖口,逐渐上移,终落在了他领口的位置。
贺聿钦察觉到兰昀蓁盯着自己领口,唇微张,似是将要说些什么的模样。实际上,他也看见她要说话了,只是门口处一声动静,她又阖上了唇。
房门口,酒至微醺的周缨馨突然推门而入。
“小蓁姐,我回......”
略带着醉意的声音戛然而止,屋内三人相觑,周缨馨的脸蛋本就被酒精熏红了,此刻似是更红,不去看他二人,急忙趿上刚踩下且还热着的洋鞋,退身“砰”地关门。
屋里霎地又默了,只留他与她。
贺聿钦淡然将头偏回来,低声问询:“你方才,要问什么?”
她摇摇头,眼眸温和地笑着:“下次再问,也不迟。”
下次......还有下次,惹人遐想的。
贺聿钦并不逼她说,就此不再问了。
“方才,只怕缨馨会误会。”她看向门口,思忖道。
“她要真误会,便让她误会罢了。”贺聿钦将那半罐茉莉香片收好,看了眼她,“你只管将罪名推到我身上。”
兰昀蓁笑笑。
-
贺聿钦不再久留,从她的房间离去,一转身,便见周缨馨晕晕乎乎地扶着墙,眯眼靠着。
后者看清了是他,瞬间酒醒大半,扒着扶栏,指着他,又指兰昀蓁的房门,口中呢喃不清:”表哥你......小蓁姐......“
周缨馨捂着嘴打了个酒嗝,面色窘然。
贺聿钦看她这副模样,只觉她远没有在房间里那位的面前,表现出来一般脆弱。前些日子,邮轮上发生的那桩命案,倒是丝毫不影响到她吃喝玩乐的心态。
周缨馨还未回过神,依旧捂着嘴看着他。贺聿钦淡然自若叮嘱了几句:”夜深了,就不要乱跑,赶紧回房休息。“
周缨馨点头如小鸡啄米。见贺聿钦无话了,便赶紧小步到房门口,将要抬手叩门,身后的男声又插入:”也不要扰了云小姐歇息。“
她听罢,心里忍不住想笑,又点头应下,赶紧拿钥匙来开房门。
-
周缨馨回了房,见兰昀蓁正坐于床上。
那张低矮的床头柜上揿亮了一盏照明灯,她手中捧着那本《巴黎茶花女遗事》,似乎正出神。
周缨馨心中一跳,以为是自家表哥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于是轻手轻脚地上前,坐下摸了摸另一半床单,探了几番,实是感觉无甚温度,担忧的心这才稍稍安下来,确认好贺聿钦未上床,才敢继续睡这块。
身旁的兰昀蓁仍在看书的那一页,周缨馨悄悄看了看她,又忍不住去想,好歹表哥也是从军校里出来的优秀学员,体力之类的活当是不在话下,若真发生了些什么,怎样也不应该只有几支舞的时间……
愈是琢磨着这事,她的思维便愈加扩散,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周缨馨红着脸摇了摇头,将脑中的胡思乱想抛开。身边一侧的兰昀蓁回神,见她脸红成那样,只以为她是喝多了酒,笑着指了指方才下棋那地儿:“那里有冷茶,去吃杯来醒醒酒?”
周缨馨把头从被子里抬起来,见兰昀蓁枕靠在床头,身上是已换了的乳白丝绸提花睡袍,乌黑的长发随肩垂下,整个人浴在床头灯的温柔光泽里,气质清冷,让人隐隐觉着不可侵犯,又觉自己方才那番想是亵渎了她,哑然点头。
她捧着茶杯,重新坐到兰昀蓁那侧,眼底终究是藏不住好奇,忍不住问她:“小蓁姐......你和表哥怎么舞会跳到一半,便匆匆走了?”
“一时兴起想下围棋,刚好我带了一盘来,便回到了这儿。”兰昀蓁合上那书,笑一笑,解释道,顿了几秒,又问她,“我想着,他是你的表哥,便让他进来了,可有唐突到你?”
“怎么会呀,小蓁姐,你多想了,我不介意的。”周缨馨摸了摸鼻子,心中想的是,贺聿钦怎地这般不解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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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着好好的浪漫交际舞会不跳,单独与女孩子家相处时,竟拉人下棋去了,多枯燥乏味。也难怪,毕竟他在军校待了这么久,还不知有没有和女孩子正经地约过会。
兰昀蓁搁了书到床头柜,温和道:“已经很晚了,早些歇息。”
-
贺聿钦回到房间那层时,康修铭早已候在门口不知多久。
后者背傍在门框,单手抄兜,另一手中提了一只小铁箱。
见他到来,康修铭刻意抬手瞅了眼怀表,调侃道:“再过半个钟头,可便要到第二天去了。”
贺聿钦淡笑,开门进去。康修铭悠哉跟在后头:“受了枪伤,还要去同佳人共舞,我瞧你那肩膀是不打算要了。”
“不碍事。”贺聿钦将香片罐子放置在床头柜上,“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康修铭打开那只铁箱,取出其中的药品递给他,顺道瞅了眼,眼尾梢意外上挑:“北京吴裕泰茶庄的好茶,那位云小姐倒是有品位。”
贺聿钦未去理他话语中的意味深长,自顾解衣上药。
还是康修铭眼快,发觉那领口的扣子处,竟卡了一根细长的黑发丝。
他摇头一笑,在一旁单座沙发上坐下,暧昧揶揄:“那位云小姐呢,倒也是个知疼着热之人,心思细腻又体贴人,且还是医生,与你这般身份也般配,你若真上了心思,也未必不可。”
贺聿钦抬手将裹伤纱布掷入垃圾篓子,正色抬眸瞧他:“别胡乱说话。”
康修铭只微笑看着他,视线有所指。他顺着低头扫视,才发觉领子上的那缕青丝。捻出来细看,回想起来,大抵是她起身时挂上的。如今细想,当时的确听见她轻嘶了一声,那时只以为她头撞得痛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是。
贺聿钦指尖绕着那缕头发,反应过来,原来,她那时视线落在他领口,是为了这个。
青丝黑而柔,想来是一头养得极好的头发,用的似乎又是玫瑰香味的发油,她好像尤为偏爱它。
康修铭见他看着那缕细细发丝,想得出神,会心一笑,倒也不讲这个了:“你此番回去,该在哪处落脚?”
贺聿钦回神,将那发丝一拂,继续上药:“北京。”
“明知山有虎,却仍偏作这采樵人。“康修铭长叹,“你尚且在美时,那群老狐狸便想杀杀你的焰势,你若此时回去,又不知要掀起哪般血雨腥风。”
贺父贺嶐将军,因在两系交锋时期持中立态度,主张和平解决,未予己方以援手,而被同僚软禁于北京。足足三月,未有一丁点消息传出,好坏全无,为的就是逼其独子贺聿钦以己换父。这不但是在给贺嶐施压,也是给贺聿钦的一个警示。
贺聿钦面色沉重:“父亲独身在京,我若不顺那帮人的心思北上,只会叫他们觉得父亲是一步废棋,这会让他的处境更艰。”
康修铭愈想心中愈忿,皱眉痛斥:“那帮人简直背恩弃义,同支派系,竟不顾昔日共事情谊!”
“军阀割据,绝非大势,终有一日我们会完成统一。”贺聿钦将纱布一把扯断,面容冷静。
路漫漫其修远兮,何其之难?康修铭长叹。
贺聿钦起身穿好衬衫,将香片罐子放进皮箱里,恰好摸到里袋的佛珠。他顿了下,转身问:“聂家那边怎么回的。”
“今日下午方回了电报,仍旧没改口,执意请你将家中晚辈的尸骨带回去。”康修铭的叔父康秉,是聂家的三姑老爷,二人关系还算亲近,是故他对聂家较为熟悉。
康修铭唏嘘道:“原本活生生的一个人,如今就算千百般使法子,也只能带回盒骨灰了。”
“届时,我会直接北上,将聂理毓骨灰送回聂家一事,只能拜托你了。”贺聿钦道。
康修铭应下:“你放心,我会处理妥当。”
“只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康修铭的手指关节处在沙发扶手上叩了叩,“聂理毓此番去美国,究竟是去做的什么生意,竟死在归家的轮渡上。”
贺聿钦将袖口的袖子翻下来:“说是去谈石油生意的,却也未必了。”
康修铭笑回:“是了,去年年末的那场内阁大乱斗,虽说是政场上的事儿,可也叫聂家商行大出血。只怕是白花花的银元滚滚往外抽,聂老太爷叱咤生意场多年,这回也得是和血吞牙,捱着受了。”
“但按理说,聂理毓身上应当有订货契约,可尸检时,没有搜出来。船员翻了他的皮箱,也是一无所获。”
贺聿钦说:“可想而知,事之重大,被人惦记上了。”
康修铭笑道:“我总想,这笔钱若是把握在我们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用处。”
“十里洋场里,谁人不知,康家金过北斗,怎地还会有康公子叫缺钱的一日?”贺聿钦调侃。
康修铭也笑:“要做真事业,钱,是如何也不会嫌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