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月暗笼清雾(2)
    邮轮再次离港后的第二天,天气渐渐炎热。

    船上出现了许多新面孔,这些人或许不知前段时日在船教堂里发生的那起命案,新鲜感十足地于观景甲板上看海,尤其是孩子们,嬉笑打闹声一片。

    兰昀蓁手搭在扶栏上,眼前是一片开阔海域,湿咸的海风卷起她的发丝,被一并卷起且纠缠住的,是她自上邮轮以来,埋藏许久的心事。

    她本未想这么多,但那日,在那两个留学生问她姓名时,她便又想起来。

    当时自己的停顿,并不是在两个学生面前失了态,而是想起了贺聿钦。

    初见时,她以云作姓氏,但其实不然。

    她对邮轮上所有人都隐瞒了身份,唯二知晓的两位,其中之一已葬身教堂,另一位,恐怕在几天前便下船,换行返沪。

    至此,便再无第三人会认出她。

    兰昀蓁抬起右手腕,温暖的阳光顺指尖而下,腕子那处空落落的,少了原来有的东西。她左手抚上去,遮挡住阳光,脑海中却想起那串在教堂被濒死的聂理毓扯断的佛珠。

    这几日,她都能在梦中重临这一幕,像放了一部极缓速的老旧电影,连手串细绳崩断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就如同崩断的是她紧绷的神经,佛珠从细绳上抓不住地掉落,砸在寂静教堂的木地板上,一粒一粒,弹起又坠落,刺耳且压抑。

    那时的她,一心只想将票据找出,脑子里充斥的尽是那声枪响,全然未顾及到手腕处被细绳勒出的疼痛,更不用说断了的佛珠。

    十里洋场里,人人都在为这位玉树琼枝、拔萃出群的聂家大少爷之死而叹惋,似乎鲜少有人会提起聂家那位最为神秘的三小姐。

    有人知晓:“这位聂三小姐是个奇怪的,本是老太爷二女儿生育的,却不跟父姓,也不跟母姓,倒跟了个外家人姓。那‘外家人’姓兰,名坤艳,是老太爷的义女,兰家无人不知吧?祖上走私鸦片发家的,现今也是富家巨室,万贯的家财,那聂三小姐也是好福气,父母皆亡故,却得了个有财势的干娘。”

    有海风拂过,她手背却湿润,是风里夹着雨点。

    兰昀蓁仰头,忽觉有些窒息。雨点愈来愈密,落在她面庞,渐渐湿濡了眼睫,就好似回到十年前,她初到聂家,寒冷的秋雨夜里,她跪在聂家老宅门前,风雨凄凄,足足四时辰。

    忽而一转,是聂家正堂,她仍是跪着,不过状况要好许多,身上换了一套干洁的月白水墨倒大袖袄裙,一头青丝方过肩。身两侧的列座坐齐了聂家人,从聂家大爷聂缙,到聂家七爷聂缵,都到了。

    她跪朝的正前方,危坐大红酸枝木太师椅的,正是聂老太爷,聂岳海。

    聂岳海三女,也是三姑奶奶的聂缇,坐在一旁为她说好话:“芷安是个可怜孩子,才这般小,便经历了这些事。爹,当年二姐犯的错,可不能迁怒到孩子身上。”

    身体蓦地被奔跑的小孩子撞了下,兰昀蓁骤然回神,蜷缩着身子大口喘息起来。

    “下大雨啦!下大雨啦!”孩子嬉笑着在雨中四处跑。

    “不玩了啊,暴雨要来了。”父母将疯玩着的孩子一捞,抱着往内室跑。

    天色越发阴沉,头顶雷声闷响,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兰昀蓁身上已被淋湿许多,此刻也只好小跑着往回。意外地,却来到了教堂。

    哥特式风格的教堂里,玫瑰花窗忽明忽暗,斑驳陆离的光影笼罩下,让人顿觉恍如隔世。虔诚的教徒立于前排齐唱,空灵的福音颂歌萦绕教堂,仿佛置身圣洁之地。

    “不要遮掩他们的罪孽,不要使他们的罪恶从你面前涂抹,因为……”神父身穿修生黑袍,手持圣经,带领着祷告。

    兰昀蓁站在侧门处,鞋底踩了泥水,脚印是脏的,于是站在门口未动。裙摆那圈已被雨水濡湿,湿答答地下垂,贴在膝盖下方。

    有修女关注到她,拿了一块雪白的毛巾,朝她走来,无声却微笑地放在她手里。

    “谢谢。”兰昀蓁压低声音。她看了眼台上的神父,祷告已经结束,众人离散,他朝她这边来。

    “你不是第一次来到教堂了。”神父站在她身前,手中的圣经被他按在胸膛。

    兰昀蓁握着毛巾的手指微颤了颤,注视着神父的双眼,默了几秒,方稍稍颔首:“第一次来时,神父在为死者执涂油礼。”

    闻言,神父没有驳斥,只望着她淡淡地微笑。

    兰昀蓁抿了抿唇,打破这片沉寂:“近日夜里,我总做梦魇,梦中僝僽不断,神父可知是为何?”

    神父的手按在胸前的十字架挂坠上:“既有罪孽,为何不祈求神的宽恕?”

    “你怎知便是罪孽。”

    神父微微一笑:“‘因罪而忧’,诗篇中的经文,世人都不能避免。”

    “罪孽为何在我。”兰昀蓁此刻的面色平静如水,“倘若,那罪恶不是我犯下的呢?”

    “恶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必被自己的罪恶如绳索缠绕。”神父看着她,语气平和,“而你,若心里注重罪孽,主必不听你的祈愿。”

    黯淡阴沉的海上,闷雷轰鸣,似是要将天宇坼裂。教堂里空旷少人,唯有古老钟声回响——是申时已到。

    天色晦暗,兰昀蓁瞧不清神父的神色。若是聂理毓死的那日,教堂里还有第四人……她心中一沉。

    甲板上传来不迟缓的步履声,皮鞋与木板相碰,来者走进内室,似乎隐约听见他松了口气:“你在这里。”

    兰昀蓁将视线从神父脸上挪开,转头一看,是贺聿钦。雨中闷热,他额上有一层薄汗,像是找了她很久。

    她转过身,刚要开口问,他站在侧门口,眼睛看着她,简单直入:“缨馨出事了。”

    兰昀蓁微微张开的嘴又合上,若非事态紧急,他不会这样来找她。她没有多问,而是跟他一同快步出了教堂。

    隐隐约约的,身后方,她好像听见神父的声音——“愿主保佑你,并指引你的道路,阿门……”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神父画下十字圣号。

    闻言,兰昀蓁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下,很短暂,连身旁的贺聿钦都没有发觉异样。

    ……

    “早晨我出去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兰昀蓁俯身在床边,用手背探了探周缨馨的额头。床上的周缨馨高烧得迷糊,眉头不自知地微微拧着,脸颊通红,难受地咳起嗽来。

    贺聿钦从床头柜上的铜水盆里拧干毛巾,递给兰昀蓁,换下已被高烧温热了的那块:“她与人在舞厅跳舞,忽觉头晕恶心,晕倒在地,是安全员将她送回来的。”

    “安全员?”兰昀蓁回头看他,眼里表露出意外,手中还握着那块温热了的毛巾,忘了交给他,“那为何不直接送她去医务室?”

    贺聿钦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将毛巾接过去,浸回铜水盆里泡着回凉:“今晨,图书馆中有人不慎从梯上跌落,砸伤不少人,医务室的船医与护士分身乏术,只给了些退烧药。”

    他把药盒递给她,兰昀蓁接过来,低首扫了眼药名:“按理来讲,应当是要退烧的。”

    她放下药盒,俯身又探了探周缨馨的额头:“可还有哪处不适?”

    周缨馨咳嗽得厉害,担忧传染给她,于是将被子扯上来掩住口鼻,声音闷沉沙哑:“咳得胸骨疼,头也疼。”

    房间里咳嗽声不止,眼看着周缨馨这般状况,某个念头在兰昀蓁脑海中一闪骤过。

    她当即起身:“缨馨或许是被传染了,我去医务室看看。”

    那对母子,尤其是那孩子。

    贺聿钦看她:“你这样去容易着凉,先换套干爽衣物为好。”

    “没淋湿多少。”兰昀蓁摇头,“而且,这件事很要紧。”

    贺聿钦不再多劝,拿上薄外套,与她一同走。

    ……

    “让一让,不要堵在这里。”医务室里,护士端着药盘,伸臂挤出一条道来。医疗中心内里出外进,纷纷拥拥。

    兰昀蓁被推搡着往里走近,扫视一圈,病房里的床位悉数被占满。她向上次那间诊室寻去,却只看见身穿白大褂的船医。

    “不在这里?”贺聿钦站在她身后。

    他知道她所想为何,也知她是来看什么的。

    兰昀蓁回头看他一眼,静默地摇头。

    贺聿钦低首瞅见她眉头细细拧着,似乎想得很深。

    兰昀蓁抬眸又瞧了眼那间诊室,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却无一张熟悉的脸孔。

    难不成……

    “船医!来个船医!”门口一阵扰攘,纷纷扰扰地闯进来几个船员——兰昀蓁看了过去,却定了少顷。

    贺聿钦也瞧见了。门口那处,高声找寻船医的那人正是船大副,而他身后,那天在诊室里的女人抱着个病怏怏的孩子,步履紧跟上,面容焦急。

    护士仓促地腾出来一张床位,孩子被抱去病床上,门口处,那日的老中医算是被船员架过来的,匆遽带到病床跟前诊病。

    “前些日子感觉这病都要好了,今日不知怎的,一下子又呕又吐,额头还烧得滚烫。”女人守在病床边,摸摸孩子的额头,神色是又急又心疼。

    老中医一番望闻问切,凝神把脉许久,花白的山羊胡子颤了一颤,抿着的唇翕张:“大病初愈,体质差些是应当的。前些日子还放晴,今日却突然转凉,且还有雨,风与寒相合,寒气侵了还未好全的躯体,自然就易感风寒了。”

    “那依您瞧,大夫,这又该如何治才好?”女人握着孩子的手,坐在一旁问。

    “好办。以水煎服麻黄汤,去药房抓药,要麻黄去节,六两桂枝,去皮;再加二两杏仁,去皮尖;二两甘草……”

    老中医正凝思提笔,于医案上一一列出药材,病房口忽地闯进二人,引屋内的人皆投以视线。

    “又是你……”那老中医不抬头地盯着她,眼珠往上,露出大片下眼白,嗓音沉沉。

    兰昀蓁踏入门槛,一门心思直往病床而去。

    有船员伸手欲阻拦,却被她身后的贺聿钦挡下。

    他今日身穿的仍是军服搭配,身姿挺拔,眉宇间有凛然气,那股子森冷,让人由心底敬而远之三千里,不敢再冒犯上前一步。船员心里犯怵,只看向大副。

    船大副眼看着兰昀蓁私自检查起病人,心中冒火,却也因知晓贺聿钦的身份,不敢说重话得罪了他:“贺少将军,这位小姐这样做,是着实不妥啊。”

    “不过是多一位医生诊病,未见得有不妥之处。”贺聿钦声音平淡,转过身,他朝那女人颔首致意。

    后者迅速认出他来:“贺二少爷。”女人又瞧了眼兰昀蓁。

    贺聿钦对她道:“这位是云小姐,耶鲁大学毕业的医学硕士。中西医并诊,想必令郎的康健会更有保障。”

    此话一出口,船大副便再杜口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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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了。既是贺家少将军担保了的人物,谁又敢有疑?

    “贺二少爷介绍的人,自然是顶好的。”女人点了点头,对兰昀蓁温和地颔首,“如此,便有劳这位医生小姐替我儿子看看。”

    兰昀蓁打开自己带过来的诊疗箱,取出听诊器,掀开孩子的衣服,将听头贴在他胸口上:“上船以来的这些日子,小孩子有去哪些地方走动?”

    女人愣了下,思索答到:“头几天他病得厉害,就待在房里哪也没去……也就是这两日情况转好,便带他到船上转了转。去过的地方有三层的西餐厅、图书馆、舞厅……”

    “这些时日可有发烧、呕吐或是咳嗽的船员乘客来看病?”兰昀蓁摘下听诊器,抬头,视线指向船医。

    船医是内行人,大概猜出她的想法,却碍着大副与老中医在场,只好推搪:“你说的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病状,一般来医疗中心的人看的也都是这些。”

    “我记得,今晨你们接收的从图书馆梯上摔下来的那位乘客不正是因发烧呕吐,才至于摔下高梯,砸伤旁人?”贺聿钦单手抄兜,立于一旁,面色云淡风轻,像是一位中立陈述事实的旁观者。

    船医被揭穿了话术,缄口不再多言。

    贺聿钦揣着风度:“抱歉,并非有意打听。不过是家妹今日也出现了这种病状,送她来医务室时,恰好听护士说起。”

    “那么出现这些症状的患者,是否都去过这些地方?”兰昀蓁心中已有诊断,放下听诊器,面色淡定。

    反倒是老中医,顿觉触忤,捋胡须的手掌停下,横眉冷对:“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案例既不是仅有一起,那便有传染的风险。”她起身,“而这孩子,他患的并非支气管炎——而是流感。”

    在场之人中,面色平静的只有兰昀蓁与贺聿钦二人,最为激动的是老中医,而最关切担忧的是那女人:“流感?怎会是流感?那日不还是……”

    女人深忧的视线从兰昀蓁转向大副,后者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老中医此刻也不捋胡子了,拄着拐杖支起身子,面色岸然:“你既质疑老夫的诊断,那又有何证据来证明,你的诊断便是正确的?”

    “若你开出的药方有效,为何这孩子的病情反复,迟迟不好?至于正确,这船上如此多人有同样病状,便是最好的证明。”兰昀蓁低眸看着那持续高烧,昏睡不醒的孩子,“他尚年幼,免疫系统本就不如在场的成年人,若疾病进展得快,恐怕会变成肺炎。”

    甚至是重症肺炎伴脓毒症。

    后面的话兰昀蓁没有说出口,这种病症可能会导致急性呼吸紧迫综合征或功能衰竭,病死率非常之高。

    “流感有多易传播,想必无需我多加赘述。更不要说这是在海上,邮轮再大,空间也是有限的。”她补充道。

    “那你说,这该如何治?”女人听见“肺炎”几字,便再无法忽视她说的那些,急切地追问。

    “船上应当备了抗病毒药剂,立即给他注射……”兰昀蓁话说到一半,忽地被打断。

    “中药调理便能治好的病,为何要去用西洋药?”老中医横眉冷哼,“孩子从这么小便开始用这种药剂,将来长大只怕不知中医药为何物!老祖宗永世传续下来的精粹,就是被你们这些满脑子充斥西洋文化的留洋生颓败的!”

    “医药之目的,为救天札,已疾苦,非为保存国粹。”兰昀蓁不卑不亢,从容自若,“医者眼中,病患安危自是首位,至于治,如何治,用哪类法子治,皆是平等的,无高低贵贱之分。”

    “呵!你当真以为西方那些几百年历史研制出来的东西,会比有数千年历史的古法更有说服力?简直初生之犊!”

    老者与她争得面红颈赤,话还未讲完,女人高声惊呼:“——医生!这……这是!”

    病床上的男孩猛咳了两声,紧接着便哑了声,四肢不住地抽动,面色涨得青紫,嘴角涌出白沫。

    “是高热惊厥。”兰昀蓁敛容,略过老中医,迅速来到床边,冷静地将孩子扶至侧躺,松解开他衣领,“通风,将窗户都敞开。”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几乎是于同一瞬间发生的事。

    贺聿钦站在她身斜后侧方,看着她镇静自如地处理好一切,举措无一项是多余的。微白的光线落在她面庞,照得她皮肤更为白皙,他看见她抿着唇,专注于她的病人,侧颜柔和却冷。

    船员急忙过去将窗户拉开,女人焦急得眼泪在眶里打转,拿手帕给孩子擦去吐出来的白沫:“早知如此,便该等到他病好再上船的……”

    “多数惊厥,可于五分钟内自发缓解。”兰昀蓁说时,床上的男孩脸色已慢慢转好了许多。

    女人揾去眼角的泪,吸一口气,朝她:“医生小姐,该如何治就如何治吧,拜托你救救我孩子,我必有重谢……”

    在场的其他人历经了这一惊心动魄之事,还未回神,却见兰昀蓁仍旧冷静流利地处理好一切,倒不好否定她了。

    船大副暗地抹掉额边细汗。既然女人已开口叫她去治,且又是贺少将军担保过了的人,他当然不再坚持,此刻倒也识趣:“云医生,这位小少爷的安危就交给您了。”

    兰昀蓁无暇同他计较,对一旁的船医道:“这段时间便让他留在医务室治疗。还有之前出现同样症状的病患,要全部隔离起来,他们接触过的东西一律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