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时,四马路与福州路交叉的十字街口处却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各类摆阔气派的老爷车停于画阁朱楼前,达官显贵进出玉楼金阙,华灯通明,热闹非凡。
戏园子里,高朋满座,满堂喝彩。
台帘一展,锣鼓开台,丝竹八音,管急弦繁,梨园子弟粉墨登场,个个扮相俊美,行腔婉转,一声一息,是唱念俱圆。
兰昀蓁来得略晚些,待到台上的戏子唱念做打,戏唱了大半,她方从寥无几人的侧门进来,有意选了个灯光昏暗的地儿站着,借着那根红漆木柱遮挡住自己。
“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
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
台上戏子的眼帘微垂,眉头双蹙上挑,嘴角下撇着,唱音凄凉悲怆。今日唱的是《哀江南》,桃花扇余韵中的最后一段套曲。
“小姐,来杯茶碗润润唇吧,喷香热腾、冷热合口,用的是极品香片呢,只要您几文钱!”有卖茶碗的提了一大锡壶到她跟前,那锡壶外还罩着保温棉套。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拒绝,身后一道清脆女声传来:“她的主意你就别打了,我这有茶给她喝。”
兰昀蓁转身,身后那道褐漆木梯上立了一位俏佳人。
那女子身着水蓝的绒线绣牡丹对襟女帔,乌黑秀发上的点翠头面还未来得及摘下,此刻面部尚且带着油彩底、桃红粉,两端尖细似弧月的眉毛上挑着,鲜艳的朱赤色口脂涂抹得饱满,唇瓣一张一翕,说着话便走下来。
卖茶碗的悻悻讪笑:“原来是青锁姊姊的座上贵客,失礼,失礼。”
小贩灰溜溜退下去,青锁走到她跟前,将女帔长袖一抖,露出手来捉住她手腕,秋水般的双眸盯她瞧了又瞧,眼底满是笑意:“你昨日托人递了信儿,我便一直盼着你来,许久未见,若不是你今儿有事,今夜我定是要拉上你好好说讲一晚上的。”
“你记挂着我,我也惦念着你。”兰昀蓁一笑,将手中的礼盒塞到她手中。
青锁好奇打量:“这是何物?”
兰昀蓁道:“国外的新款香奈儿香水,我闻着很是适合你,便想着带回来了。”
青锁低头仔细打量那包装,不愿收下:“上边写的都是些洋文,价钱定然不菲的……”
她话尚未说完,兰昀蓁轻拍一拍她肩头,眼望着楼上的朱红雕栏:“我要见的那人可来了?”
“喏,在二楼最东边那间包厢里。”青锁放下盒子,忙抬手为她指,“人已到了有些时刻,耐性都快被消磨殆尽了,我正叫人好生安抚着呢。”
兰昀蓁目光落定在那间被红绿流苏和点翠薏珠子遮掩着的红木门上,转头对青锁言谢,接着便上了褐漆木梯。
青锁拉不住她,在身后压低声音唤:“你小心着些!”
一场折子戏落,另一场接起来继续唱,弄管调弦,鸾鸣凤奏,青锁的声音险些全然被掩去,她面有忧色地在后头望着,也不知她听见没有。
兰昀蓁迈上二楼,莞尔对她轻轻一扫手。
青锁蹙起的细眉松了些。
……
二楼最东边的包厢门外,吊挂着精致油亮的木雕镂花门牌,门外无人,兰昀蓁径自掀开红绿流苏与点翠珠珞织成的门帘,迈步进去了。
身后的珠玉碰撞,发出清脆悦音,她绕开梅花纹酸枝木的四折屏风,扑鼻袭来的是檀木熏香的气息,往内里走近,有厚重的敲击木桌之声,每隔一两秒便咚咚作响。
“副总巡捕可还要添些茶水?”一旁打杂模样的男子躬身提着刚烧热了的铜水壶。
被问到的那人不耐地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待会儿不要进来打搅。”
“欸。”打杂的应下来,转身退出里间,恰巧与进来的兰昀蓁碰上。
对面的人对她点了一点头,侧身把逼仄的过道让出来半条。
她又掀过了第二道珠帘,踏上吱呀的木板地,里面咚咚的敲桌声便骤地息了。
副总巡捕身子往后靠着,倚坐于越黄柳桉木的官帽椅子上,手中的水烟袋还磕在桌边框,这会儿眯眼打量着来人,认出了她,冷冷一笑。
“这莫不是聂家的三小姐?呵,我说那信封是谁人送来的,往昔旧人里,也就聂老太爷且记着那些陈年往事了。”副总巡捕松弛地换了个姿势翘腿,耷拉着眼皮子点燃了纸媒儿,给水烟袋接上火星。
兰昀蓁径自在半圆桌另一侧坐下:“信中写的什么,我也不知,想来是他老人家忆昔抚今,想找旧友叙叙旧罢了。”
“叙旧。”副总巡捕舌尖抵着后槽牙愠笑,恨得咬牙切齿。
昨日送到他府上的那封信,白纸黑字地一一列出他坐上巡捕之位的这些年里,因公假私谋来的利处,条条框框,看得人汗洽股栗,后脊阴凉。
兰昀蓁微笑:“瞧着副总巡捕这副模样,想来是叙得愉快了。”
对面那人皮笑肉不笑:“要我今日约在这处见面,是三小姐你的意思,还是老太爷的意思?”
正对着戏台子那面的三扇冰裂纹雕花鸟槛窗悉数朝外敞开着,兰昀蓁不急不缓,悠哉淌了淌茶碗盖,微微偏头看着台下旦角低眉甩袖,唱得是入木三分:“老太爷颇爱听戏,尤其爱这丹桂第一台。从前我未去留洋时,常要到这儿来陪他听上一折压轴戏。”
京班戏园在四马路、宝善街一带先后开设的不下半百个。不过时移世易,水流花落,某些招牌易名,某些东家改换,若要数正真有影响的戏院,福州路上的新丹桂定要算上一个。
副总巡捕唇角衔着水烟袋,一动不动,默声抽着,斜眼盯她。他一吸气,水烟袋的盛水斗便发出绵长的“咕噜噜”声响,好似包厢内烧水案炉上将开未开,被烫得沸热的那壶滚水。
“后来啊,为了老太爷的心脏病,我赴美留洋学医,这陪老太爷听戏的人便成了七舅。”兰昀蓁眼瞧着楼下的戏,轻轻一笑,“可惜七舅英年早逝,现今就算我回来了,老太爷也不再想听戏了。”
对面倚坐着的那人终有了些动静,皱着眉深深吸一口水烟袋,吞云吐雾,呵笑道:“谁人不知聂老太爷最疼溺这个小儿子!可惜啊,他闹什么不好?不闹大洋,不闹女人,非要去闹什么革命,这般光景,惹恼了英国人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我早叫老太爷劝过了的。”
台下密锣紧鼓地咙咚响着,戏已唱到高潮。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兰昀蓁收回视线,朝他淡笑着摇头:“副总巡捕说得是。可人死不能复生,讲得再多,老太爷总归是掉了一块心头肉。”
水烟的烟雾渐渐漫上来,横隔在二人中间,朦胧氤氲了兰昀蓁柔和的面庞。副总巡捕瞧不真切,拧着眉头,紧眯眼,上牙下牙咬着烟嘴儿。
空气中有茶碗轻碰的脆响声,她低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汤:“七舅走时不体面,副总巡捕或许听了,他面上被人啐了口痰,令人发竖。”
那人依旧拧着眉,嘴角咬着烟嘴儿,一双眼费力地瞧清她:“是么,竟如此过分。老太爷是为这事叫你来的?要他老人家放心,我定寻出这作恶之人。”
兰昀蓁摇头道:“老太爷也在找这幕后主使,他说了,一物抵一物,七舅被那人啐了口痰,他便要割断那人舌头,教他再不能做这等卑劣之事。”
一窝烟已尽,那人面上镇静不显,后脊背却听得直渗冷汗,嘴中仍旧衔着烟嘴儿,抽了又抽,这才发觉烟碗里的烟已燃尽了。
白袅袅的烟雾愈渐消散开来,兰昀蓁的脸庞再次清明地映在那人眼底。她笑问:“副总巡捕可要叫条手巾?”
那人挪动了下僵硬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揩去额发间的细微汗珠,频频点头:“好,好。”
门口又碰出珠帘碎响,原先提着铜水壶、打杂模样的男子这时两手端着银脸盆躬身进来。
他将银脸盆搁在半圆桌对面的小四方红木端景台上,站在背光的昏暗处,后背对着二人,捞起一块热腾腾的白毛巾,两手朝反向用力拧着。
“……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戏台子上,那戏子之声愈发哀戚悲楚、凄凄悱恻。
包厢里,毛巾拧水滴落脸盆之声与楼下吹奏打鼓之音严丝缝合、紧密接连。
副总巡捕忽觉如坐针毡,水烟袋搁在半圆桌上,借帕揾汗,以此掩去紧张神色。
兰昀蓁低头啜饮一口清茶:“副总巡捕是吃茶吃热了?不必用帕子拭汗了,手巾已送来了。”
副总巡捕恍然放下手帕,只得又道:“好,好……”
端景台那边的打杂男子拿着一条拧干了的毛巾走上前,站在那人身侧。此刻将毛巾抖开,平整摊在手掌上。
那人挪动了一下身子,未正眼瞧他,只伸手去接,过了好几秒,手里却空落落的。
副总巡捕隐约觉察不对劲,终于抬头瞅他,下一霎,热腾腾的毛巾扑面而来,遮盖住眼睛,死死捂住他口鼻。
兰昀蓁动作不疾不徐,只垂眸饮着茶。
那对面官帽椅子上原坐着的人,此刻已被男子拽倒在地,挣揣之余,他手臂胡乱挥动着,撞翻了烧水案炉上已滚开了的沸水,火烫的茶水燎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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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前半身,只看见双脚上的皮鞋跐着地挣扎,两手死命地抓住面前压住毛巾的那只手,嘴里发出吭哧低吼声,欲掰开,却也是徒费气力,奄奄待毙。
两人坐的位置靠窗边,男子将那人拖去里厢,空着的那只手于裤口袋里迅速摸出一样物什,那东西在他手中微旋了一面,借着墙上的木雕花灯,反照出一瞬刺目的银光。
戏台子上,戏已唱到了尾声,兰昀蓁起身靠在槛窗边垂眸瞧。台下宾客如云,座无虚席,折子戏一完,最后一拍乐声还未落下,便赢得满堂喝彩。
众人拊掌不绝,交口称赞,欢声雷动,似若潮水,没过最东头包厢里的压抑着的哀叫。
兰昀蓁阖了槛窗,转身离开。
步履走过分隔开里外间的黄花梨嵌云石六扇屏风时,依旧可嗅见郁郁檀香。
里厢有瓷器摔裂在木地板上的碎裂声,紧跟着是肉躯重重坠在地面的沉闷声响,一声凄怆哑哼被楼下戏台上新唱出的戏湮没。
她出了包厢,不再回头,冷冷阴风溘然卷过,廊道上弥散着淡淡的烟草气味。
兰昀蓁脚步慢下来,又渐渐停住。
她瞧见,唐培成站正在最西头包厢的门口,手撑在雕栏上,指间夹着一根快要燃尽了的香烟,偏着头,双眉紧蹙,眼盯着她。
兰昀蓁回看回去,视线并不躲闪:“很巧,唐先生,不过,我可不是在跟踪你。”
唐培成的眉宇并未松缓,尖锐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来处:“云小姐是从最东头的包厢里出来的?”
兰昀蓁自若道:“唐先生既瞧见了,便不必再问了。”
他低首嗤笑一声,烟头被捻灭在扶栏:“今夜订了那间包厢的人,可是参与镇压两月前那场游行示威活动中为数不多的国人。”
兰昀蓁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无需与他作解释,静静地瞅了他一眼,打算绕开他下楼。
“云小姐既有这般人脉,着实是叫唐某开了眼界。”身后,那道声音又传来。
兰昀蓁只付之一哂,头也未回,出了这丹桂第一台。
-
东方饭店里。
天色蒙蒙亮,高瞻侧身站在卧房窗边,四指将窗帘支开一道罅隙,透过熹微的晨光,迅速观察了一眼饭店外的景象。
无人围守,他且松口气,转身瞧见贺聿钦又隐隐渗出血迹的腹部,眉头不禁又紧锁起来,付之一叹:“连枪弹都避开了,却被匕首伤到。”
贺聿钦刚脱衣换了药,此刻从单座沙发上起身,拎起衬衣披好。
那日晚上,在六国饭店门口,武官候着他上车,他只借口东西放在了餐厅,回身去取,果真半途有人行刺。
夺枪之时,他眼疾手快将落在地上的枪踢开,未料却被杀手用匕首近身伤了腹部。
“你不该回来。自你在做这个打算,先是伤了右肩,现今又是伤了腹。”那时他被人捅伤,处理伤口时高瞻才发现他右肩头的旧伤。
那道伤将要好,却也未好全,想来是当时处理得简单仓促,无法细疗。
高瞻将桌上的药品及用过的消毒物品全丢进一个垃圾袋里,为的是方便带出去单独销毁,“未伤到肋骨,这且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贺聿钦只作未听见他这些话,系好衣扣,朝他道:“多谢你。”
高瞻一手攥着垃圾袋,另一自由的手指了指他:“左耳进,右耳出,但凡你听进一回……”
他忽地顿下来,垃圾不收了,站直了腰板认真对他道:“你不若与我一道返沪?这里早就不再安全,那些老狐狸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让你父子二人相见。去到上海,避避风头,也好将伤养好了,届时再回来一战,也为时不迟。”
贺聿钦仍站在立身镜前,低首整理袖扣。
高瞻凑到一旁,继续劝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如何将伤口处理好。这可不是件小事,但凡它感染发炎,要人命也是不在话下的。医生么,定是要选信得过的人才放心,我这恰好就有这么一号人物。”
贺聿钦对镜理好衣冠,转去窗边探看,指尖将窗帘揭开一道罅缝,可依稀瞧见饭店外的大街上、对面的店铺的二楼露台处,已多了几个形迹可疑之人。
他合上窗帘,神情淡漠:“说来讲去,无非是要与你一道返沪。”
“返沪有何不好的?”高瞻搁下垃圾袋,拍了拍手掌心,“你也知晓,我母亲有个干女儿。她人便是学医的,且专攻心脏。你想想,心脏那般脆弱、精微的器官她都能缝得分厘不差,你这刀伤与枪伤便是不在话下的事情。”
“最重要的一点——”高瞻添了句,“她是咱们为数不多,能信得过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