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倚阑陌观戏(1)
    到了桂月,事情便一件一件地多起来。

    先是高仲良,也就是兰太太的丈夫、她的老师,安排她进入安济医院就职。

    从前苦于这方面的医生稀缺,技术精通的医者又是屈指可数,病人拖着病状而无法得到救治,只能用药物苟延残喘。

    兰昀蓁一进到办公室,不单单整个心外科要忙起来,甚至连医院大门口处的导医台都人如潮涌,这其中不知有多少来自地北天南的求医之人。

    聂府之中,那几个兄弟姊妹又齐齐地坐于厅堂。

    聂缇拿着一把花枝剪,正修剪着珐琅彩扒花觚里湘妃色的时令花,瞧着沙发一侧正在盘点筹备老太爷寿宴出入细账的兰昀蓁,此刻眉眼弯了弯,笑道:“蓁儿近来倒是在医院里头忙坏了,翻账本的速率都要比先前的慢了些。”

    兰昀蓁从一串串数字里将眼睛挪开,这才发觉双眼酸涩:“医院里的事务倒不碍事,不过是这段时日要忙一些罢了。”

    聂绮坐在一旁的单座真皮沙发上,怀中抱着四小姐聂之仪养着的那只蓝眼白毛的波斯猫。

    她陷在沙发深处,手掌松闲拊着白猫后背上的柔软毛发逗弄着,哂笑一声:“老太爷所费不赀送她留洋深造,她若是不学些有用的东西回来,哪里对得起他老人家的精心培养?”

    兰昀蓁只淡淡笑了笑:“六姨母讲得是。”

    聂绮瞥了她一眼,似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鼻间轻哼一声,手上的力气一重,她怀中的白猫便惊叫着往下一扑跳离双膝,翩然地蹿跑了。

    “这猫养得乖戾娇气,也不知是谁惯出来的。”聂绮心中冒火。

    一旁候着的丫鬟赶忙上前用毛掸子仔细地拂去她膝头留下的白毛,噤着声连呼吸都不敢大些。

    兰昀蓁未去搭理她的使性掼气,低眸继续翻看着细账,话对着一旁的管事:“老太爷寿宴上的菜品可都定下了?”

    管事的恭敬地立在一旁,双手掩于两管长袖之中,弓着腰身回道:“请三小姐放心,菜单上的菜品已由翟管家亲自试过菜,待到聂老太爷寿宴那日,这些吉祥菜的色、香、味跟花样只会更上一层楼。”

    兰昀蓁点了一点头:“寿辰当日的药仍不能省去,老太爷用完晚宴后的半个时辰记得伺候他服下。”

    管事的一一应下来,拿纸笔记着。

    聂纮并不随其余人坐在沙发上,只独一人松散地翘腿在屋子东南方向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

    他颇爱品元宝茶,早年时曾养成一个习惯,便是坐在自己专放着的那张红木八仙桌边饮茶。

    那是他的视若珍宝的专座,就连打造桌椅的原料都是花费了大笔财力从徽州木商处买来运回,再请名匠亲手打造的。

    据说是聂纮年轻时找阴阳先生算过一卦,卦象上显出他五行缺木,后半生易染沉疴,财运多舛,而红木气正,东南方向又属木,他便急忙遣人去寻来木源,又将屋子东南角原先摆放着的德国进口花梨木钢琴给移走,专腾地儿出来给自己喝茶用。

    脚跟边忽觉一阵毛绒绒之痒感,有什么东西在动,蹭得她无法继续翻阅账目。兰昀蓁合上账本低头一瞧,原是那只猫又跑了回来,伏在她脚踝边以头蹭着她的脚脖子。

    她忽地又记起,那时聂纮听人念起猫在五行之中属木,便叫人购入了一只蓝眼白毛的波斯猫,送给了自己的长女。

    后来事故变生,二小姐红颜薄命,不幸早逝,那只波斯白猫便交由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府中的四小姐聂之仪照看。

    兰昀蓁弯下腰,将那只猫抱起放在双腿上,温柔地摸了摸它的毛发,白猫惬意地窝进她温暖的怀里,喵喵叫了三两声。

    丫鬟端着盘子到东南角给聂纮上茶,茶盖上放了两枚青橄榄,他捻起青橄榄,熟练地丢入嘴中,上下牙一咬,再丢回茶盏中混着茶叶与滚水一同冲泡。

    空气中已可嗅见淡淡的橄榄清香,聂纮左手托着茶盏,右手点盖拂去茶面上漂浮、舒展开来的茶叶,浅浅呷了一口,似是神清气爽般又往太师椅背上靠去,悠哉道:“丧事之后,我便要风水先生算过,是因着有煞气往我们聂府袭来,才会惹得贤侄跟聂缵先后过世。”

    他讲这话时,又故作玄妙地停了一停,悠闲地呷一口茶,未瞅见一旁沙发上看报的聂缙眉头已是攒得愈紧,脸色俨然冷酷。

    “还有前院里的那棵老榕树,榕树不容人呐——我早跟老爷子讲过多遍,风水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早早地听我之言将它砍除,哪还会有后头这般多的糟心事情?”聂纮摇头轻叹着,右手用茶盖缓缓轻拂茶叶,低头凑到嘴边正要饮下,骤然却被一道怒声呵止。

    聂缙盛怒:“带着你那套风水,去爹跟前搬弄!”

    本是安静窝在兰昀蓁怀里的那只白猫陡然尖锐惊叫,雪白的毛发悉数竖起,背部弓起朝向聂缙,以作攻击姿态。

    她低首,淡然安抚着白猫,轻柔顺着它的毛发。

    聂纮被这道猝不及防的声音惊得茶碗盖都打翻。

    滚烫的茶水洒溅出来,滴落到他手背上,烫得人呲牙咧嘴,他抬头愤愤地瞪向聂缙。

    屋里余下的人皆静默下来,聂绮本就有些怵自己这位长兄,此刻见他发怒,也只得故作镇静地拨弄了一下头发丝,爱莫能助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亲兄长。

    聂缇倒是神色如常地放下花枝剪,拿喷壶往花叶上洒了些水珠,细微调整一番,将花觚摆在钢琴上,对这边置若罔闻。

    这场争持以聂纮愤然拂衣离场告终,兰昀蓁怀中的猫温顺下来,又柔软地窝在她腿上。

    她将账本合上,交给一旁不敢抬头多瞧一眼的管事:“宾客之中,哪些人对哪些东西过敏,你再仔细核对一遍,确保明晚的寿宴不出差池。”

    管事的忙将账本接过去,额间显然渗着细汗,仍旧是佝着腰地连连回道:“好,好,三小姐放心便是。”

    ……

    聂老太爷寿宴前夕,聂家的长子与次子闹得龃龉不合,可真到了寿宴当日,谁也不敢在老太爷跟前造次,两人在人前人后皆做出一派兄友弟恭、戚戚具尔之态。

    聂家府邸里,宾朋满座,后院更是锣鼓喧天,唱腔不绝。众人皆知聂府的六姑太太聂绮为贺父亲寿辰,重金请了知名的戏曲班子来府上唱戏,可谓是讨得聂老太爷欢心大悦。

    亭阁二楼的观戏台上,聂府里的三亲六眷、四姻九戚皆来了,依着辈分向老太爷叩头拜首,说吉利话。

    本是还要依着男尊女卑之序的,不过老太爷不爱这套。平日里老太爷喜爱谁人多些,谁自然就被推到前头去。

    大太太吩咐丫鬟在地板上铺好软垫子,笑着立在一旁,邵文则小心地扶着聂锦枝一同跪下给老太爷叩首:“孙女、孙女婿给您老贺寿了,祝您天保九如,福寿康宁,春辉永绽。”

    旁人还未道好,聂绮先把话头接过去,一双凤眼笑成两条长缝,对着檀木太师椅上的老太爷道:“爹您瞧瞧,咱们聂家的第一个重孙可也是在一同给您磕头贺寿呢!四世同堂,谁人的福气还比得过您呐!”

    一旁的亲眷皆笑起来,和气满满,主座上的老太爷自然也高兴,手掌拊在紫檀木杖的红玉狮头上,沉声笑道:“好,好,今日都有赏,去拿大洋来,连带着戏班子的彩头也一并赏了。”

    老翟叔笑着去后头拿大洋,聂绮脸上的笑意更浓。赏了戏班子,不也正是给她面上添了光。

    孙辈里头,今年聂理毓不在了,聂锦枝过后的下一个便是兰昀蓁。

    自她回府那日起,她的名字就已在亲眷中、乃至上海滩的名媛圈子里被念过多回了。

    念着这三个字的人无一例外要讲到两个话题,一是这位聂府兰小姐的姓氏由来,二么,便无可争辩地是这位三小姐的姿容。

    天姿国色,一顾倾人,清冷温和之气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这是众人最终论出来的评价。

    今日广庭大众,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终得一睹这位鲜少露面的三小姐的真容,无一人不认得俯首下心。

    她自身的仪态是极好的,方才光是站在聂缇身旁浅浅笑着,便似一幅笔底生了春风般的水墨丹青江南画,让人觉着如有春风拂面,远观着便心旷神怡。

    “昀蓁给老太爷贺寿,愿老太爷鹤寿千岁,寿元无量,洪福齐天。”她声音轻柔,面上浅笑。

    二楼的观戏台上本没这么多人,不知是谁说要去瞧一眼三小姐是何等蛾眉螓首,蜂拥着全挤上楼来了。

    簇拥着的人群里小辈居多,尤其是几个平日里便赖骨顽皮的十五六岁的小少爷,相互扒拉着,踮脚瞅清了那跪于软垫上的三小姐容貌堪比国色天香,嘴中一口一个姑姑、小姨地热乎唤着,要她给老太爷敬一杯酒。

    聂绮笑着遣人去拿酒杯:“瞧我,将这回事都给忙忘了,昀蓁是应该给爹敬一杯酒的,去,将三小姐的酒盏拿过来。”

    聂府之中上到长辈,下到仆人,皆知府里脾性最好、最温和的那位便是三小姐,此刻晚辈们起着哄,兰昀蓁也不恼,只浅笑着将酒盏接过。

    下人要为她把酒添上,她却抬手挡下酒壶,接过来亲自斟酒。

    酒壶注入酒盏之中的酒液清亮,酒香浓香而醇酽,弥散在喜庆的氛围之中,更给这良辰吉日添一层吉庆。

    杯中之酒堪堪添至半盏便停下来,众人疑声唏嘘四起,兰昀蓁的容色却依旧安之若素,两手端着酒盏,温和笑敬太师椅上的老太爷:“向老寿星敬酒,自要避满寿之讳,是以昀蓁只斟半盏而不斟满,余下的以介眉寿,祝颂万岁千秋。”

    杯盏之中的酒液随她端杯仰头一饮而尽,余人皆拊掌不绝、语笑赞呼,为首的几个起哄的小少爷此刻欢呼叫好声愈高,俨然对这位姑姑、小姨颇为喜爱。

    一旁笑眼观着的聂缇此刻对老太爷开了口:“爹您福泽深厚,府中儿孙无数,蓁儿向来是最听您教诲、温顺晓事的那一个,您老心脏不好,她便专去念的医学,如今留洋学成归来,自是能用自己所学,让您颐养天年,寿享遐龄了。”

    聂老太爷面上满意:“如今你学有所长,也不枉我对你自幼的教诲。”

    戏台子上密锣紧鼓,大吹大打,年纪小的晚辈们又凑着热闹围上扶栏往下望,原是另一台戏开了场。

    吹竹弹丝,弄管调弦,唱的是京剧里的《天官赐福》,给年长者贺寿时常听见这一折子戏,久而久之,便似是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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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固定曲目。

    戏台子上,那扮天官的戏子已喜庆唱到赐福已毕,赐福已全,喜之不尽,留诗一联。

    兰昀蓁身右侧的那座席上,聂绮今日倒是头脑灵通、舌灿莲花一般,花甜蜜嘴地将老太爷哄得神怿气愉,开眉笑眼。

    她面容仍旧温和,声色不动地起身离了席,身旁有晚辈注意到她动身,便亲近地唤她,她微笑着稍稍点头回应,绕开攘来熙往的人群。

    “三姑姑怎地连戏也不听完便离了场?”有小辈纳闷问起。

    四小姐聂之仪端雅地坐在椅子上垂眸瞧着楼下的好戏,闻言,淡淡掀眸望着兰昀蓁离去的那个方向,那处只余下珠帘轻晃:“她本就不爱听戏,何必要听完。”

    那个小辈诧异地摸了摸脑门:“不是人人都讲三姑姑陪太老爷听戏听得最多么,那她怎会不喜……”

    聂之仪收回视线,轻轻地呵了一声,不再做回应。

    只留小辈悻悻地闭了嘴,低着头仍在苦思冥想地纠结。

    -

    走下二楼观戏台,楼阁廊道窄小,两人若要一并通过,便需让一人侧身。

    她低头瞧着楼梯台阶往下走,未注意到楼梯下面的来人,直到肩头被微微撞到,她才微颦着眉头抬眸瞧去。

    那人个子很高,军官模样,头顶深绿色军官大檐帽,身上着挺括板直的军中套服,宽大的肩头披一件深绿披风,笔挺地于原地停下。

    兰昀蓁站得比他高一阶梯台,只看见军帽帽沿与他的下巴,却瞧不清人脸五官。

    那人身后跟着两个武官,武官手里皆捧了两个偌大的红木箱子,红木箱面上镂雕着花纹,做工很是精巧,看着贵重而沉甸甸的,不知其中装了何物。

    天色已昏,观戏台里的明灯还未全亮起,楼道里本就逼仄窄小,只留一盏琉璃花篮壁灯燃起微弱的红烛光火。

    烛影晃晃,映得军帽帽沿投在那人脸上的暗影更深。

    兰昀蓁不由得多瞧了一眼他。

    她侧身欲让开,而他身后的那两个武官却拦住了去路。

    “这位长官是何意?”兰昀蓁蹙眉。

    那人听见“长官”二字,喉间冷冷地笑了一声,抬手微扶了下帽沿,那张冷峻分明的脸孔渐次重现于烛火之下,也一点点完整映出在她眸底深处。

    兰昀蓁怔忡少顷,扶在扶栏上的那只手渐渐收紧了。

    观戏台二楼,欲下楼的人下不去,一楼欲上来的人且又被堵着上不来。

    人聚得多起来,都心照不宣地围在不远不近处瞧着这处的动静,其中不乏有凑热闹的一眼便瞧出来,交头接耳着:“那不是萧家的二公子么,怎地今日还敢来聂府?”

    私语声不大不小,兰昀蓁却听得真切。

    她注视着萧宪那张脸,心中也骇异他为何今日非要到聂府来。

    是来给聂岳海贺寿的?

    那四只红木雕花箱子或许是,但他就未必是了。

    萧宪立在下一台阶上,瞥头用那双冷邃的眼眸上下打量她一番,终了落在她脸庞,稍笑了一笑,但似乎并不太友善:“早便听闻,聂家有位貌比西施的小姐留洋回来了,今日一见,果真叫人眼前一新。”

    围观之人窃窃私语,聂纮也被听差引着赶过来。

    小辈们皆不敢惹恼了他,主动往后退却,避让出一条道来,任他站在楼梯口处,横眉怒视地往下盯着萧宪。

    兰昀蓁不禁莞尔:“我与萧二公子初次见面,二公子竟能一眼将我认出,着实叫人意外。”

    萧宪挑眉:“三小姐的姿色,自与上海滩其他那些庸脂俗粉的千金小姐们不同,要想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也就不在话下。”

    一番话说得好听,但扒高踩低哪里又是赞许,分明是捧杀。

    这话今日若是传出了这间观戏台,不知要得罪多少世家小姐。

    “萧二公子的一双眼不知是瞧过了多少形貌昳丽的佳人才能养得这般刁。”兰昀蓁应付自如,淡然一笑将这话拨回给他,“上海滩的世家小姐们如此花容月貌,若还入不了你的法眼,那么日后二公子娶妻时又该如何是好?”

    萧宪盯了她半晌,耐人寻味道:“与其操心萧某人的终身大事,三小姐不若先关心一番自己?”

    楼阁外的戏台子上,笙歌鼎沸,戏已唱到了高潮。

    屋檐翼角下的吊柱上,红绸灯笼高高悬起,雕花漏窗外透进来几束被风吹得乱晃着的光影,映照得她半张脸庞若明若暗。

    萧宪微笑道:“萧某人还要去给老太爷贺寿,改日再约三小姐闲谈。”

    他往楼梯旁侧站了半寸,侧身经过了她,那两位武官也继续捧着寿礼往二楼去。

    楼上的看客仍凭肘撑在扶栏边朝下瞧,围观之人中,有眼尖地瞥见两个武官腰间的衣服后各别着一把深黑锃亮的短|枪,一时间,扶栏边上无人再议论纷纷,索然俱散。

    “天官在中堂,万事多吉祥。麒麟生贵子,辈辈状元郎。吾当心喜,十保留在福地,正是:一保风调雨顺,二保国泰民安……”

    戏台子上,天官的扮角一拂仙人鹤氅,水袖高高甩起又随之飘落,似是天仙降福泽至红尘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