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镜之中,似乎映照出来母女二人相视而笑的温馨之景。
兰昀蓁瞧得神情怔忡了许久,再眨眼时,那温情暖融的景况却似烟云过眼,再不复见。
贺聿钦的一双眼眸敏锐地捕捉到自她脸庞掠过的那抹怊怅若失,出声问询:“在想何事?”
她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
贺聿钦低眸瞧着她笑了片刻,继续手中的细致活儿。
“你从前……可为旁的女子梳过发?”兰昀蓁坐在床沿,目光望着楠木雕花圆镜中,映出的贺聿钦的面庞。
“有过。”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一头秀发上,仍旧专心梳着。
兰昀蓁霎时便静了,微抿了抿嘴唇,望着镜中的他不说话。
贺聿钦低首兀自梳着她的发丝,起先不觉有何不对茬,直至空气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方觉察出她的失常,不免失笑。
“从前,为我母亲梳理过头发。”贺聿钦手中的动作慢下来些许,解释着,又似是追忆,“母亲在世时,胃中闹病多年,脾胃虚寒,体质略差,虽有一头及腰长发,却要比寻常人的毛燥许多,时常打绺,晨日里每每梳发,便会扯得头皮发疼。”
“那时,医师与府中的老妈子都劝她将头发剪短至肩,既可免去打理之繁琐,又可将养气血。往日里的她最是温和讲理,偏那次说何也不肯剪发,宁愿每日亲自梳发抹油,也不松口准许。”
贺聿钦不紧不慢地为她将头发一层层梳开:“有一回,天未亮时,我从军校里归家,到了府上,恰好遇见丫鬟为她梳头,自此便接过了这活。”
紫檀发梳落至青丝半途,忽而被小撮发绺卡滞。
兰昀蓁隐约感知到贺聿钦以手握住那缕秀发,先梳顺发尾,再一寸寸地将上面的发也梳开,并不扯得人头皮作痛。
“虽受病痛烦扰,却不妥协屈服,我虽未曾见过你母亲,却亦可听出,她是心性坚韧之人。”
贺聿钦闻言淡笑:“她体质稍弱,尚可将一头枯燥头发养得明润有泽,你本就生得一头乌黑秀发,更当要悉心养护。”
一帘青丝经他之手,被细致万分地打理柔顺。
贺聿钦将缠绕于梳齿起伏间的几根细软发丝拨开,打作发结握在手心里:“只可惜,府中不曾备有玫瑰发油,下回伺候你梳头时再补上可好?”
“为姑娘家打理长发这般的麻烦事,你还想再来一回?”兰昀蓁将铺于背后的发丝悉数拢至右肩前头来,五指分开插入黑缎子里,自上而下地再捋一遍,果真柔顺不少。
她只知他这双手执刀执枪,未曾料想,梳起女子的青丝来,倒亦是恢恢有余的。
“发乃女子的第二副皮相,本就值得悉心打理,何来麻烦一说?”贺聿钦仍握着手中的发梳,瞧着镜中的她。
兰昀蓁捋着头发的手就此缓下来一会儿,眸光含着浅笑:“那倘若有一日,红颜暗老,你可还会如眼下一般的喜欢?”
“世间之人,终会有容颜迟暮的一日。”贺聿钦道,“但正所谓,良玉不瑑,三小姐皮相姣美,骨相却还胜一筹,且诗书气自华的美不会逝去,又何惧年老色衰?”
听罢,兰昀蓁执着手中的发丝转过头来瞧他,恰好瞧见他携着温润笑意的眉眼:“原来,少将军也可将哄女孩子的话语说得这般动听?”
“除开小妹扶楹,我可不曾再将这般言辞说给第三人听过。”贺聿钦坦然道,“更何况,这样一番话,除开三小姐当之无愧,还有谁人可当得起?”
浮头滑脑,甜嘴蜜舌。兰昀蓁腹诽。
这若要放于二人相识之初,她是如何也不会将他同这两词联系到一处的。
“明日你还需早起,今夜便早些歇了吧。”贺聿钦起身去将卧房里的灯光揿灭。
兰昀蓁本就坐于床边,此刻倒也无须抹黑,只将被角轻轻一揭,便俯身躺了下去。
一团乌灯黑火之中,她看见那道颀长漆黑的身影渐渐地离床榻另一侧近了。
黝暗的夜色无法扰乱平和的步伐,他抬手同样掀开床被一角,少顷过后,黑影不见,兰昀蓁感知到身旁厚实而软和的褥垫,正循次渐进地往深处陷去。
一切似乎都如在潜移默运中攻城略池,那片凹陷愈发地往她左手边挨近,携着他温热的体温一道,像是要在不知不觉中将她笼罩环绕。
他的呼吸也近了,似是有意使她习以为常这亲密。
兰昀蓁的颈侧仿若被他炙热的呼吸灼烫了,她的指尖微动了动,似有若无地拂过贺聿钦的寝衣袖口。
屋内夜色如墨浓,窗外的月华却如水明澈,先前搁于床头柜上的那面楠木雕花圆镜并未被拿走,它仍旧谧静地立在那处,镜面微微倾斜,揽入一轮素白的玉盘。
月轮圆而满,弧边朦胧地泛起一圈银白色浅光,似是一层蝉翼薄纱,她忽而便回忆起来,卧房里的灯火且亮着时,他所穿的寝衣貌似便是这般的银灰色。
身旁的人微微挪动,她的指尖再度拂过寝衣上的袖口,那片丝绸光滑且柔细,携着夜里独有的凉意。
“今夜的明月倒是分外皎圆。”她望着镜中圆满的婵娟,将那片衣袖捻进掌心里,轻声道。
贺聿钦躺在她身侧,只瞧见溶溶的月色浮跃人间,却未见她所说的满月。
“何处得见?”他一问询,两人又挨得近了些。
“是镜中的月亮。”她将另一只空出的手从锦被中抽出,葱白的指尖朝那面楠木雕花圆镜指去。
闻言,身旁的贺聿钦转变了一个姿势,侧身而躺,头微微仰起,似乎也欲一赏那轮镜中月。
房中是昏黑的,却幸而有清冷月光照拂,那层冷蓝的薄光自海棠花玻璃窗外透入,落在她抬起的指尖,亦落于他的轮廓分明侧颜,细细描摹出如玉的面庞。
一个男子的脸庞,竟也能生得如此细腻。
她于那片漆黑中凝眸瞧了好一会儿,指尖微动了动,欲摸上他的高挺的鼻梁,却被他依旧敏锐地抬手捉住腕子。
“的确难得皎月,不过,这月光总归亮目,你若时刻瞧着它,恐怕今夜是要辗转反侧了。”他垂眸温和地看她。
“那便辗转反侧罢了。”
贺聿钦听她如是简单回着,只笑了下,松开她的手腕,手臂越过她身前,欲将那面圆镜扣在床头柜上。
平滑的丝绸寝衣自脸庞前轻拂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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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衣衫上的气息似乎总是清冽的,让人忍不住地便想依偎。
兰昀蓁闻着那股使人心安的熟悉气息,眼眸落于他那被月光映得忽明忽暗的唇上,好一会儿后,方微微仰起头,将自己唇上的温热在他唇边印下。
床头柜上,那面楠木雕花圆镜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拊住,似乎是品味到唇角边那抹多出温度的缘故,直至过了好几秒,那手亦维持着原来的动作,迟迟未见镜子被扣下。
清冷的月光将他手背之上,青筋的凸动映照得暗昧,可唇边的暗香却悄然离去,惹得他眉间微微皱了下。
兰昀蓁稍抬起的头又重新落回到鹅绒软枕上,本以为就此可安稳躺着,殊不知,扶于圆镜上的那只手掌忽而转至她枕边,紧随其后便是他的唇上回礼。
蟾光幽蒙蒙的,携着些许阑珊之意,可即便光线晦暗如此,他依旧可寻到她的唇与眼。
那枚吻,先是原路返还似的回到她唇瓣边,变换了个角度压着稍停留一二秒,再款款地辗转至眼尾。
兰昀蓁下意识地阖上眼皮,视觉剥离时,人所感知到的,不但有微凉的皮肤上覆着的那片湿热,更有渐渐往深处陷去的柔软枕头,似是一种下坠之感。
……
分明已是十月凉秋,夜里合该多几分肃爽之意,可当屋外的晚风拂进窗内时,却仍携不走床被与肌肤间的那片黏糊。
一时辰前尚被梳理柔顺的青丝,如今已于鹅绒软枕上恣意地铺散开,一黑一白之映衬,犹如深海里缠人沦没的海藻。
有几缕发丝不知何时勾缠在了他五指之间,她微微地将头侧往一边,那些发便缠得愈紧。他怕弄疼了她,于是抬手将发丝拨至她耳后。
不偏首尚好,这一偏首,便又瞧见床头柜上,那面楠木雕花圆镜中映着的满月。
天色不再是那般漆黑,而是灰蒙蒙的,银白的月光似乎也浅淡了许多,可当她与镜中的圆月相顾时,那片清澄的月华却仍旧使她不由得闭了闭眼,躲开柔和的凝视。
玻璃窗边,暗花纹窗帘被无形的风掀得飘至半空,连同落于其上的交叠黑影也随之浮沉,屋内终迎来少顷的凉意。
衣料摩挲的谧静沙沙声中,却忽而袭来一道突兀而清脆的碎响,宛若早春冻湖中的冰面融裂。
床头柜上的那面圆镜已然瞧不见了,携着那轮明月,一同不见踪影。
是镜子碎了。
兰昀蓁推开他,欲起身开灯去检查情况,却被他牵住手腕,按回到床上。
“我来。”贺聿钦拎起皱在床尾的寝衣,三两下穿好,又伸手揿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柔和的光线堪堪照亮卧房一隅,她抽了枕头垫于腰后,倚在床头温和地瞧着他收拾那团碎乱。
贺聿钦弯腰拾起木镜框,地面上果然已留下四分五裂的玻璃碎片。
“改日,得将这面梳妆镜拿去修补好。”兰昀蓁伸手从他手中将镜框接过,指尖轻轻抚过仍残留着的玻璃尖头,“这毕竟是你母亲留下的东西。”
“明日我便差人送去售镜的老字号,看是否有老师傅能修缮。”贺聿钦又将镜子从她手中取走,“玻璃锋利,仔细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