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故人槿花逢(3)
    杨氏本是来寻胡慊商量来宾事宜的,不料一进屋,却瞧见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你为何在这里?”杨氏看着兰昀蓁,脸庞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她拧着眉,又转脸去看胡慊,“你跟她都说了些什么?”

    兰昀蓁坦然地安坐在沙发上,对面的胡慊几番低低叹息,却未说得出一个字来。

    杨氏眼尖,瞥见了置于茶几上的那枚印章,当即便大步上前,夺过那东西,举在手中厉声质问起胡慊来:“银行的印章为何会在这里?你告诉我,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是她对吧?她来找你讨钱了是不是?”

    “够了!”胡慊抬首,怒目看着她。

    “果真是……她果真是那个贱人生的女儿,你就这般忘不掉她?竟把银行里的十根金条都要拿出来交给她。”

    杨氏何时被胡慊这般凶过?噤声愣住了片刻,转而闹起来:“可怜我的婉兮啊,本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可丈夫眼中却只有这个女人,这下更好了,连你爹也要被这女人抢走了,十根金条,你爹何时留过十根金条给你啊我可怜的婉兮……”

    胡慊沉着脸起身,本是要安抚住杨氏,使她的声音小些,却被后者拽住衬衣领子不放:“胡慊!你就是看我父亲死了,见我们杨家如今帮衬不上你,便厌倦我了是吧?”

    杨氏红着眼,旧事重提起来:“原你是一个这般孤恩负义之人,你忘了我从前是如何没名没分地跟着你,给你生孩子的了?我的命怎么就这般的苦啊,竟寻了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给自己,我携着婉兮到你们老胡家祠堂一头撞死算了,死在列祖列宗的灵位牌前,省得你为了这个失散多年的女儿来难为我们母女俩……”

    “这十根金条,本就是当年云家的家财!”胡慊终是发作了,怒声呵止住杨氏,咬牙切齿,“当年,你父亲分去了云家的大半家产,又将这十根金条给了我,我一直存放在银行里,分文不动,为的就是要留给嫃儿。”

    胡慊抬臂指着她,手指都气得颤抖:“从前我试图派人去寻嫃儿,你却谎骗我,说她已经病死了。如今她没有死,我的女儿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眼前,我绝不会将她认错,这笔钱,是我们亏欠她的,谁也不能阻止我留给她!”

    兰昀蓁沉寂地端坐在一旁的真皮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瞧着这对离心夫妻似唱戏般地争执着。

    “十根金条!你莫不是疯了!”杨氏急了。

    “十根金条都不止。”兰昀蓁幽幽地开口道,“云家的家产,何止这区区十根金条?”

    杨氏圆睁着双眼紧盯着她:“你还想要多少?你和你那阴魂不散的娘,就非得将我们这个圆满的家庭闹得鸡飞狗跳么!”

    兰昀蓁轻哂一声,起身,缓缓地走至杨氏面前。

    “你……你想做什么?”杨氏的眸底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往后退却。

    兰昀蓁却未给她这个机会,清脆又刺耳的一声掌掴,杨氏的左半边脸霎时间红肿起来。

    “你敢打我?!”杨氏吃痛地捂着左脸,震惊地看着她。

    胡慊瞧着眼前这一幕,也愣住了,微微抬起手臂欲加以阻拦,脑海中却又忽地忆起方才兰昀蓁所说的那番话,终是悻悻地重新垂下了手,未出一言。

    杨氏怎甘心被一个晚辈如此欺侮?更何况,眼前之人还又是云蕴华的女儿。

    她伸出涂抹着猩红指甲油的十指,尖锐而锋利的指甲即将划到兰昀蓁的脸庞,却又被蓦地扼颈推到墙面上。

    “咳……”杨氏的脑袋猛然撞上坚硬的墙体,眼前一片昏花。

    兰昀蓁的双手紧紧地扼住杨氏的脖颈,双目盯着她。

    “咳……你敢……”杨氏的面色由涨红逐渐转为发灰,艰难地呼吸着,断续地吐出几个字眼。

    “我有何不敢?”她每挣扎一分,兰昀蓁手下的力道便更重一分。

    胡慊紧攒着眉头站在茶几边,双手不知所措地贴在西装两侧摩擦着,握拳却又松开,颇为局促。

    适逢其时似的,门外的一道声音解救了他。

    “娘,你在里头么?”胡婉兮在房外敲门。

    杨氏听见了女儿的声音,眼眸直斜向房门处,嘴张得极大,欲寻女儿的救助,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婉……兮……”杨氏扯着嗓子,可声音仍是太轻太轻。

    胡慊为难地看了一眼墙边的二人,又瞧了一眼被拍得微微震动的房门,终是沉沉地叹息了一口气,出门回应胡婉兮。

    杨氏盯着照进来一牙光亮的房门口,以为自己迎来的是希望,却未曾料想是绝望。

    “爹?”胡婉兮意外,“您怎么在这里?我娘呢?”

    她似乎探头欲朝房里望,却被胡慊边说着扯走了。

    那是一句叫杨氏彻底死心的话语——“你娘不是在楼下同那群太太们说笑?你找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这不是有事要同她讲么……”胡婉兮的声音渐渐隐没在楼梯转角处。

    墙边,杨氏仍被兰昀蓁桎梏得动弹不得,窒息到额角边的青筋都条条凸起。

    兰昀蓁不知压抑了心底多少的恨意,才不至于将她直接掐死。

    她看着杨氏的眼尾处渐渐地流出泪水,那或许是生理性的,亦或许是心理性的。

    “你可痛心、气愤、绝望?”兰昀蓁努力让自己面上的神情云淡风轻,对上杨氏愤恨的,不忿不甘的脸孔,“你抢来的这个丈夫,当初是怎样抛妻弃女的,如今亦若出一辙地还回到你们母女身上。”

    “休……想。”杨氏的手僵硬地拍打着兰昀蓁的手臂,却撼动不了她分毫。

    房间的门又从外面被旋开了。

    杨氏面如死灰的脸庞上蓦然浮现一丝光与热,却又于看见那来人时被连根浇灭。

    萧宪……她是晓得萧家这位心狠手辣的二公子的。兰昀蓁在苏州时,便是他一直相伴。

    “楼下的酒会,已有人问起女主人了。”萧宪瞥了一眼兰昀蓁的动作,提醒她道。

    兰昀蓁听见了,却又似未听见。

    她微微俯身,凑近了杨氏,在她耳畔红唇低语:“你的表姊,要比你更早知晓你父亲的死因。杨洪禄,是因聂岳海见伤不救,活活流血而死。你最亲近、信任的表姊的父亲,害死了你的父亲。”

    杨氏已缺氧得眼白上翻,一息奄奄,萧宪上前几步,手搭在兰昀蓁的肩头。

    “够了。”他低声道,“剩下的我来处理。”

    兰昀蓁的眼眸里蕴着一层薄薄的泪光,她冷然盯着杨氏,用力松开了她。

    得以解脱的杨氏瘫倒在地面,摸着脖颈,大口喘息咳嗽起来。

    “尽快离开此处,避开旁人。”萧宪送她至门口,叮嘱道。

    兰昀蓁压下眼中的薄泪,最后低眸睨了一眼杨氏:“我姆妈经受过的那些苦楚,从今往后,你当日日体味。”

    兰昀蓁转身离开了房间。

    萧宪将门缓缓阖上,房间里透出来杨氏歇斯底里的嘶喊声——

    “……我绝不会放过你!当初,你娘未能斗得过我,如今你也休想!”

    ……

    沉寂了十余年的仇恨,如今终将要了结。

    兰昀蓁出了房间,再无法控制心底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靠在廊道的柱子旁低首恸哭起来。

    她本想就这样哭上一夜,可泪很快便止住了。

    她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轻响,于是整理好仪容,尽量以头发遮掩住泛红的双眼。

    “……怎么会是你?”看见对面的来人,兰昀蓁怔住了。

    贺聿钦着一身西装马甲,领口处的两粒扣子解开,并不算很正式,他似乎只是上楼来透气的。

    “在此处遇见我,觉得很意外?”贺聿钦停在她面前,语气温和,看着她淡笑。

    往昔的兰昀蓁最喜欢这样的他,同她说话时,语速总不急不缓,眼眸注视着她,目光里蕴着温润笑意。

    一时间,竟让她有些忘了自己正同他冷战着,亦或许,要唤作单方面冷战。

    “你如今出席这种宴席,无妨么?”兰昀蓁扫了一眼楼下把酒言欢的宾客们,眉眼间隐约流露着担忧。

    “聿钦大难未死,归来被捧作英雄,已无何事再能使三小姐顾虑了。”这句话似含着侃意,又似在与她解释这两年来的杳无音信。

    兰昀蓁听罢,心中却不太是滋味。

    她为他而不值,九死一生后,那些没能让他丧命于爆炸的人,转而笑脸相迎地为他戴上高帽。

    朱楼高起,亦是有坍塌那日的。这个道理,她深谙于心,他又何尝不知?

    “手何时伤了?”他握着她的手腕,抬起来看——她的手背上,有一道抓痕,大抵是杨氏抓下的。

    那女人的指甲尖厉,将手背上的皮都全然抓破,直裸露出泛红的肉来。她的心思方才不在这上面,竟未觉察出疼痛。

    “不小心抓伤的。”兰昀蓁未过多同他解释,想将手腕从他掌心里抽走,却被他纹丝不动地握住。

    “这样悦目的一双手,不该使它落下疤痕。”贺聿钦未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反倒是将她往自己身边轻轻一带,“随我去处理一下。”

    不知贺聿钦是如何寻得一间空房间的,亦或者,这套房间本就是他先前便开好了的。

    兰昀坐在套房的欧式印花沙发上,静静等着贺聿钦将医药箱从门外的茶房那拿进来,想到这点,心中便不由得沉吟起来。

    她忽而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明明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却为何还会有这般心境……

    房门关上了,皮鞋的脚步声渐近。

    贺聿钦拎着药箱,搁在桌上,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旁的位置,拆开棉签与消毒酒精。

    “你也会有同旁人起争执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指,让她的手背被明亮的光线映照,低着头,拿棉签细致擦拭着伤口。

    兰昀蓁垂眸看着他短而黑的头发,缓了一缓,嘴硬道:“为何不能是我无意间抓伤的?”

    贺聿钦换过一只棉签,仍低着头为她消毒:“从前你还在安济医院时,常须主刀手术,为保持卫生,养成了定期剪指甲的习惯。”

    “眼下看来,这一习惯仍在,如此圆润的指甲,该是多无意,才能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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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抓伤成这样?”

    听他这话,兰昀蓁的视线不由得自他漆黑的头发挪至自己的手指尖。

    果真如他所讲的那般,指甲短而平缓,着实是难伤人。

    他仍记得自己的习惯。

    “你早瞧出来了,又何必说出口?”兰昀蓁的语气闷了几分。

    贺聿钦低着头笑了,又抬眸看她:“昀蓁,你已有许久不曾这般有生气地同我说说话了。”

    兰昀蓁稍愣住了,对上他温润的目光,直至外头的晚风刮进屋内,吹得那灯盏上的翠珠流苏碰出碎玉声响,方发觉自己的手指仍握在他掌心。

    “少将军的行踪来去不定,不是我这般寻常人能随意寻到攀谈的。”兰昀蓁回过神,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这次贺聿钦未再阻拦。

    “我并非什么大人物,知你过得好便好。”贺聿钦道。

    这话,说得兰昀蓁更不爱听了。

    她不愿听他折损自己。

    他与她,明明可在这些时日里将这两年中发生的事通通说清,可他偏不向她解释丝毫。哪怕是为自己说几句,诸如“不让你知晓我仍活着,是怕连累你”这般的好话。

    “……你怎知我过得好。”兰昀蓁默了好一会儿,将头撇去另一侧。

    贺聿钦似乎一直看着她,却也未再说话。

    “失火了!失火了!”

    房间外,俶尔传来急遽的高呼声。茶房逐门挨房地重重敲响着房门,意欲警醒宿客们赶紧逃离。

    兰昀蓁听罢,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看贺聿钦,却又忽而忆起来,这大抵是萧宪的手笔。

    “我们出去吧。”贺聿钦起身,将手帕拿茶水打湿了给她。

    兰昀蓁看着面前那块已变成深绀色的方帕,又抬眸看他,眸底掠过一丝忧色:“那你怎么办?”

    “不必担心我,你拿着便好。”贺聿钦见她不动,将那方帕子放进她掌心里,揽过她的肩,开门出去。

    廊道上弥漫着浓烟大雾,深灰的烟是自方才与胡慊、杨氏二人谈话的那间房里滚滚而出的,这更印证了兰昀蓁心中所想。

    “胡太太在里面!”人流逃散之中,不知是谁发现了那间房里尚有人在,大声在走廊上呼救起来。

    “我娘还在里面!”胡婉兮本是已待在楼下尚且安全了的大堂,此时听闻有人这般说起,忙四下探看起杨氏的身影来,竟当真未寻到人,“快去救人啊!”

    胡婉兮抓住了个提着水桶的侍应生,抬手直指着二楼的房间对他道,说完,竟又要自己跑上楼。

    “婉兮!你去做什么?”胡慊抓住女儿的手腕,将她扯回来。

    “爹,娘还在火里,我得去救她!”胡婉兮满面焦急。

    胡慊早便晓得这是怎样一回事,却无法出言,只好攒眉愁容地劝道:“你就算上去了又有何用?爹难道能眼睁睁瞧着你去送死么!”

    “你别拦着我!”胡婉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挣开他牵制住的手,“你怕死,我不怕,我绝不会就这样让她死在火海里。”

    二楼的火烧得愈猛愈烈,可胡婉兮的神情和话语却似凛冬之冰,霎地浇在胡慊的心上,挟着尖刺的冰棱还要往心肉上剟。

    贺聿钦携着兰昀蓁,快步而平安地下了楼。

    大堂里的烟雾要淡许多,兰昀蓁将掩于面上的手帕挪开,迟疑了片刻道:“这帕子,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好。”贺聿钦低眸含笑。

    火渐渐地被扑灭了,人群议论声中,兰昀蓁的视线无意间瞥见了胡慊。

    后者愁容不展,两道剑眉紧攒着,眉心处深深皱起,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他往此处看了一眼,却又大抵是畏于面对她,于是将目光惶惶地挪开了。

    楼梯处,急忙赶来的医务人员正抬着担架,将已昏厥过去的杨氏担走。

    胡婉兮扶在担架旁,一边走着,一边俯身朝杨氏落泪:“娘——!”

    众人皆往里站,把路让开来,贺聿钦亦揽住兰昀蓁的肩头,将她往身边带,以防旁人撞到她。

    兰昀蓁抬首偏头看了一眼贺聿钦,见他仍低眸瞧着自己,于是匆匆地转头去。

    这一回头,便恰好见抬着杨氏的担架从自己面前而过。

    她身上未有覆盖任何遮体物,大抵是因全身都被烧伤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尤甚。隐隐约约的,似还可瞥见刀片划伤的痕迹。

    “将这东西塞进她嘴中,即便她不因烧伤而死,最终亦会因咯血而亡。”

    兰昀蓁忆起离开那间房时,萧宪如是对她道。

    那时,她瞧见他的双手戴上了手套,手中的袋子里,装着的是一方手帕。

    那不是普通的手帕,她猜出来,那是肺痨病人每每咳喘咯血时,会用以掩唇的帕子。

    周遭之人皆在唏嘘。

    她听见有人出言安慰胡慊道:“胡次长,您太太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向来擅言的胡慊,这回却没有出声。他神情僵硬地望着被抬出旋转门的担架,唇色发灰,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似乎失去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