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一晌偎人颤(3)
    “爹说得是。”聂绮闲散地折着手中的报纸,视线总往听诊的兰昀蓁那处瞟,瞅她一幅漠不关心的模样,于是悠悠道,“诶,只是昀蓁前不久还留京了好长一段时日,也不知,那段时日里头,有没有同什么危险的人牵扯上。”

    聂绮这话,有意地在指向什么。

    兰昀蓁淡淡地笑了。自是知晓,聂绮是忧心,自己回府后赖着不走,抢了她在老太爷跟前的风光,亦怕自己将她那份遗产分去,是以得找些由头来压一压她,先发制人地敲打一番,好使她知难而退。

    只可惜,兰昀蓁并未有要同她争夺遗产的想法,她这一拳,算是打在了棉花上。

    “六姨母说笑了,我此番不过是去参加胡次长的宴席,不料他的太太意外亡故,我也是瞧在他与聂府关系尚可的份上,才留在那处帮衬一二,也算是全了聂家的人情。”

    “是么。”聂绮眼眸流转,换了个法子又道,“可你这总往外头跑,也不是个办法呀。你同贺亥钦已分居多年,再这么下去,到时候夫妻感情殆尽全无,是要以和离收场的。”

    “依我所见,此时谈和离倒还早了些。”兰昀蓁兀自将听诊器收好,边道,“毕竟,六姨母与姨父分居近十年,都还不曾和离,此事眼下该是轮不上我的。”

    “你!”此话直往聂绮的心窝子上戳,气得她脸色霎地便愠红了。

    “都够了!”聂老太爷发了话,“张口闭口和离,成何体统!”

    聂绮要说的话被斥了回去。

    老太爷凝眸沉沉地盯着兰昀蓁:“你也休想冒出这个念头,我们聂家嫁出去的女儿,绝没有和离再回娘家的道理!”

    兰昀蓁容色淡淡的,不说话了。

    聂绮瞧她偃旗息鼓,又怨怨地嘀咕起来:“诶哟,她哪是没这个念头?您老是未曾听说外头的传言。”

    外界传的是何风言风语?

    ——“宓妃留枕魏王才”,谁是“宓妃”,谁又是“魏王”,这还须多言么?

    -

    这日,北伐军挺进江西。

    兰昀蓁托高瞻递去一封信,是给贺聿钦的,信中有从前同云肇寅交好的几位军官的消息,那几人如今都在北伐军之列,她望这封信能帮衬到他些许,至少是助他顺利归附北伐军。

    她下楼时,正好瞥见聂绮倚坐在软沙发的角落里,松散地斜着身子,撑在扶手上提听筒与人通话。

    “钱?可我只管府里的钱,商行里的都被大哥握着。”

    不知对面的人提了什么要求,聂缇妆容精致的脸上,那两道眉一下子便细细攒起。

    “你自己尚在商行中有一席之地,都拿不到手,我又从何处去给你弄来?”

    听着这话,电话那头的人倒像是聂纮了。

    兰昀蓁停住了脚步,侧开身,往墙边隐去几分身影。

    楼下无人,聂绮朝四周瞥过几眼,不由得压低嗓音:“如今是战时,你又去……”

    她以手掩嘴,兰昀蓁听不太真切,只隐约捕捉到“私盐”二字。

    “到时被发现了,大哥和爹都饶不了你,小心你自己的脑袋也不保!”聂绮的语气有些急了,似乎很是为难。

    兰昀蓁垂眸瞧着楼下聂绮的神情,将方才所听的联系到一处——

    贩盐?若以聂纮的脾性,在战时挪用公款,倒卖私盐,凭此大发一笔国难财,倒也并非做不出。

    兰昀蓁沉吟了片刻,心中谋算着。

    陆路查封严紧,运量若小,获利便不多,运量一旦大,风险便高。想要避开搜查,又想尽可能多地将盐运出,最好的法子便是走水路。

    聂纮如是做,生钱倒是快,只不过……海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

    时有货船载重太多,在水路上遭遇急流或是强风,倾覆亦是常有的事。

    楼下洒扫的丫鬟过来了,聂绮匆匆地叮嘱几句,将听筒挂下。

    兰昀蓁定了定神,走下楼梯。

    后者瞧见来人是她,并无好脸色,轻飘飘睨了她一眼:“不是都给老太爷瞧完病了,怎地还赖在家中不走?”

    兰昀蓁不去计较她言语上的讥讽,只做听不见,淡淡微笑着:“还有一些小事要解决,六姨母不必心急,处理完后,我自不会停留。”

    她实有一件事需办妥,那便是,见聂理司一面。

    春风得意楼中。

    各色茶客,四方云集,茶楼的二楼热闹哄哄地,有茶客围坐下棋,四周站了一圈人观摩。光裕社的弹词名家悠悠地扇动着手中折扇,至故事高潮时,轻拍一声醒木,将听书的、未听书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兰昀蓁坐在石绿和孔雀蓝玻璃隔成的包间里,听着外头的说书人默了一霎,将茶客们的胃口高高吊起,才接着绘声绘色地道出下文。

    她听出来,那人说的是《描金凤》。

    正听到,京中大旱,钱术士应诏求雨,得封高官,为惠兰申冤,擒获幕后真凶时,聂理司便由跑堂领着上来了。

    “坐。”兰昀蓁将视线从说书人那神飞色动的脸上移开,落于聂理司身上。

    从前聂理毓尚在时,他这个姨太太所生之子,向来是无太多存在感的,如今却也得了聂缙器重,有了父亲的栽培,很快便成熟稳重起来。

    衣着、气场,皆不同与以往了。

    后者立着瞧了她一眼,少顷后终是落座。

    人方坐定,跑堂的转身便将一壶香茗送上楼来了,殷勤地笑着:“三小姐和公子可需用些什么点心?”

    “松月楼的素蟹粉面倒不错,可要他送一碗过来?”兰昀蓁问道。

    聂理司摇头,正襟危坐:“不必了,我并不久留。”

    他拒绝的倒是干脆利落。

    跑堂见自己无用武之处,便悄步出了包间。

    “你之前不常来此处?”兰昀蓁掀眸看他。

    聂理司略扫了一眼这古色古香的包间,淡淡回道:“我并无过多闲时,自不能与三妹一般,叫跑堂的都记住。”

    兰昀蓁的眉梢轻轻挑起:“看来,老太爷对二哥,仍无法似对长兄那般的倚重。”

    “你说这话,是何意图?”聂理司的眉头微拧。

    这般模样,倒与聂缙有几分相像了。

    “二哥误解我了。”兰昀蓁抬手,将茶水缓缓注入茶盏中,“这一包间,其实是老太爷的专座。从前,他常与人约在此处商谈生意事,多数时候,是长兄陪同,偶尔亦会唤我一并去,久而久之,便连跑堂也认得我了。”

    聂老太爷对大房的小儿子并不亲近,这是聂府上下,众人皆知的事。

    姨太太曾叮嘱过聂理司,凡事以爹为重,有了他的器重,老太爷那处可不必再多操心。可这,仍是他心底过不去的一道坎。

    他比聂理毓差的,只在身份上,其余的皆不相上下,可老太爷偏是鲜少正眼瞧他。

    “你并不比长兄差,可如今便是他亡故了,也要处处被他压一头。我从前亦是二哥这般的处境,因此见了颇为惋惜。”

    “你修要胡言。”聂理司面显愠色,“我与长兄亲于甚笃,连枝同气,纵使祖父心有所偏,也不能影响我二人的关系。”

    “他老人家偏心无妨,那大舅呢?”兰昀蓁淡然从包中取出一只信封,递至他按于桌面的手前。

    聂理司疑心地瞧了她一眼,缓缓拿起那只信封,揭开来看。

    被抽出来的,是一张票据。

    “大舅向来是倚重长兄的,不然也不会让年纪轻轻的他,亲管文物走私一事。”兰昀蓁的目光落到那张票据上。

    那东西,正是当初在邮轮之上,她从将死的聂理毓身上寻出的证据。

    当年聂理毓远赴国外,并非去谈什么生意事,而是依照聂缙的意思,寻找购买文物的买家。

    最后买家自是寻到了,聂理毓将携带在身的一半文物做了交付,余下的一半,由他回国之后,再另行设法运出。

    兰昀蓁见他眸色晦暗不明地睨着那张票据,恰如其分地添上一把火:“看来二哥并不知晓此事。即便长兄已逝了,大舅却也未曾想将此事交由你来处理。”

    “这张票据,是怎么来的?”聂理司仍维持着理智。

    这亦在兰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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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蓁的意料之中,他隐忍了数十年,又怎会在一朝,被一张单薄的票据轻易击垮。

    “两周前,二舅的亲信司机在酒楼里喝醉了酒,酒后失言,将此事说漏,我的人听见,便将它调换取来了。”

    应对的话术,兰昀蓁早便想好:“走私文物一事,必定会惹怒老太爷。现如今,二舅已起疑着手调查,若你能为大舅舅掩瞒此事,亦可使他另眼相看。”

    三楼处的鸟市茶座上,百鸟争鸣,吱吱喳喳的鸟叫声连连不断地传下楼来,爱鸟成癖的鸟主人听罢,或许尚觉着是一曲妙奏,可落在心绪深沉复杂的人耳畔,便觉使人焦躁了。

    “你为何要帮我?”聂理司拧着眉,抬首看向兰昀蓁。

    “缘由很简单。”兰昀蓁平静地呡一口茶水,“你父亲是我的亲舅舅,且我自幼在老太爷身边长大,亦不愿见他老人家心烦。你若能将此事解决,既可保大房安稳,又可使老太爷安度晚年,我为何不乐见?”

    聂理司沉吟良久,似在揣度她话中的真假。

    “二舅近来似乎在做盐业生意,二哥若是有意,不若遣人去打听一番,或许会有些新收获?”

    兰昀蓁言罢,将茶盏轻放下。

    “该说的,我都已说了,成与不成,悉数在二哥的决定之间。”

    她提起包,起身出了门。

    包间外的说书先生又将手中的醒木重重一拍,话本子说到了结尾处,引得茶楼上上下下的听客门满堂喝彩。

    -

    浙地指挥所。

    高瞻将一只沉重的木箱携进营地时,贺聿钦正微俯着身子,与副官在军事沙盘边商议进军路线。

    他听闻营帐口的动静,侧目看来,高瞻将木箱提至他面前,揭开箱盖:“要赠去的‘礼’,她已为你备好送来了。”

    红木箱被打开,其中有一尊垂鳞纹青铜器,静静地躺在丝绸裹挟之中,丝绸卷起一角,其下依稀可见雪白亮光,垫在最底下的,是数万银元。

    贺聿钦蹲下身,抬手抚摸着那尊铜器。铜身厚重,口缘足胫处皆以鎏金相饰,绚丽谙熟,气息穆穆。

    一眼便知,是价重连城的古董。她当是费了不少心神,才寻到此物,又派人隐秘送来。

    “这件东西可价值不菲,你当真要拿去送人?”高瞻斜斜地立在一旁,倒了一杯热茶。

    “要取信于孙部,这份礼,只能算作一只敲门砖。”贺聿钦起身。

    前些时日,广东国民政府曾派遣官员至浙,促当地宣布独立。

    贺聿钦心生有一计,若先取信于孙,来日趁其不备,便可大挫其锐,亦算是为北伐进展尽一臂之力。

    “又送钱,又送礼,当真是便宜了他们。”

    “只要可换得北伐战胜,亦是值得。”贺聿钦抬手欲将箱盖阖上,却瞥见夹在丝绸与银元间的褐黄信封一角。

    他弯腰将其抽出,拆开信来阅,清丽秀婉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念聿钦亲启,见字如晤。

    见到这封信时,你我已分别三月之久了,盼你一切皆安。

    近来,我在府中下一盘棋,棋局似将胜,不知你的如何?

    书至此处,窗外恰有鸟雀展翅翱翔,我心中想到了许多,眼下有一事,我或许有些想告知你了……你更该要早些返沪见我了,趁我还想说的时候。

    沪上的天渐凉了,浙江亦当如是?你旧伤颇多,不可受寒,多添衣被,吾待汝归。

    瞧着纸上的字迹与文字,贺聿钦唇畔浮现一抹浅笑。

    他脑海中不自主地便描摹出兰昀蓁提笔写下这封信时的模样。

    她当是先眉眼柔和地提笔开头,唇角微翘,紧接心中忽地又忆起他向来不爱惜身体,是以轻轻地拧起细眉,连带着将嗔怪的语气也一并镌入纸笔文字之中。

    “啧啧,写的是些什么?”高瞻凑过来瞧。

    那信纸却被贺聿钦手指一折,阖上了。

    “抓紧修整,五日后行动。”贺聿钦简单道。

    战事该尽早结束了,那个繁花迷人眼的地方,还有他的佳人在等他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