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此话一出,众人哑然。

    周蝉衣蹙眉斥道:“你在说什么疯话?老夫人身体康健,百病不侵!”

    姜昙似乎才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话。

    连忙低头告罪,脸上露出懊恼的神情,“大姑奶奶不让说的,怪我多嘴!”

    陆母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最近自己确实身体不适,但除了身边服侍的菡萏和几个大夫,没有旁人知道。

    这小姑娘又是怎么知道的?秋水也知道?

    陆母看向陆秋水:“你们说了什么?”

    迎着母亲询问的目光,陆秋水的笑有些挂不住,暗骂姜昙。

    这丫头自说什么话!她可从来没有不让她说什么!

    可低头对上姜昙的目光,陆秋水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只因方才侃侃而谈讲典故时,这丫头突然看过来,也是这样的眼神。

    已经信了她一回,无妨再多一次!

    陆秋水略带埋怨看她一眼:“你这丫头,既然老夫人问起来,你就说罢。”

    “是。”姜昙的眼神扫过陆母桌前的茶盏,落在陆母的衣服上。

    “大姑奶奶说,老夫人胃口看起来像是好了,却时常肚饿。分明喝了几大杯水,却依旧口渴。且身形消瘦,虚不受补,更衣次数亦有些频繁,应是患了消渴症。”

    分毫不差。

    陆母惊讶说:“你懂医理?”

    “一知半解,只认得几味常见的药材。”

    姜昙低头说:“消渴症之事,都是大姑奶奶告诉我的,她日日跟着伺候老夫人起居,观察仔细。民女鹦鹉学舌,不敢卖弄。”

    陆母赞赏地看了陆秋水一眼。

    女儿自嫁出去后就少了和陆家的联系,自陆家发达后才时常来往。

    陆母本有些心寒,没想到女儿的关心都藏在心里,只是诉说甚少罢了。

    陆秋水的眼泪适时下来:“娘一定会长命百岁。”

    母女俩抱着哭了片刻,身后的大夫人和二夫人低头,跟着抹泪。

    帕子之下,二夫人恨恨心道,端茶递水都是她!

    这亲生的女儿倒是日日跟着,却只陪着说话吃点心,伸手要金银首饰,哪里操劳过一时半刻!

    倒是个会装的!

    静待她们平静下来,姜昙将食盒掀开,端出一盅热汤。

    下面还用炭炉煨着,汤碗放在桌上,冒出腾腾热气。

    “这是茵表妹准备的万寿汤,和长生菜相佐,意为长生万寿。”

    按理,天热适食冷物。

    可闻到这扑面的热气,陆母不仅不觉讨厌,反而口齿生津。

    陆秋水看陆母兴致勃勃,道:“茵姐儿嘴笨,和我一样,是个只会做不会说的性子。你这丫头嘴巧,你来给老祖宗说说,这汤是个什么典故?“

    姜昙应是:“此汤来自一位名医的千金方,由山药、黄芪、知母、鸡内金、葛根、五味子以及天花粉,共七味药熬制而成。可补气阴两虚,专治消渴保生。”

    门外偷听的紫珠,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只有她和姑娘知道,这汤里的药材,是拿进去前一刻才匆匆放的。

    煮了这么些时候,最多熬出点药味,却没煮熟,是万万不能喝的呀!

    陆母却被姜昙说得心动。

    她口中干渴,拿住汤勺,迫不及待要亲自尝一尝。

    姜昙却拦住她:“但……此汤不能饮。”

    “为什么?”被败坏兴致,陆母有些生气。

    “因为此汤缺一味山药,才能做成。”

    这好办。

    有人指着桌上的羹汤说:“方才周小姐献上的正是养生汤,用她的岂不正好?周小姐,反正都是献给祖母的,你不会不愿意罢?”

    周蝉衣手帕都要揪裂了,脸上勉强笑笑:“只要老祖宗肯喝一口,我怎么会不愿意。”

    立时就有人殷勤地把那养生汤端到陆母面前。

    姜昙掀开盖子,搅动了下,闻到清新的香味。

    果真是名厨的方子,放的食材不多,却很精细。味道温和,不冲撞其余的味道,也不会与其他食物相克。

    称得上静心斟酌。

    可惜了。

    “怪我没说清楚,消渴症忌芡粉,山药若是榨成汁水,撇开药渣,就是治病的良药。可若是熬碎成芡粉汤——”

    姜昙丢开羹勺,嗒地一声:“那就成了毒药。”

    周蝉衣咬牙。

    陆母不得不放下羹勺,脸上流露出可惜之色:“怎么就忘了放山药呢?”

    姜昙看了周蝉衣一眼:“说来奇怪,民女分明按茵表妹吩咐,逐一买好要用之物。可今日进小厨房,茵表妹却发现,那些东西都不见了。其余之物倒另外有准备,只有山药遍寻不到。”

    沈芳茵从善如流告状:

    “外祖母!定有人故意使坏,偷了孙女的东西,您可要为孙女做主!”

    陆母一拍桌子:“查!香君,后院是你管的,怎么会出这种事,给我仔细查!”

    刘香君脸色难看地说:“是。”

    .

    寿宴继续。

    陆母和陆秋水母女,三人拥坐在一处。大夫人不时插几句话,几人说说笑笑。

    二夫人刘香君,却是一句话都插不进去了。

    周蝉衣站在她身边,似是被训斥得狠了,眼眶发红,看了过来。

    姜昙拢了拢衣服,移开视线。

    旁人都着薄衫,她却套了两件春衫。

    即使这样,手心也发寒。姜昙受不住这屋里的冰块,她得出去走走。

    正要出门叫紫珠,忽有下人急匆匆地进来,惊叫了声:“老夫人——”

    下文像被掐了脖子的鸡叫,戛然而止。

    不用他禀报,来人已进来了。

    “祖母。”

    听到这声音的那一刻,姜昙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脑中又回想起那张血腥的笑面:

    “姜昙,你等着!”

    “我们是朋友,应该一起死。”

    “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过你!”

    “……”

    “姑娘,姑娘?”

    紫珠偷摸进来,找到姜昙,发现她的魂魄被抽走了一般。

    过去三年里,紫珠曾见过许多次姜昙的这副模样,不出声,也不动。听到有人叫她,眼珠子才会滞涩地转一转。

    看起来可怜又可怕。

    不过那都是在夜里惊梦后,白天如此这般,还是头一遭。

    紫珠拢住姜昙冰凉打颤的双手,担忧地问:“姑娘,你怎么了?”

    许久,姜昙才清醒过来,周遭的动静涌入耳中。

    陆府请来的贵客交头接耳:

    “这可是陆国公家那个庶长子吗?不是和陆国公一道在望京住着,怎么来扬州府了?”

    “慎言,他那青楼出身的娘早死了,现在记在正室名下呢!”

    “那又如何?正室不是也早就死了?”

    “可别说再说了,这庶子如今了不得,在京城风头正盛,招惹不起!”

    私语声渐止,先前那道人声又起:

    “祖母,孙儿阿庸向您请安。祝愿祖母寿辰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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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他也叫庸!

    不对!

    仔细一听,这道声音沉静悠然,听着是一个温和有礼之人,不像是他。

    姜昙汗涔涔抬眼,朝人声看去,此人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

    ……或许只是声音像罢了。

    紫珠无声说:“姑娘,要不先回去歇息吧?”

    姜昙点头。

    站在这里的每一刻,都觉得窒息难忍,她恨不得飞速逃出这里。

    但走了两步后,姜昙顿住。

    紫珠疑问的眼神看过来。

    姜昙转过身,她不能走。她看向那个人影:“我要去亲眼,看个清楚。”

    .

    在场的是陆氏亲眷友人,显然都认得此人,人群看戏似地坐了一圈。

    戏台中间,陆庸恭顺说:“祖母,这是西域得来的琉璃酒盏,极为精妙。想着祖母喜欢,孙儿便买下,送给祖母做寿礼。”

    说着,他背后的侍从递上贺礼。

    礼盒打开,装的是一对精致无双的琉璃杯。

    侍从将琉璃杯拿在手上,殷勤地说:“老夫人,这酒杯置于日头下,能投射出五彩的光哩!”

    日光穿透杯身落在地面,如绚丽彩虹,极为稀罕好看。

    侍从又说:“西域的琉璃杯还有个妙用,那就是盛酒,最妙的是盛葡萄酒。”

    另一人拿出酒壶,往琉璃杯里倒了一杯酒。

    那酒液颜色奇异,竟是褐紫色的。微微摇晃时,方漾出一抹红色。

    围观众人啧啧称叹。

    刘香君先前落了面子,现下绞尽脑汁想讨回来,眼前就是一个好机会。

    她对陆母说:“天呐,老夫人快瞧,这世上竟有如此稀罕物,莫不是神仙用的酒杯吧?真想尝尝这神仙喝的酒是什么味儿的。”

    陆母并不说话。

    侍从懂事地把酒杯奉上来。

    刘香君接过,送到陆母手边,笑意盈盈:“不过这第一杯酒,当然是要咱们的老寿星喝……”

    话未说完,一直不说话的陆母突然发作,抓起琉璃杯,重重扔了出去。

    刘香君瞪大眼睛,哑然愣住。

    琉璃杯击中陆庸的额头,殷红色的液体顷刻砸了下来,浇了他半张脸。

    分不清是血还是酒液,陆庸抬眼看过来,平静的面容,却有些骇人。

    “滚出去,我从没有你这样的孙子,滚出去!”

    满堂死寂。

    酒杯咕噜噜滚到角落里。

    平静的面容流露几分无措来,乍一看,这就是一个得不到祖母认可,委屈失落的孙儿。

    陆庸的声音低落:“……祖母不喜欢,孙儿便先行告退。”

    临走前,陆庸亲自来寻那掉在地上的琉璃杯,姿态颇为可怜。

    姜昙看着他弯腰下去,直起身来,露出半张侧脸。

    姜昙屏住呼吸。

    是他!

    看清相貌的那一刻,姜昙的心跳瞬间停止。

    铺了半脸血色,更像他了!

    姜昙不由后退。

    背后似乎有人站不稳,忽然推了她一把,姜昙险些摔出去,万幸被紫珠拉住。

    原本捡起琉璃杯,准备离开的人,此刻被这动静吸引看过来。

    探寻的目光投向这里,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红色似血,他的面容有些无辜,甚至有些可怜。但眼神看过来时,却有种不动声色的疯狂之感。

    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就像三年前那样。

    他发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