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 26 章
    一阵啜泣声传入耳中。

    方才那个卖唱的姑娘被推了进来。

    稚嫩的脸庞上涂了两抹红,勉强给这张还未长开的脸添上几丝风情。

    小姑娘蜷缩在门边,无措地哭着看向陆青檐,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爹,爹!救救小婉儿,我不想回家!”

    婉儿哭着锤门。

    陆青檐喘息着,眼前忽然涌起滔天的火势。

    他渐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往旁边一看,方才喝的不是一晌贪欢,而是魑魅魍魉。

    “少爷,少爷!救救他们!”

    陆青檐看向脚下,姜昙跪在他腿边,一脸坚毅。

    “他们是无辜百姓,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陆青檐把他扶起来,看到自己双掌的六指。

    他是宋庸。

    “姜昙,他们占着地耕作,占着房屋繁衍后代,我们还怎么建造猎场?是你说要让我带你看猎场的,所以得把他们赶走。”

    宋庸怜悯地看着他:“何况就算我答应,有人也不会答应。否则,死的就是我了。我们是好朋友,你忍心看到我死吗?”

    说话间,下人又往山谷中扔了一把火,火势熊熊而起,烧过大片山林。

    姜昙蓦然转过身来,眼中有泪,声音却很坚定:“可是少爷,我好像更不忍心看到他们死。”

    陆青檐胸前一痛。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胸前多了一把刀,穿胸而过,鲜血汩汩而流。

    “你说过的。”陆青檐艰难地说完话:“我们是好朋友……”

    刀被毫不留情地拔出,有血滴溅到姜昙的眼下,如同他哭出来的一滴血泪。

    可姜昙此刻那么无情无义,他当然不会流泪。

    “现在不是了。”姜昙冷冷地说。

    陆青檐闭上眼,用力捂住额头。

    他的头很痛,往日喝了酒不会痛,可是这次却更痛了。

    原来这就是魑魅魍魉的滋味。

    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刺耳,陆青檐不耐烦地把手中灯盏丢出去:“别哭了!”

    管家锲而不舍地爬过来:“少爷,咱们快跑吧!官兵来抄家了!”

    “跑到哪去?”

    宋庸坐在地上,拨弄他的弓箭:“哪都跑不掉,不如拉几个人跟我一起下地狱!”

    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哭的哭,闹的闹,趁机乱作一团。

    其中有几个穿着官府衣裳的人,身上的红色官服尤其刺眼。

    宋庸冷笑着拉开弓,对准一人狠狠射出,差一点!

    宋庸重新搭箭,还未射出,一声箭鸣声直冲门面而来,他听到了那声音,可怎么也躲不开。

    射来的共有两箭,一箭射中衣角,牢牢钉在地上。

    宋庸愤怒地撕扯衣摆,第二箭在此时袭来,射中头上的金发冠,头发瞬时铺散开来。

    酸溜溜的先生说,君子正衣冠,若是衣冠不整,修容散乱,那是癫狂的野人。

    宋庸此刻就如一个狼狈的野人,踉跄坐在地上,如同街边乞讨的乞丐。

    竟敢如此对待他,他要杀了射箭的人!

    宋庸摸到手边的刀,就要站起来,面前忽然多出一人来。

    “宋庸,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按照大昭律法,我有权将你就地射杀。”

    宋庸阴沉地笑起来,他看着眼前对准自己心脏的箭矢,以及拉弓的人,渐渐大笑出声。

    “姜昙!你可真是衙门的一条好狗!”

    耳边哭声如送葬。

    阴暗潮湿的吴江大牢里,关进去一大批人,就算住在最里面的牢房,整天也能听到哭声。

    姜昙来看过他两次。

    “苏州府去年发大水,田地被淹,地里没收成,农户怕饿死,就将地里下一年的收成抵给大员外赊账。谁料到,今年收成不好,有些人家竟颗粒无收。”

    姜昙念完信件,问他:“大员外,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寄来的?”

    宋庸冷笑不语。

    姜昙继续念道:“石头村有一农户,一家老小四口人,其中还有个不到七岁的小儿,穷得连碗稀粥都喝不上,自然也没钱还账。这么一来,只好将田地抵给大员外,然后全家吊死在半山腰的树上,三天后尸体被发现,肚子都叫山里的狼掏空了……”

    姜昙脸上的神情很愤怒,宋庸慢慢欣赏着:“哦?他们自己要死,关我什么事?”

    “这户人家中有七岁小儿,正到适学的年纪,家中已准备好束脩为他找先生,怎么可能自尽!”

    姜昙的脸色简直精彩:“宋庸,你有没有良心?”

    宋庸说:“我有没有良心,你来摸摸不就知道了?摸不出来,可以再往心口捅一刀,把心剜出来看!”

    姜昙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宋庸握紧铁链,声音柔软,缓缓靠近。

    “阿昙,你要知道,在这人世间,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子女。尤其是那些没钱的贱民,自己都活不下去,还要一个又一个地生孩子。生了女儿,他们偷偷溺死。哪怕生了儿子,为了一口吃的,也可以随意舍弃。你怎么知道,这户人家夜里在饿极了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烹了儿子,像吃猪肉、吃羊肉一样吃下去呢?说不定他们比吃猪肉、吃羊肉还香呢!”

    姜昙忽然站起来,离牢门远了些:“一家是这样,家家都是这样?”

    姜昙把手中的信件甩出去,如雪片一样落下来,犹如吴江那年前所未有的大雪。

    “几百封信件,全是检举宋府的罪过,数不胜数!”

    宋庸叹息,可惜,差一点就有机会勒死他了。

    宋庸说:“我没有错!宋家好时他们吃着我的米粮,叫我善人,不好时便写信污蔑我,置我于死地!他们何其忘恩负义!”

    姜昙用一副可怜的眼神看着他:“宋庸,你真是无可救药。”

    “我不需要救!”

    宋庸诱哄着:“阿昙,过来。”

    让我用手中藏着的铁链勒死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姜昙摇头看着他,走了。

    “姜昙!滚回来!滚回来见我!”

    “放开我,放开我!”

    陆青檐察觉到脸上痛意,睁眼醒了过来,他眉目阴沉盯着手下之人。

    婉儿缩回手:“是你先抓我的,我太疼了,才挠了你一记。”

    陆青檐重重喘着气,忽然大声喊道:“来人!”

    刘武立刻进来,静听吩咐。

    陆青檐说:“把汤慎的手指给我一根根地剁下来,送到丁银翠手中。若是不说,便半个时辰送一根手指过去。等手指剁完,若还不说,就剁他的手,胳膊和腿。”

    刘武应是,离去。

    婉儿被吓得瑟瑟发抖。

    等等,陆青檐扫过婉儿的脸,忽然顿住。

    他极轻地在她的头发上摸了摸:“我突然发现,你长得像我一个故人。听说行走江湖的人,一般都有很多绝技,比如画脸、易容。你会不会?”

    陆青檐容貌昳丽,脸上带笑时,称得上好看温和,见之如沐春风。

    婉儿几乎忘了方才他扭曲的模样,乖乖说实话:“我不会。”

    陆青檐笑容消失。

    婉儿又说:“但我爹会。”

    “那就叫你爹进来,我请他帮我易容,若是做成了,就放你们回家,好不好?”

    婉儿点点头。

    .

    姜昙百无聊赖地看着窗边风景。

    午时就托人给施茂林递了消息,到现在也不见人,他又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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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事缠身?

    门被呜咽一声打开,紫珠搀扶着双腿颤抖的施母进来。

    她哎呦哎呦地叫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时,还叫了一声。

    紫珠朝姜昙眨眨眼,做了个动作——

    老太太摔了一跤。

    不过看样子,伤的不是腿,伤处无伤大雅,在床上躺两三天就能好。

    这几日总算能消停了。

    姜昙问道:“夫人,饿不饿。我去让小二上菜,这回是大师傅做的菜,天香馆的菜色一绝,夫人可以尝尝。”

    施母连连摆手。

    就算是天香馆的菜她也吃不下了,什么都吃不下。

    好不容易爬到了庙里,喝了一碗香灰水,结果闹了肚子。

    施母在茅房里畅快了个干净,眼下脾胃虽空,肚子却不疼了,也不想吃饭。

    “饭还是要吃的,让小二上些清粥小菜,给夫人养养脾胃。”

    “听你的。”

    施母摆摆手。

    姜昙正推门出去,门外刚好有一人进来,正是焦急的施茂林。

    “娘!妙仪!”

    “我儿——”施母扯住臀上伤处,声音一顿,变得小了许多:“你可来了。”

    “娘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施茂林奇怪地往施母身后看,被施母按住脑袋:“没有,娘都好好的,就是去拜了拜菩萨。”

    两人絮絮叨叨了一会儿,终于在桌前坐下来。

    姜昙已让小二上好菜,将筷子递给施茂林,后者感激地凑近小声说:“辛苦妙仪了。”

    姜昙正要说无事,忽然鼻间闻到一股甜香。

    没来得及细想那是什么,施茂林已握住她的手,对施母说:“娘,既然你来了,事情就在这里定下吧。”

    施茂林郑重地跪下:“我要与妙仪成亲,就在冬日前。”

    施母来之前酝酿了一肚子的话,不久前上山还问了菩萨。

    最终只说:“我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娘听你的。”

    又对姜昙斥了几句:“你是运气好遇上我儿,原本有老道算出你俩是命中注定,有缘无分!可山上的菩萨说,你是个有福的,愿你将来能把这福气传给我施家儿孙,多生几个儿子。”

    这种时候,姜昙自然应是。

    定了姜昙为自家人,她的钱就是施家的钱,施母看着这一桌饭菜觉得肉疼。

    “定个日子,咱们一道回去,这天香馆的饭菜住处也忒贵了,成亲得花不少银子呢!”

    雅间内,陆青檐捏着笔,几下就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来。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照这个模样捏脸出来,眉眼不像的,就给我仔细地修!”

    说着,他将堆成小山的金银推到老汉面前。

    “是是。”

    老汉将吃饭的家伙什都掏出来。

    捏面人用的材料,走江湖画的油彩,还有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能用的全用上,杂七杂八地,俱都糊在婉儿的脸上。

    约莫半个时辰,脸已初见端倪。

    陆青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下人找来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衣服,给婉儿穿上去,还特意将女儿的特征隐去。

    隔着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风,陆青檐紧盯着后面的人裹胸,束腰,最后穿上了垫高身量的靴子。

    一模一样的身形。

    陆青檐屏住呼吸。

    屏风后的人紧张地扶了扶网巾,慢慢走了出来。

    死一样的寂静。

    “少爷。”

    “你叫什么名字?”

    婉儿想起了先前的交代,这贵公子是要排戏么?最终还是奇怪地答道:

    “学生姜昙。”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坐在远处的陆青檐豁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