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施茂林的那一刻,姜昙原本急促的心跳声渐渐平息。
她原本有很多话问他,可此刻竟一句都说不出口。
施茂林憔悴了许多,但气色尚可,身体无恙。
看来他这两日,过得还不错。
看到姜昙,施茂林立刻大步走过来,急切地想要拉姜昙的手,却被淡淡避开了。
“阿昙。”
姜昙只是说了一句:“走吧。”
二人乘坐陆家的马车回去,姜昙本不愿坐,陆青檐身边那个叫做邓显的书生追上来一直劝她,实在无法拒绝,姜昙只好坐上马车。
两人交谈时,施茂林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打转。
上了马车,一片寂静。
施茂林打量马车内部的装饰。
波斯地毯,苏州绸缎做的桌布,不知名的茶叶……可是能放在如此奢华的马车中,怎么会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马车与外面路边可以租的马车大不一样,处处都彰显着世家大族的低调讲究。不像是给随便给客人乘坐的马车,倒像是陆家哪位主子的车驾。
施茂林靠坐过来:“你与伯安方才说的什么,也不说给我听听?”
说这话时,施茂林语气含笑。
而姜昙只淡然看了他一眼。
打量他下巴的胡茬,额角凌乱的头发,故作轻松的笑容,以及越来越僵硬的嘴角。
从前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有什么疑惑之处也会立刻问出,因此两人有时话不投机,却从无疙瘩。
可如今他也学会拐弯抹角了。
“我们回去说。”
姜昙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休息,在马车中嗅到了一阵淡淡的杜衡香。
她实在欠长公子太多。
到了客栈,那些讨债之人竟都不在。
紫珠见姜昙安然而归,开心地迎上来,本想说些什么,看到施茂林从身后出现,生生忍住了。
施母听到施茂林的动静,哭着从楼上下来,到了近前,边哭边捶打儿子。
施茂林一边安慰,一边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姜昙,欲言又止。
姜昙浑然不在意:“等你们母子说完话,再来说我们的事也不迟。”
说完,她兀自上楼去了。
背后施茂林不知跟施母说了什么,施母连声追问道:“真的?!”
得到肯定答复后,施母激动地又笑又叫:“列祖列宗保佑,我儿终于——”
姜昙将房门关上,那声音再听不见了。
窗外天色渐白,这一夜频起波折,总算平静了下来。
“门口守着的那些债主,原本见姑娘被带走,怎么也不肯安生。后来是一位自称是施公子朋友的人,将银两统统付清,他们才离去。”
紫珠小心地问她:“姑娘,施公子欠的债已经还清了。方才我自楼下上来,施夫人说她儿子中了武举人,看着不像假的。你……还跟他回泰兴吗?”
姜昙沉默良久:“你去请他进来,我有话与他说。”
.
德庆七年十二月末,吴江知县刘仲青奉命代行监斩之责,处置囚犯宋庸。
德庆八年,正月初。
刘仲青于醉酒后,溺毙于吴江。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姜昙披麻戴孝。
刘仲青死后的第五日,盐城姜家的人寻到了吴江。
来接她的是紫珠,还有伺候过娘亲多年的一位施嬷嬷。驾车的是施嬷嬷的侄儿,年方十七岁的施茂林。
姜昙不肯走。
刘仲青没有亲族,早在上任后就变卖了私宅,连灵堂都只能设在县衙。她是唯一的亲人,要为刘仲青守灵。
哪知施嬷嬷见了鬼一样看着她:“小姐,夫人没有兄弟,只有两三个庶出的姊妹,你哪来的舅舅?别不是被骗了吧!”
不可能!刘仲青怎么可能骗她?
她什么都没有失去,反而得到了不少,他分明是她最后的亲人!
姜昙怎么也不信。
最后她被杨修文劝回盐城,回去后大病了一场,终日神色恍惚。
病中她想明白了一件事,或许刘仲青根本没有姓姜的侄儿,只是怜她一人离家孤苦无依。身为吴江的父母官,收留一个举目无亲的少年,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如同他死后来祭奠他的那些陌生面孔一样,刘仲青惯爱做好事不留名。
姜昙反复摩挲着腕上的疤痕,施茂林送的那只天青色镯子随着她的动作,颤颤晃动。
“阿昙,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中了武举人——”
施茂林喜气洋洋推门进来,看到满地打开的箱子和行李,神色一怔。
随即想到什么,恍然大悟:“紫珠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一定偷听到我和娘说话,提前告诉你了。阿昙高不高兴?我如愿做了武举人,不枉在扬州打拼这么多年,这下我们可以回乡成亲了!成亲之后,也不留住在泰兴,那地方好是好,就是小了点,来来往往都是没有见识的人。我们可以回到扬州住下,或者去京城……”
他兴致勃勃地畅想着两人的未来,突然发现四下里如此静默,只有他一人的说话声。
姜昙始终一言未发,神色淡淡。
施茂林脸上的喜色逐渐散去。
从陆家出来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是这个模样。
“阿昙,你怎么了?”
姜昙仿若才回过神来,拿起手边的册子递给他。
他方才说了那么多,她竟一句都没听进去。
施茂林心中滋味难言,接过册子掀开,里面写的是:“……珍珠……二十两,……三百两……”
他识字不多,却知道封页上写的两个字:账本。
这就是他娘一直撺掇他,旁敲侧击问姜昙要的东西。
施茂林不好意思问,也觉得这本就是姜昙自己的东西,他不该插手。可因为施母苦苦相逼,施茂林夹在两人之间,很是为难。
如今姜昙主动交出来,施茂林心中却无热意,反倒一片冰凉。
“这是什么?”
“首饰、布匹……我的嫁妆。”
姜昙一扯唇角,面上却无笑意:“我们自小在一处,你知道的,我家并不富硕。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不到三千两,这些年我因私事动用了近一千两,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她将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放于首饰盒中,一道推过去。
“把这些交给赌坊吧。”
她果然还是知道了。
施茂林面色一僵,想起不久前收到的消息,强自笑说:“我欠的债,不是有友人替我还清了吗,哪里就要动用你的嫁妆?何况又不是还不起,等我正式做上武举人,自有员外老爷给我送钱来。”
说到此处,他低头对她笑了笑:“到时候求我办事之人就跟河里的鱼一样,想要多少银子,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施茂林想,姜昙该跟他一起笑的,可她没有。
“你想说的,许是过江之鲫。”
姜昙沉静地看着他,眼中分明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让施茂林想到了贡院里出来志得意满的书生。
春风得意,纵马看花。
施茂林一身汗臭在码头扛货,对上他们不经意撇过来的眼神,看到了浓浓的嫌弃。
姜昙说:“依照大昭律法,贪污受贿供奉于官府者,依受贿金银数额定罪,重则抄家流放。”
施茂林脑中残存的理智荡然无存,他想起自陆府离去前殷殷嘱咐的邓显,以及神情寡淡的姜昙。
“说到底,你就是被扬州的富贵繁华迷了眼,区区武举人怎么能入你的眼!不过你心里想的美,人家倒未必理你,面上对你笑,背地里指不定对你吐唾沫!”
姜昙也想到了,难怪那时她回头,看到施茂林的神色如此奇怪。
“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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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那时候,你心里想的竟是这些。”姜昙眼眶渐热:“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你心中竟是这么看我的?”
纵然姜昙这几日想了许多,纵然她就打算分开,此时也不由伤心。
先前努力维持的平静,终究在此刻被打破。
“那我该怎么看你!”
施茂林脸色涨红,神情前所未有地可怖:“你一个未嫁的女儿家,在陆家过了夜,将至天明时才出来!若不是我去接你,你恐怕都不舍得回了吧?瞧瞧邓显哈巴狗的样子,平日多瞧不起人,我和陆庸是兄弟,而他只是个奴才,我就是他的半个爷,他竟敢那么看我!”
他虽是一个大老粗,可并不代表他是个傻子!此人虽然一副笑脸,可陆青檐不在的时候,邓显的态度敷衍,和那些贡院的书生一模一样!
他最讨厌的就是书生!
施茂林的手掌拍得桌面砰砰响:“那条哈巴狗整天眼睛长在脑袋上,可是见了你,却跟见了肉骨头一样前后打转,任你冷脸也不气,比对他主子还恭敬……”
争吵声和拍桌子的声音太大,紫珠想要进来,却发现门被锁住了。
“姑娘?姑娘!”紫珠焦急地在外面拍门。
拍门声更加激起施茂林的怒意,他搬起桌子将门一挡,紫珠连门也推不动了。
施茂林如今看起来十分可怕,让姜昙想起来姜清源。
年纪尚小时,姜清源醉酒后在家里砸东西,姜昙在娘亲的怀中瑟瑟发抖,彻夜难眠。
故而她讨厌男人喝酒。
一旦喝酒,他就会变成没有理智的野兽,只知施暴。
她那些小伎俩,在他面前会统统失去作用。
因为与这种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他们已不是人了。
姜昙垂眼啜泣,再抬头时,泪如雨下:“大木头,你吓到我了。”
施茂林心弦猛地一颤。
大木头,是小时候姜昙给他取的名字,他们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记忆。
理智回归,施茂林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阿昙,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
姜昙抬起泪眼看他:“我还记得十七岁时你哄我出去踏青,我那时态度恶劣对你,叫你滚,你却怎么都不生气,一直笑眯眯地哄我……可你如今,竟这样对我。”
“我错了,阿昙你不要伤心!”
施茂林又变回了那个忠厚老实的施茂林,握着姜昙的手用力掌掴自己。
姜昙温声说:“我们分开吧。”
施茂林急切地拥着她:“阿昙我们说好要成亲的,难道只为一点口角,就要闹成这个样子吗?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下次我定不会这样了!”
姜昙任由他抱着,待他冷静下来,在他耳边说:“我见到那个姑娘了。”
施茂林浑身一震。
姜昙反手抱住他:“我知道,茂林是个好丈夫,可是我们若是在一起,那个姑娘该怎么办?她是叫做红柳吗?真是个好名字,她用的胭脂真好闻,和你送我的那盒是同一个味道。从我住在陆府开始,她就陪着你,这么多日的感情,茂林舍得离开她吗?”
施茂林的手松了松。
“我去陆家是因为赌坊的人找上了门,牵扯到陆府,他们找不到你,才把我抓过去,那可是近万两的银子……”
施茂林脸色惨白。
“这些东西留给你,把这些送到赌坊,剩下钱的他们应该不会追究。”
姜昙摸了摸他的脸:“我愿成全你们。”
说罢,留下施茂林一人在屋子里。
门外是一直偷听到只言片语的紫珠,面色小心,不敢说话。
姜昙擦干眼下的药粉,然而手背一热,又有眼泪流下来。
这次大概不是因为药粉才哭。
刘仲青死了,施茂林让人失望。这么多年,她到底还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