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伯声音已趋于平稳,只有通红的眼眶仍在诉说着无尽悲伤。他似乎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双目空洞。
屋内没人催他,静静等着这位老人家将他所遭遇之事徐徐道来。
“三个月前,数十名黑衣人夜袭墨丹山。族长——也就是城主,不敌,族人全数被擒,关押至城主府地牢。”
“他们每天都会带走一两个族人。地牢内充斥着血腥味,还有惨叫声。被带走的人,也从未回来过。”
“族长内府尽碎,无法再动用灵力,便在地牢内欲给阿影上最后一课。他凭借着记忆,用石子在地上画着砚州城。”
“剩余族人陪着,一点点补齐这幅新的砚州城。一直画啊画,那些人来了,就用稻草遮盖住。那幅花了好几代先辈心血所创的砚州城,竟给画了个大致。”
“直到一月前,牢里只剩下六人,那些人突然要将剩余所有人一起带走。我们不愿,准备拼死反抗。就在这时,意外发现那幅新砚州城,竟成真了。”
“族长让我带着阿影躲进画中,可入画后,始终没人跟着进来。阿影忽然大病一场,醒来便将所有事情忘了。而城里,也成了如今你们所见到的模样。”
没有人能体会在那些只言片语中,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短短两月间,全族只余下两人。
人明明无法感同身受,现下却像是心中被巨石所压,喘不上气,难受至极。
“江伯可知,那些人为何要这样做?”白洛川久久未能平复心情,他没想到如今竟有如此残暴之人。
“不知,他们从未提过。我们一族,百年来安于一隅,一心只有绘画。也是在先辈创造出砚州城后,才和外界有了交流。”
宋期声:“所以那《古异集》上所说的神话故事……”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罢了。”江伯叹了一口气,“真神陨落,神族仍在。我们丹迹一族,便是在那上古大战后,隐于人界。”
“这修仙界,竟真的有神族。”叶盏萤小声喃喃道。
白洛川似乎有事想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迟迟未开口。
“我不知你们为何会进入这画中画,如今这新的砚州城,在最初所作之时,便没有画任何进出口。只有我们一族,凭着血脉,才得以进出。”江伯继续道,“莫不是地牢内的画,出了问题……”
“那为何你二人现下却在墨丹山上,而不是在城内?这墨丹山,似乎不在画中。”渡苍问道。
“你们也瞧见了,这砚州城因是临时所作,自是比不上鼎盛时期几代人所画那幅。阿影待了一月,便觉得无聊,想出城。但城里……族长应是在最后多添了几笔,城内各处都是不适宜出城的消息。她也就是嚷嚷几句,转头便不再提。或许是太久未见族长,她便想回山上住。我实在不忍,偷偷跑回山上,确认无人后,就带着她到山上住几天。”
江弄影正好从院外进来,手里拿着一泥土团,“江伯你看,阿牛会捏兔子。”
江伯低头看着眼前肆意笑着的小女孩,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真厉害,阿影出去玩吧,江伯和哥哥姐姐们有事要聊。”
江弄影“哦”了一声,放下泥土兔子,又跑到院内。
“阿牛?”宋期声看着正和江弄影玩闹的机关小人,一时无语。
“我出去走走,你们接着聊。”栖迟站起身,没理会身后几人,径直走出院落。
她在山里瞎逛着,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满目赤红中,看清这漫山翠绿,鼻尖也再次萦绕着草木香。
或许再晚点出来,她就又要陷入那个幻象之中了。
不知走到何处,周围全是那一种松树,清香更甚。
丛林环绕间,有一明显比其余树巨大许多的松树出现眼前。栖迟靠近,抬手摸着树干。
整个人平静许多,混乱如麻的思绪被一点点抚平。
她靠着树干,坐在树底,缓缓闭上双眼。
栖迟感觉自己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甚至还做了正常的梦。
她梦到刚上重山,渡苍给她桃花糕时的情形。
虽说跟着师尊去了重山,但仍旧没有一点活着的欲望,不搭理任何人,每日如同行尸走肉般度过。那时候的渡苍,拿着桃花糕,一次次问她吃不吃糕。
睁开眼时,天色渐黑,身上盖着一披风,身旁也多了一人。
栖迟偏头,便与渡苍目光相对,“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很香,就想着让你多睡会。”渡苍在屋内时,便注意到栖迟的异样。见她想自己待着,便也任由她。一直到将事情弄明白,才来寻她。
“江伯那边,怎么样了?”
“白师兄他们正在劝说江伯带着江弄影去雾外山。”
栖迟伸了个懒腰,在对方知道有两人逃脱的情况下,去寻求大宗门庇护,也是一个选择。
“还说了什么吗?”栖迟问。
“关于我受伤一事,江伯也说了。因是在画中,画中人的修为源自自身。那人最初是与秋寒缠斗,修为便是金丹。对象一旦变成我,也随之变成化神。”
“不管怎样,你都是受伤了,还是重伤,差点人就没了那种。”栖迟不满道。
“以后一定不会再让你担心了。”渡苍再次保证。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渡苍重复。
两人并肩坐着,周围还有鸟雀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你说,江城主这样做,值得吗?他明明也能躲进画里。”栖迟双手抱膝,头埋进膝盖里,声音有些低。
江明叙在最后一刻,还有能力去改画,让如今砚州城所有人都劝说江弄影不要出城。那进入画中,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不知道在那最后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法体会江城主当时的心情。可他一定是做了他当时认为最正确的选择。”渡苍正视前方,正巧看到树上鸟窝中,成鸟正在给幼鸟喂食,“他既选择了在最后一刻抹了女儿的记忆,给女儿造出这一方安全之地,那对他而言,便是值得。”
“可他这样,就活不了了。”
“但他希望好好活着的江弄影,如今正快乐地在院子里玩耍。或许这对于他来说,才是更重要的。”
“他是一位好父亲。”
两人回到院落时,江伯已同意去雾外山。
他明白躲在画中只是权宜之计,从新的砚州城内处处破绽来看,族长也并不打算让江弄影一直活在画里。只是等着她成长,看出一切后,让她自己选择罢了。与其继续躲在画中,不如赌一把,赌这几人能保护好江弄影。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有族长所赠的墨丹砚。
至于江弄影,只需告诉她要出城,她便兴高采烈地去收拾东西了。
几人带着江伯和江弄影,下了山,在客栈接到小白后,再去城内找到流述与秋寒一行人。简单陈述后,就在江伯的带领下,出了砚州城。
刚一出城,白洛川几人的弟子令牌纷纷亮起,均是雾外山来信。
“悬清长老,已在砚州城。”白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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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弟子令牌上的消息,略微一惊。但转念一想,他们几人进入封闭的新砚州城后,也失去联络。雾外山会派长老前来,也实属正常。
“连钰也来了。”叶盏萤补充道。
“这可真是大阵仗。”宋期声继续摇晃着那把折扇。
栖迟将渡苍拉到一旁,附耳道:“我们先不回去,去把你的毒给解了。”
“我没事,这些都是小事。”
“不行。”栖迟瞪着他,指着正在和江弄影玩闹的小白,“待会我就让小白咬你。”
渡苍闷笑,低低应了声“好”。
一队身着雾外山白色绣金道袍的人很快赶来,为首之人正是雾外山七位长老之一的悬清长老,还有山主亲传三徒弟连钰。
“这三日究竟发生何事,为何执法堂命石上看不到你们几个踪迹?”悬清上来就抓着白洛川连连问道。
白洛川看了一眼江弄影位置,确保她听不到后,长话短说,将这几日之事简单概括。
“竟有如此穷凶极恶之人!”悬清听闻那群黑衣人所作所为,心下大怒。随即对着江伯,郑重道:“您放心,我雾外山绝对会查清此事!”
“江伯他们的身份,是否要公之于众?”栖迟和渡苍约定好接下来的行程,便走过来。
“这……”悬清给不出答案,“这还需要回山里,同山主和其余长老商议。”
自上古大战,划分人界、仙界后,人界一直以为神族都在仙界之上。
历经百年,上古神族现世,也不知是好是坏。
栖迟也没指望现在就得到一个确切答案,她只是将问题点出而已。
“虽然夜色已晚,但避免意外,我们现下就赶回雾外山,还望老伯多多宽容。”悬清道,手上动作也没停下,连忙传信回山里。
“无妨无妨。”江伯也明白哪里更安全。
这边正准备马上赶回雾外山,那边栖迟正在和白洛川几人交谈。
“我与渡苍,打算去趟百药谷,就不和师兄师姐一起回去了。”
“我和你们一起去。”话音刚落,宋期声连忙表示同行。
“我也去。”叶盏萤开口,“渡苍师弟身上的毒,我有些好奇。”
一直听闻叶盏萤为人认真,修行一事上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如今看来,确实有几分真。
白洛川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就被抛下,念及这几日心里之事,也跟着开口道:“我也去。”
几人都看向白洛川。
宋期声停下摇晃折扇,一脸诧异,“白师兄你不回去准备宗门交流大会吗?”
这完全不符合白洛川尽职尽责首徒大师兄的身份。
“待会我与连钰师妹交代一下便好,大体上都准备好了。”
“也好,悬清师伯那边,就麻烦白师兄去说了。”人多人少,栖迟都无所谓。
白洛川点头,便回去找悬清与连钰。
栖迟环顾一周,找到江弄影所在,对宋期声道:“你将机关小人让她带着。”
宋期声看向她,“为何?”
“只有她一个小孩,怪可怜的,让阿牛陪她玩。”栖迟笑道。
宋期声有些无奈,从储物袋中拿出机关小人,走去找江弄影。
看到江弄影收下机关小人,栖迟才收回目光。
瞥见渡苍似乎一直在看自己,栖迟付之一笑,并不做多余解释。
幸好宋期声没多问,也没拒绝。
她可没办法在这么多人面前直言,雾外山有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