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五十五章
    嘉定十一年卫吐于乌海大战,卫廷胜,顾林生加封正二品辅国大将军。

    乌海之战大胜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恰逢吏部尚书回乡丁忧,中书令裴翊有意调顾林生入吏部,让他留京做个要职,也能间接打消顾林生功高或引君疑臣心的可能,更能让皇后心稳。当然,由他举荐顾林生回京,这对他和郑得将来在朝也更便宜。

    国朝每年十月,会有冬集,五品以下官员转迁尚且要参加吏部和兵部的铨选,三省六部高阶官员的人事任免更不是随口说说那样简单。顾林生以军功入吏部并不会引非议,便是入省也可。

    然而此次裴翊提议给顾林生调职,傅祯似是更顾及边关军事,思虑良久,迟迟不肯点头,亦不言不可,直至顾林生回京受赏依然没有定论。偏是他要离京了,御史台却先递了弹劾他的奏章。

    大卫自开国以来,几位君王皆开设言路,以防蔽听,既不至做一个闭目塞听主,也练就了一身忍骂的本事。

    此次两御史所奏,事关战事,又涉国丈,傅祯听罢也和裴翊一样,恼恨于口出狂言之人,对裴翊所提罢免两御史并无异议。

    不过,中书省很快被诸臣弹劾顾林生的奏章给淹了。

    傅祯大怒,敕令大理寺严加勘查。

    因此次乌海之战大胜,刑部负责了此次献俘事宜,大理寺审问吐蕃俘虏时,顾林生只能被迫留在京中配合调查,虽依旧有人前来拜访,他却直接闭门谢客。不过,傅祯曾让中官送过一些宫中饮食,以示对其宠渥。

    含凉殿内,媛媛听说了父亲的事,焦躁不安。

    她曾去过凉州姑臧,也曾到过父亲帐下,知道父亲尚且担忧调兵速度禁止在军营之中玩樗蒲,又如何能做出勾结吐蕃赚取军功的事。

    别人或许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心思,可父亲曾在先帝年间奉命北伐契丹,在桑干河三战三捷,震动漠北,其后又在青海湖会战中大破吐蕃主力,斩杀吐蕃两位王子,再后来升任凉州大都督,也是屡获军功,又怎会做出勾结吐蕃之举,只怕吐蕃恨他还来不及,想来也不会给他虚与委蛇的机会。

    这无疑是奸佞小人蓄意构陷。

    季符入殿后,媛媛立刻就问:“如何?”

    “回殿下,大理寺尚在勘查吐蕃俘虏,听说眼下上无实证。中书令依然在应对群臣的奏章,却是不巧中了暑气,今日干脆告了一日假。国舅……也因头痛目眩告假了,现如今省里就只有文相公和尚书省的两位仆射在。”

    不说郑国舅平日里常让柳氏来来解她,单是一个将领不能及时返回边关,恐于军事无利,是以宰相绝不会不闻不问。

    可他们这样子,似是全都躲起来了。

    中书令既能提议给父亲调职,此时生出这一遭麻烦,又严厉斥责了最初弹劾父亲的御史,想来他和国舅的“躲”并非只是为了此事撇干净。

    因而,媛媛心里虽急,终是没有去紫宸殿见傅祯。

    从前她跟他置气,便是气急了给他甩脸,他也没说什么,正是在给她这个不得已娶进宫的皇后面子。如今父亲含冤留京,她再不管不顾发泄情绪,那便是傻,而这样的大事也不是她去他面前哭一场能解决的了的。

    一个板上钉钉的万年县令犯下大逆不道的重罪尚且能让他主动圈出来赦免,她的父亲劳苦功高却依旧被留在京中配合调查,这无疑说明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不高。

    即便他给父亲送了吃食,可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虽得胜仗,但边关军务不容放松,他留了一个才得胜还京的将军在京,再不表示信赖,只怕往后其余军将不敢奉旨回京了。

    她明白分寸,只得在这个时候小心行事,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虽是这样想着,终是免不了心急火燎。只是,她又想起从前阿婆和她说的话:

    ——“殿下既已入皇室,往后顾家若是有喜,殿下能锦上添花便是顾家荣宠。若是顾家逢难,殿下也需先顾及自身,等闲莫要施以援手。”

    ——“顾家一门荣耀,至殿下成为皇后便是登顶。往后的日子,谁能保证一路平顺?可是只有殿下安然,顾家才是国戚,一切事宜方能便宜。”

    思及这些,媛媛心痛无比。

    入皇室并非她愿。这几年过得不舒心,自从前不久见到父亲,她很是后悔没听父亲的话,如果当初留在凉州嫁个军将,便是夫君战死沙场让她守寡,也好过在宫里过这种磨人的日子!

    可是她已经没了后悔的机会。她只能硬撑着精神等待大理寺的结果。

    大理寺卿却是头疼至极,因着刑部献俘后,大卫皇帝赐了这些人汉人衣冠,赏了房屋田宅。虽说是审问,终究不能像平常提调犯人那样粗鲁。

    大理寺和鸿胪寺的典客署借了四个译语人,十来日皆是听到叽里呱啦的话,始终没得出什么有用消息。

    没得出任何东西来似乎才是正常。顾家的军功并未染瑕。

    而此前被罢免的两御史也被拎到大理寺寻问了一番,与一众弹劾顾林生的官员一样,尽说是风闻,至于是何人指使,皆说无人指使。

    好像一场闹剧。

    按说该立刻结案,偏是傅祯又给大理寺卿下了一道口敕,务必仔仔细细把事情原委查清楚。于是,大理寺卿又惴惴不安地没敢结案,依然在审。

    大理寺继续审,顾林生就得继续留京。

    长安城的夏一向热得很,常有君臣一同去骊山行宫避暑近百日才返回宫城的旧例,傅祯幼时随先帝也曾去过骊山,只是后来他登基之初,朝事一向不如意,太皇太后又身体欠安,便就没有离开过长安城。如今他也懒得去,只是用冰用得多。

    富贵之家皆在冬季贮冰,以备来年夏日所需。

    裴宅里正有仆从搬着冰往里送。

    裴翊人老了,却贪那一味酥山和饮子,之后摇着蒲扇看郑得送来的信。

    郑得没给他留面子,直抒胸臆埋怨他老糊涂了。小皇帝从前被太皇太后压得过久,长大了又嫌他们这两个老不死的碍事了。裴翊又不是没意识到这点,偏是上赶着去触他霉头,是不是还要像从前先帝就给他的那两个辅臣一样,动用封驳权公然封他的圣旨?

    眼看着他借整顿京防一事,逼着兵部尚书从十二卫中抽调禁军扩充羽林军,从最初的两千羽林军增到八千,就要赶上十二卫的兵力。单是一个长安城就有两万亲卫攥在他手里,裴翊和郑国舅这种非权臣而仅仅是重臣的相公根本制约不了他的皇权。

    然而裴翊为了稳定朝中地位,不跟郑得商量一句,居然借着吏部尚书丁忧之机提议调顾林生为新的吏部尚书。

    国朝常有出将入相之旧例,难保小皇帝不去想裴翊是要让顾林生入省。

    那有着中书门下平章事身份的文融就是今上的一条实心走狗,才平息了立傅昊昀为储的风波,转头他又摸准圣意给他们一击。

    顾林生如期离京已是天大幸事,这下好了,凉州大都督府的军务因一场勾结吐蕃的风闻被紧急交割,现如今顾林生就挂着一个辅国大将军的衔,没下狱都是皇恩浩荡了。

    裴翊倒好,自己躲在宅中得清静,他要和今上耗,郑得却等不起了。

    凉州大都督的实职既已不在顾林生手中,那里的军务也不可能只有大都督府的长史料理,宜应尽快择定新的军将理事,以免边关不稳。

    不是催大理寺卿尽快查明真相还顾林生清白重回凉州,而是郑得只能劝裴翊别再缩在家里,而是选新的军将接任凉州大都督,以消圣怒。

    裴翊灌了一碗饮子,觉着嘉定十一年的夏不热了。

    中书令和门下侍中的身子都好了。在紫宸殿里给皇帝陈述了一番凉州军务的重要性,又说让凉州大都督府的长史升任凉州大都督,如此,不致临时调将不熟悉凉州军务,也能让顾林生安心在京中解除有负圣恩的嫌疑。

    傅祯听罢,却说:“辅国大将军乃我大卫名将,如今是得胜还朝,便是有疑,却无结论,卿却让朕在这个时候更替大都督,岂非让人说朕容不下功高之臣。”

    裴翊叉着手回:“陛下英明决断,只为凉州稳定,百姓安康,他们定会感念陛下隆恩,又怎会生怨怼之语。”

    文融立刻追了一句:“此乃陛下英明决断。”他已经得罪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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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自然想薅光皇后的拥趸。

    傅祯扫了一眼同样叉着手的文融,却还是没有点头:“他是朕的泰岳,真这么做,皇后会伤心的。”

    文融的眼神就压了下去。不用他去想,迟早有一日,他也会被皇帝玩死。但总比现下就被同僚玩死要好。

    这时郑得道:“皇后殿下乃太皇太后盛赞之人,自然也能理解陛下一片苦心。”

    傅祯又一次停顿,良久方为难地道:“若是皇后跟朕闹,舅舅可得帮朕劝几句。”

    郑得只能应:“臣遵旨。”

    傅祯又说:“几位相公思虑周全,朕无异议,拟旨吧!”

    敕旨传至凉州后,大都督府的属官不免震惊,又要为顾林生的冤情欲进京面圣者,却全都被秦通劝了回去,事已至此,诸公还是消消火,好好为君分忧吧。

    除此之外,秦通又至沙州给顾恒下了一道敕旨,封其为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这本就是个武散官的职,而顾恒早已不将兵,除了面上好些,并无实际意义,唯一能安慰到顾恒的是,他从这倒敕旨里悟出了父亲无碍。

    果然,秦通回京复旨后,大理寺卿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结了案,卷宗呈至御案上,傅祯发了一通火,说他宠信顾家,宵小之徒便生嫉妒之心,简直不配束带立身于朝堂之上。

    于是,中书省收到的所有弹劾顾林生的署名官员,不分官阶高低,全都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顾林生这一趟回京,竟是要长留在京中了。

    从前媛媛见过军营中的辛苦和父亲的伤疤,自然就希望父亲可以留在京中任职,也不至于骨肉分离长久不得见。

    可如今她在宫里日子过得不顺心,便体会到了家族的重要,更意识到了君心难测,君恩,不过如此。

    好在能宽心的一点是,父亲安和,也满足了他早年能奉母的心愿。

    她喜忧杂乱之际,杜尚宫来报,说拾翠殿宣了李司医过去,想是皇甫昭容要生了。

    媛媛不像上次淑妃产子那样好奇、期待和担心,只管说:“尚宫去看看吧,她那里缺什么,都给她预备全了。”

    盛夏蝉鸣中,拾翠殿在许多次压抑的痛苦声后,终于迎来一声婴啼。二十一岁的帝王,有贤妻美妾,得儿女双全。

    儿肖母,女肖父,宫人说公主模样更像傅祯,长大后应当是个美人。傅祯见过之后,很是高兴,赏赐了皇甫昭容许多东西。

    盖因头胎并非皇子,皇甫昭容的精气神并不高,月子做得也不大顺心,更让她不顺心的是,宫里才给公主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满月礼,没两日,公主便突发了高热。

    三日后依旧不见好转,反而出现了惊厥。

    傅祯和媛媛都去看了,三妃闻讯后也赶了过去,实在可惜,皇甫昭容辛苦怀胎数月产下的公主,尚无一名字,便因病薨了。

    皇甫昭容为此痛哭不止。媛媛看傅祯关怀的样子,竟已麻木地没有了任何反应。

    不过,她却在听说圣人口敕命群臣奉慰殿门外时,抬眼看着摆弄鲁班锁的鹦奴,却又别开了眼睛。

    她自己就是那个不平的人,何故还要为别人感到不平?

    为了宽慰皇甫慧姳,傅祯改封其为昭仪。

    她还不知足,哭得伤心欲绝,甚至胡言乱语,说有人害她的孩子,一定要让傅祯给她做主。

    傅祯本就心烦,又逢她如此胡闹,为了耳根清净,干脆不再登拾翠殿的门。

    皇甫昭仪伤心至极,又恐圣宠不再,只能尽力调整心绪,以期重获恩宠。

    炎炎夏日过后,她终于好些了。

    媛媛却不好了。

    只因前朝又出大事,有人以“欲奉皇子”四字举告裴翊和郑得生不臣之心。

    傅祯看罢后,御案上的文具便哗啦啦落了地。于宦海之中奔涌多年的中书令和门下侍中因此下狱。

    媛媛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和鹦奴坐在廊下看天上的云。初秋的天最好,很是凉爽,不过今日的云却多,且变换极快,一会像小兔,一会像狼狗,一会又像……天骤然暗下来,云团迅速堆积,一场急雨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