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到草原大夏国几千里,随行队伍带着十里红妆,声势赫赫地往茫茫塞外处走。
沈怜枝在宫中再不受宠,到底也是皇子,身子很是金贵。这一路风雪无阻,怜枝可谓吃尽小苦,吃不下睡不好,已记不清吐了几回,人也瘦了一大圈。
约摸半月后,怜枝一行人走走停停地到了雁门关,此关隘居于大周与夏国的临界处,地处要塞,周遭群山巍峨,连绵起伏,很是雄伟壮观。
如今入了冬,下了雪,染得白茫茫一片,更是显得苍凉庄重。
小安子跳下马,掀开婚轿的帘子——一身红衣的沈怜枝睡在里头,他已偷偷地将喜帕摘掉了,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
只是哪怕睡熟了,眉头也紧拧着,怜枝菲薄的嘴唇轻微地翕合着,好像在说梦话。小安子将耳朵凑过去听了听,悄悄地听了半晌,才听清沈怜枝在嘀咕什么。
“表哥……表哥……”
主仆连心,小安子听了,不知想到什么,也是眼眶泛酸,他揉了揉眼,又将怜枝推醒了:“殿下,殿下。”
“……嗯?”沈怜枝做梦做得好好的,骤然被推醒,整个人还迷糊着,半睁着眼睛往小安子脸上看,“怎么?”
“咱们到雁门关了。”
出了雁门关,要不了多久便能到草原上了。
沈怜枝揭了帘子将脑袋往外探,瞄了两眼,便灰溜溜地钻了回来。
主仆相对无言,一个唉声一个叹气,都晓得到了大夏国,日子会比在皇宫中还难过。
小安子哭丧着脸道:“也不知那大夏单于是个怎样的人,殿下,奴才听人说,草原上的那帮蛮子都是野兽变的,青面獠牙,可怕极了。”
怜枝也没见过夏人,只在儿时宫宴上遥远地瞧见过一个大夏使臣的背影。
那使者身材魁梧,背上披一件狼皮披风,且那狼头,还死不瞑目地搭在他肩头,当初可是把沈怜枝吓得不轻。
自那之后,怜枝便先入为主地将夏人与妖魔鬼怪归为一等,小安子现在再提起来,又叫他记起那只阴森恐怖的狼头,当下浑身一个激灵。
难道他的余生都要和这样的人所度过么?沈怜枝愈发意识到自己再无转圜的余地,心中突升一股绝望。
“……”他转向小安子,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惧与不甘,“小安子……”
小安子从小就跟着他,沈怜枝一个眼神他就晓得自家殿下在想什么,此时自然也品咂出了怜枝藏着掖着的话,登时双目圆瞪:“殿下……”
“您是想逃婚?!”
沈怜枝大惊:“你干什么!你小点声!”
说罢,又惴惴不安道:“那么你意下如何呢?”
“殿下,您也真是的。”小安子道,“您早不说晚不说,都到大夏境内了才闹这样一出……”
沈怜枝摩挲着自己左腕上的白玉镯子,不耐道:“别说废话了……”
小安子给他打了一剂猛药:“万一咱们逃跑时,正好遇着大夏来接亲的人可怎么办?”
“大不了就是个死。”沈怜枝破罐子破摔,“比起待在这儿,还是一死了之来得舒坦。”
小安子被他说动了,悄悄地下了轿。等天黑了,站哨的护卫也睡熟了,小安子才再轻手轻脚地爬上了轿,“殿下……”
沈怜枝压根没睡,扔了喜帕,又暴力地撕了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轿子,主仆两个鬼鬼祟祟地往相反的方向跑,两条腿前后摆得飞快,片刻不敢停歇。
怜枝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草原上漆黑一片,两脚踩进雪里,凉津津的。沈怜枝耳朵动了动,忽然抓住了小安子的手臂,惊恐道:“你有没有听着什么?”
“殿下,您别闹了,快跑吧……”小安子话说了一半,又忽然一顿,他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头与怜枝四目对视,二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惧。
令人胆寒的狼嚎声撕破了静谧昏黑的荒野,主仆俩皆是寒毛直竖,沈怜枝鼓起勇气转过头——却见无数双闪着绿光的凶恶的眼睛。
狼群。
那一匹匹恶狼弓着身子,缓慢地分散开来,那是狼群攻击的前兆。沈怜枝吓得牙齿发颤通体冰冷,小安子更加没用,两条腿已经吓软了。
“跑……”怜枝咽了口口水,又深吸一口气,他猛然一拽小安子的衣袖,“跑!”
猎物一动,那群狼便伺机而动,沈怜枝拽着小安子,奋力地向前跑,鞋履都蹬掉了,白雪裹着赤足,怜枝娇嫩的足底踩在粗粝冰冷的地面上,刮得他生疼。
他用尽全力,却还是抵不过这群草原狼,怜枝不知踩着哪里,脚底一阵刺骨的痛,他微一蹙眉,而后便被身后一股猛烈的力道扑倒!
左肩处顿然一痛,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蔓延开来,狼群嗅到血味,更加贪婪,扑在沈怜枝身上的那匹狼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往怜枝脖颈上咬——
“啊!”怜枝下意识地抬手一挡,只是手腕上并没有传来皮肉被獠牙刺穿的剧痛,而是一种硌楞的闷痛。
怜枝听着一阵清脆的响,于是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便肝胆俱裂——是镯子。
狼啃到了表哥送他的镯子上,那白玉镯碎成几截,尽数掉进了狼那张腥臭的血口中,再不复从前的光华璀璨。
“啊……啊!!!”怜枝眼睁睁地看着那头狼将玉石咽了下去,心尖好像被硬生生地剜走了一块,他好像感觉不到身上的痛了。
那一刻,沈怜枝似乎连死都不怕了。
他也不跑,愣在原地,怜枝闭上眼睛,颇有一种看开了的、慷慨赴死的气节。
可就在这时!怜枝头顶忽传来一阵高亢悠长的鹰叫声。
而后他脑侧一痛,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转过头。
头上本就歪斜的凤冠也因此被扯下来,青丝三千随着凤冠甩出,丝丝缕缕,在雪中随风飘摇。
凤冠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沈怜枝抬起头,隔着纷乱飞扬的乱发,与一双深邃的眼睛对视一瞬——
可也只有这短短的一刹那,因为下一刻,狼的悲鸣声便在他耳畔响起。
沈怜枝回首,瞧见身后一只巨大的金雕。
那鹰通体漆黑,只头部雪白,那锋利如匕首的爪上,似还勾着几缕漆黑的发。
金雕喙部狠往下一啄——直接将方才那,扑在怜枝身上的那头狼的两只眼都啄瞎了。
还没等他看清狼脸上那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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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血窟窿,便见眼前划过一道寒光。
随后一股湿热的液体扑面而来,沈怜枝被那畜牲腥气的血冲了满脸,被糊得眼都睁不开,方要大叫,就被另一个人抓着胳膊拽到了另一边。
“你刚才在地上墨迹什么?为什么不逃?你不要命了吗?!”那拽着怜枝胳膊的男人道。
方才那短短一瞬实在太快,怜枝来不及看清那男人的脸,只是现下听声音,又似乎还是个少年,话语间还带着一种奇怪的、叫他说不上来的腔调。
只是他无暇细想,沈怜枝刚被人从生死边缘上拉回来,整颗心不安地跳动着,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再次被人拽着手臂拉起来,眼睛被血糊着,眼前红彤彤模糊一片,怜枝只听得刀锋划过的欻欻声,还有狼的嘶叫。
“狼太多了,上马!”
只是一匹马驮着小安子与沈怜枝,根本跑不快,那一大群狼又穷追不舍,沈怜枝擦了擦脸,依稀看见那少年一边跟着他们跑,一边还能挥刀杀狼。
忽然,一匹狼跑到马的左侧边,骤然跃起,死死咬住马后腿不放!
马自喉咙深出发出一阵痛苦地嘶鸣,它被生生地咬断了腿,就在狼扑过来的前一瞬,那少年先发制人地举起刀,豁然割断狼的喉咙!
哗——狼血四溅,捂化了地上的白雪,沈怜枝喘着气,他已不知道被狼赶了多久,粗鲁地抓起一把干净的雪擦了擦脸,茫然地环顾四周——
沈怜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可天都快亮了,想来,他们已跑出去老远了。
“小安子……小安子……”怜枝长这么大,还没有遇着过这样的事,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乃至于声音都带了点哭腔,“我好害怕……”
小安子也很怕,只是还不等他说话,便有人煞风景地开口了——
“既然这么怕死,就别跑出来丢人现眼。”
又是那掺杂着奇怪音调的声音,怜枝下意识往那人方向看,第一眼没看清那人,反倒是瞧见了那只站在人肩膀上耀武扬威的金雕——
沈怜枝缩了缩脖子,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这扁毛畜生方才掠过他头顶时,可是叫他吃足了小苦,怜枝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大概是他的样子太窝囊,叫那少年嗤笑一声,“废物。”
虽说这少年救了怜枝的命,可接二连三地被这样难听的话刺,怜枝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于是他暗戳戳地瞪了那少年一眼——
这一瞪非同小可,这少年身量高挑,肩宽腿长,一身玄色胡服,肩膀上搭着云肩,乌黑发丝尽数高绑在脑后,鬓发间编了几股小辫子。
风一吹,那几股垂落的辫子与云肩上苍灰色的狼毫一起摇曳着,倒很有一种疏狂不羁的意味。
再说那张脸……怜枝先入为主,一直认为草原日晒雨淋,人也应当都生得粗犷野蛮,却没想到这少年面容白皙,五官也是一等一的深邃俊美,简直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就是被那双眼盯着,叫怜枝平白无故有些发怵,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挪——
“你……你是谁啊……”怜枝嗓音颤抖不已,“是…是夏人吗?”
“那…那你怎么会说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