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橹石湾
    初澜这晚也没睡好,从混乱嘈杂的梦里醒来时,一缕熹微的光刚好从未拉严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

    他扶着昏胀的额头坐起身,又在床上静坐了会儿,这才起身下床拉开窗帘,打开通往阳台的推拉门。

    潮湿的江风吹了进来,太阳还未升起,启明星闪烁于东方天际。

    朔松江在白雾与深蓝色的天光里静静流淌,也是副还没完全睡醒的样子。

    充足的氧气从鼻腔灌入,让初澜混沌的大脑有了几分清明。

    正在他要去洗漱时,就看到莫池出了民宿的门,照例先清扫了院子,给牵牛花浇水。

    初澜没有出声喊莫池,但对方还是若有所感地朝他看来一眼,而后继续忙手上的事。

    等初澜洗漱完后,莫池已经走了。

    他推开房门,就见门口的置物架上放着碗姜汤。

    早已凉透了,应该是昨天半夜就放在这里的。

    初澜觉浅,照理说如果有人敲门一定是能听到的。

    可见昨晚莫池来送姜汤时并没喊他。

    那问什么还要来送?

    初澜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是真有点搞不懂这个小老板。

    不过转念又一想,也不见得就是莫池送的,也可能是陈芳草。

    端来姜汤时发现时间太晚,怕初澜睡了才没叫他。

    初澜端起姜汤,拿着房门钥匙下了楼,发现一楼的桌上已经摆好一份早餐。

    煎蛋、烤的焦黄的土司、居然还有一杯热红茶。

    倒是和自己平时习惯吃的食物一样。

    其实昨天的米粉味道也还不错,但就是他大早上有些吃不下。

    大厅里静悄悄的,陈芳草应该还没起床。

    初澜看了眼墙上挂的时钟,刚刚五点半,莫池居然这么早就出门了。

    初澜默默将早餐吃完,想着趁天凉快早点出发去找橹石湾。

    他按照莫池昨天跟他说的线路,从民宿出来一路向西沿着江边走,目睹着岛上的一切随着太阳升起一点点苏醒过来,空气中的桔子花味也慢慢混入了桂花香。

    在经过莫池所说的那座石桥时,初澜的手机忽然震了下。

    打开是一条短信。

    ——【飞宏去民宿没找到你,你已经走了?】

    初澜知道是莫池,将他的号码存入通讯录,回复:

    ——【嗯,出发了。】

    他斟酌了下,又回了条过去。

    ——【谢谢你送的姜汤^_^】

    “^_^”是初澜从学生那里学会用的,以前他总习惯用微信自带的“微笑”表情,后来学生告诉他“微笑”的意思不好,表嘲讽和无语。

    虽然初澜不太理解,但日后还是尽量避免使用。

    对面半天不回了。

    正当初澜以为“^_^”如今是不是也变成失礼的意思时,手机再次震了下。

    ——【凉了就别喝了。】

    看来“^_^”没毛病。

    莫池——【没迷路吧。】

    初澜回了句“没有”,顺手拍了张石桥的照片发给莫池。

    那边又静了会儿。

    ——【好。】

    初澜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走,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后,看到了写有“大石村”的路牌。

    他按照路牌指示往右,不一会儿便再次来到江边。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小路,明显是专门修缮过的,比来时的土路干净平整不少。

    路两边是一座挨一座的二层小楼,正如徐果发给他的照片,家家户户都种植着蔷薇和三角梅。

    最靠近江边的小楼被粉刷成了不同颜色,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画。

    江面停泊着几只竹筏,对面是起起伏伏的青山。

    野鸭穿梭在水草丰茂的浅滩,或是打理羽毛,或是一下扎进水里,荡起层层波纹。

    “你是来旅游的吧?”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初澜转身,隔着点距离迎上一张笑眯眯的脸,“好早啊,就住在岛上?”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国字脸,穿一件灰色工装,系条深蓝色的围裙,上面还沾着颜料。

    他右手提着丙烯颜料桶,肩上还挎着个旧布包,虽然皮肤被晒得黝黑,但其实长得很周正。

    初澜冲男人点点头:“对。”顿了下又问,“墙上这些是您画的么?”

    “是啊。”男人爽朗一笑,难得说话没什么口音,“现在全国都在大力搞旅游,咱们这儿也不能落后不是?”

    男人又对初澜道:“你玩吧,我得接着赶工了。”

    “我也是被这些画吸引来的。”初澜温声说,“方便的话,能不能看您作画?”

    “那能有什么不方便的!”男人朝不远处的房子一指,“就那间房,走啊。”

    初澜颔首,和男人一起往房前走着。

    男人很自来熟地介绍:“我以前是镇上高中的美术老师,这不是前两年生病,就提前办了病退回村了。肺上的事儿,医生开始都说没治了。但我心态好,你看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还顺带着把烟也给戒了。”

    他无所谓地笑笑,又问:“我姓胡,口月胡,胡晓峰。先生贵姓啊?”

    “免贵姓初。”

    “嗬,这姓可不常见。”胡晓峰道,“初先生也对壁画感兴趣?冒昧问下您做什么职业的,是摄影还是设计?”

    “跟您是同行。”初澜说,“美术老师。”

    胡晓峰突然停住脚步,沧桑的眼里划过一丝暗惊,扭头看着初澜将猜将疑地问:

    “您不会是…宿城美院的吧?”

    “…您是初澜?!”

    ……

    在对方叫出自己名字时,初澜也先是愣了下,全然没想到会被认出来。

    但仔细想来似乎也不奇怪,初姓本就少见,自己又跟他说了是美术老师。

    又或者……

    胡晓峰也看过网上关于他的传闻。

    见初澜并没否认,胡晓峰激动地一把握住他的手:“真是您啊初老师,您不知道我当年总在课上拿您的画举例子,今天可让我见着真人了!”

    他一下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尤其是那幅《天鹅颈》,我每回讲到印象派的时候就会拿它出来,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您二十三岁时画的吧?”

    “那幅画很小众。”

    “我最喜欢那幅!您不知道,我当时还有个很有天赋的学生,也是因为看了您的画萌生了去宿城美院的想法。他原本是要考央美的,结果……”

    胡晓峰突然噤声了。

    笑容在脸上停了两秒,又笑着摆了下手。

    初澜还在等着他的“结果”,见对方不再往下说,疑惑地问:“所以他最后考去哪里了?”

    “不搞美术了。”胡晓峰又笑了笑,而后像自言自语地说,“那孩子文化课成绩好,是上重点大学的料。”

    “也好。”初澜点点头,“干咱们这行不好找工作。”

    “是啊,还不如做点小买卖呢,您说对吧。”

    “嗯。”

    两人说着,来到一栋二层小楼前,初澜看到上面画的是一幅风俗画,描绘了当地传统节日的盛况。

    ——袅袅江雾间,迎神的队伍踩着满地红纸,抬着轿子,从龙王庙一路前往码头,将龙王请上装扮了鲜花和绸缎的船。

    “是江龙王。”胡晓峰搬了梯子爬上去,边勾勒着龙王的胡须边说,“每年我们这里都要祭祖拜龙王的,祈祷风调雨顺,驱灾避害。有点像福建那边的‘游神’,又不太一样。”

    他蘸了点颜料接着说,“我们守着江,过去吃穿用度都靠它,也有不少人最后就睡在这江水里了。算是请龙王出面,平息一下江的怨气。”

    胡晓峰抬手擦了把汗,回头冲初澜咧嘴笑笑:“初老师来得巧呢,恰好能赶上,活动就在后天!我这不才着急忙慌想赶在之前把画画完。”

    ……

    之后,胡晓峰也渐渐进入到了绘画状态里,不再与初澜多交谈,只是会在用色拿不准时偶尔请教一下初澜,而后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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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开朗。

    这一画就直接到了半下午,胡晓峰一看时间吓了一跳,赶忙从梯子上下来,说什么都要请初澜到家吃个饭。

    胡晓峰就是大石村人,先不管教什么,只老师这一重身份就令他在村里颇受尊重。

    加上大石村原本也是富村,他家的房自然修得宽敞明亮。

    见实在盛情难却,初澜只能跟胡晓峰一起回了家。

    胡晓峰家挂了很多油画,光看装饰就绝不是普通农户。屋里弥漫着一股松节油的味道,倒还算干净整洁。

    胡晓峰的做饭手艺也不错,几个家常菜炒的有模有样。

    饭吃到一半,他像变宝贝似的从里屋搬出一坛桂花酒,揭开盖子的瞬间,一股甘甜醇厚的桂花香便飘了出来。

    “来来,初老师,尝尝我酿的酒!”胡晓峰说着便给初澜倒,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盛了满满一碗。

    初澜连忙推辞:“太多了胡老师,我酒量不行,您身体不好也少喝。”

    “这酒度数很低的!”胡晓峰热情道,“您先尝一口,保健的。”

    初澜端起碗凑近闻了下,果然没什么酒精味,只有馥郁的花香。

    一口入喉,也确实没感到辛辣,反而甜丝丝很绵柔。

    胡晓峰边忙着给初澜夹菜边道:“我爱人走得早,家里就我跟儿子,饭都是我做。”

    “我看五屉橱上摆着您儿子的奖状。”

    “画画拿的奖,他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一般。”胡晓峰说,“不过现在也大了,在我以前任教的高中当美术老师。”

    两人边吃边聊,多数时候都是胡老师在说,初澜礼貌应衬。

    等吃到快结束,外面的天忽然阴了下来,从山外飘来的积雨云遮住太阳,云层中传出几声滚雷。

    不时,豆大的雨点便劈里啪啦砸在窗户上,迅速连成线。

    胡晓峰到厨房去拿自制辣酱,初澜见窗户没关严怕雨卷进来,起身想将窗关上。

    结果刚走到窗边,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初澜顿感一阵头重脚轻。

    胡晓峰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就见初澜蹙眉站在窗边,一手支撑窗棱,另只手轻轻揉按着太阳穴。

    胡晓峰吓了一跳,忙放下辣酱去扶初澜。

    “初老师,您没事吧?”

    “可能是吹着凉风了,酒的后劲有些上头。”初澜晃了晃脑袋,到底还是低估了那坛桂花酒的威力。

    胡晓峰将人扶到沙发上,看了眼外面的大雨:“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我看您别急着走了,在沙发上靠会儿醒醒酒。”

    “不好意思,胡老师。”

    “嗐,哪儿的话。”

    胡晓峰又到屋里给初澜拿了床薄毯。

    也不知是不是空气里那股松节油的味道让初澜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他就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睡了过去。

    全然没能感知到手机传来的震动,更没看到那一连串来自同一人的未接来电。

    以至于当胡晓峰收拾完东西,听到屋里不断响起的“嗡嗡”声,并准确从初澜身上找到了他的手机,初澜都还没醒。

    胡晓峰担心是什么重要电话,想着先跟对面的人说一声,却在看到来电显示备注的人名后愣了下,按了接通键。

    电话里顷刻响起低沉的声音,气息有些不稳。

    “你在哪儿?”

    胡晓峰没说话,对面沉了一下。

    “初澜?”

    “是我,小池。”胡晓峰顿了顿,放缓语气,“我是胡晓峰。”

    对面又安静了。

    半晌后,莫池轻轻喊了声:“胡老师。”

    “初老师现在在我家,我俩中午喝了两杯,他这会儿有点高了,在休息。”

    “他喝酒了?”

    “桂花酒,度数不高。”胡晓峰反应了下,“怎么,他真不能喝酒么?”

    电话那边“呲呲啦啦”了阵,传来声低叹,雨声突然变得更大。

    莫池:“我现在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