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幼清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这张脸。
镜子的倒影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黑色微卷的头发,苍白消瘦却依旧健康的脸颊,黑白分明的眼睛同样疑惑的注视着他。
是年少时候的他。
可是明明他已经死了啊。
他记得很清楚,癌症治疗收效甚微。
最后的记忆是他在庭院的玻璃花房里浅眠,他浅淡的花香中失去最后一丝意识。
可是——
他却再次睁开了眼睛。
虞幼清看着镜子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浅色的嘴唇微微颤抖,心跳猛地加速。
他猛地站起,手指轻轻颤动,旋转古铜门把手,停顿片刻,才用力,猛地一推。
门外,佣人来来往往,一张张熟悉的脸,记忆中家的样子再次真实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落地窗前父亲最爱的水墨画,在虞氏危难的时候被拍卖,后来的买主无论他出多高的价格都不肯割爱。
“哟,幼清怎么了?是不是又烧起来了?”
年逾五旬利落的中年妇人慈爱走了过来。
是李妈。
虞家没有女主人,而宋致溪父亲早逝,亲妈长期在精神病院。
虞道源心疼至交好友的遗子,将宋致溪接回自己家一起照顾。
但他毕竟还有个偌大的公司要管。
从他们几个从小都是由李妈一手带大,小时候无论是谁打架,谁输了都是灰头土脸的找李妈上药。
说是亲人也不为过。
爸爸葬礼当天,李妈当着所有宾客的面狠狠打了宋致溪一巴掌,宋致溪半句话也不敢多说,灰头土脸的走了。
在虞家最难的时候,李妈也不肯走。
直到他手下虞氏慢慢好转,他查出癌症后,不想要满头白发的李妈看着她养大的所有孩子都死于非命,才找到李妈远方的侄子,给了一笔钱,让他接李妈去乡下养老。
李妈心疼伸出手摸摸虞幼清的额头,忍不住抱怨,“幼清,你这样子去国外我们怎么放的下心。”
去国外?发烧?
虞幼清隐约想起,自己准备出国读书之前,二哥虞行简半夜把他丢在郊外,把他的车子开走,和狐朋狗友跑去喝酒,他大费周章回家之后,就大病了一场。
虞行简被一顿臭骂,转头就骂他装模做样。
他和虞行简关系有些复杂,他是在虞行简失踪的那一年被收养的,虞行简被找回来之后,对他百般看不顺眼,认为是他抢走了一切。
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次数多了。
他也不打算夹起尾巴在虞家当小可怜,狠狠反击了几回。
虞行简才收敛许多。
两人关系一直不近不远,直到后来——
虞行简因为宋致溪设局染上毒瘾,他死死看住虞行简,同吃同住,强制给虞行简戒毒。
可——
虞幼清死死掐住手心,好半晌才慢慢松开,将记忆里的血红淡去。
他记得这个时候,他因为某些难以言喻的原因执意出国。
没想到却大错特错。
他后面无数次后悔这个草率的决定。
如今真的回到了过去。
爸爸和哥哥们还没有死去的过去,虞氏还存在的过去,一切都还来得及的过去。
一瞬间虞幼清心脏猛的跳动。
李妈还在絮絮叨叨抱怨着虞幼清突然要去国外读大学的打算。
虞家的几个孩子,幼清是让人放心不下的一个,从小身体娇气的很,又有先天性心脏病,后来好不容易做手术好了,体质也虚弱,漂亮的小脸从小雪白的没有什么血色。
几个孩子同吃同住,其他人都没有事,可幼清稍微不注意一定会大病一场的。
可他偏偏又最不会照顾自己。
李妈一颗心实在放不下:“幼清,你就别去国外了。”
“好,我不去国外。”虞幼清轻声回答。
“ 我说那国外究竟有什么?再好能好过家里——”李妈才发觉幼清说的,愣在原地反问:“真不去了?”
“对,不去了。”虞幼清嘴角浮起浅浅的微笑,眉眼也忍不住弯起,“李妈说得对,国外哪里有家里好啊,别的不说,国外那些大厨的厨艺是怎么都比不上李妈的梅子小排。”
几句话顿时哄得李妈喜笑颜开:“不去就好,不去就好,你不出去多少梅子小排我都给你做。”
前世李妈就对他出国十分放心不下,出发前一直闷闷不乐。
他后来花了不少心思,才将李妈重新哄开心。
如今想来,前世的他真的是天真的离谱。
最珍贵的东西就应该牢牢看紧。
“幼清,你和先生说了不出国没有?”李妈又连忙追问,虞先生也是极力反对幼清出国的,若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开心。
爸爸——
虞幼清脸上露出恍惚的神情。
已经许久没有人会在他耳边提起爸爸了。
爸爸当时也是不愿他出国的,只不过他更尊重自己的意愿,彻夜畅谈之后,确定出国真的是自己所想,才勉强答应。
他出国后才发现,爸爸早就将国外的一应事情安排妥当,后来他生日时,爸爸偷偷飞到国外看他,还帮购置下足够他一生无忧的资产。
他后来接手虞氏,彻夜查看年表的时,才知道虞氏的分崩离析在当时已经初见端倪,爸爸那时已经忙得抽不开身,却依旧将国外的诸多繁琐事情安排妥当。
而他竟然天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震动——
虞幼清下意识接通电话。
“幼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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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声音猝不及防——
电话那头整整十年没有听过,却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声音。
这一刻梦境与现实重合。
“幼清?听得到吗?怎么不说话?”
“爸爸。”虞幼清声音沙哑艰涩,放慢呼吸,轻轻念出这个整整七年都没有说出过的词。
“怎么好好的就要去国外读书呢?是不是行简又找你麻烦了?”电话那头声音温和一如既往,“等我从公司回来好好说说他,一天天不成样子。”
“幼清,你怎么不说话?”
“虞总,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稍等。等我再和幼清交代几句。”
电话那头传来杂音,然后电话那头声音带着安抚匆匆说,“幼清,一切等爸爸回家再说。”
他低声一如既往的乖巧说:“好的,爸爸。”
直到听到电话那头盲音。
他才将电话放下,沉默看着手机,才一寸寸握紧。
虞家的四个孩子,都是虞道源照顾长大。
虽然虞氏事务繁重,但是虞道源在四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一视同仁,从未缺位。
他生性多疑,天性凉薄,吸毒亲生母亲病死的时候都从未落过一滴眼泪,只觉得解脱。
可是此刻却感觉眼角微凉。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还有两年——
虞幼清将攥紧的手心松开,安抚的朝李妈笑笑;“家里有车吗?我现在想去公司找爸爸。”
虞家父子虽并不爱车,但家中车库也常年停着几辆车。
成年那天虞道源送了他辆漂亮的阿斯顿马丁,只不过虞幼清鲜少开,大部分时候都是家中的司机接送。
李妈虽然不放心,但是也知道虞幼清主意大,扛不住虞幼清温声劝哄,只得嘱咐司机一路上慢慢开。
等到虞氏总部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三点了。
虞氏总部坐落的G市最繁华的商圈,周围习惯革履的职场精英匆匆在虞氏总部来往常穿梭。
虞幼清抬头瞬间,清纤长的睫毛颤动,看着眼前曾经属于他的辉煌擎天大楼,一时间恍若隔世。
前世他死后,将虞氏交给了徐泽,徐泽性格沉稳果敢,守成足矣,上万人的生计交给他,自己也算走得安心。
直到走到爸爸的那个位置,他才知道前世爸爸是有机会宣布破产及时抽身的,只不过,爸爸他身后还站着上万人的生计,他不能退。
所以爸爸明知道是局,熬到自己油尽灯枯,还是硬生生的撑到了最后一刻,等他赶回来的时候带走爸爸遗体的时候,爸爸一米八的身体轻得可怕。
他当时只觉得爸爸傻得天真。
可当他真的接下爸爸的担子之后,却做出了爸爸一样的决定,也许不知不觉中,他也不仅仅只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