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巍峨,层层宫墙,这日大雪弥天,淹没了长安城内的马蹄声。
皇城脚下,一支铁骑远驰而来,传令的宫人来报,准许青宁军骑马进城,不必遭风雪寒冷。
“将军!这就是正阳门!”部下的声音传来,引得最前头的人停下马,抬头打量这巍峨宫门。
红漆有一些褪色,这个王朝已经历经百年,风雪染白了宫墙,深红色很像战场上的血。
温之蓝抿唇,一声令下:“继续!”
前日,青宁军救前线皇家军队于水火中,与胡军大战,大获全胜,这支边境小城自己的军队才被天家眼里,而军队首领温之蓝也被传召入宫。
温之蓝夹紧马腹,身子如离弦的箭,一路驰骋向城中。
宫城内气氛高涨,凄清了很久的后宫也热闹起来,大臣进宫贺大喜,皇帝大摆筵席,给青宁军接风洗尘。
风雪渐明,她撩开袍子往里走,走到殿外时,有宫人大声启禀。
“青宁军将士到——”
里头的歌舞升平瞬间停滞,里头传来皇帝的声音:“快请进来!”
温之蓝确定身上没有兵器后,大步走进去,身上的戎装上面满覆白雪,随着她的走动落在殿中。
“末将温之蓝,参见陛下!”
“青宁军,参见陛下!”
温之蓝说完后,殿中无一人出声,皇帝刚要出声,只是他身边的太监也开口了:“温将军有所不知,第一次面圣是要说万岁的。”
温之蓝本就出身边境小城,这点在座的都知道,这往小了说只是殿前失仪,往大了说可是触犯圣驾。
皇帝瞥了眼身边的太监,“好了……”
“末将温之蓝,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是殿下的女子再次单膝跪地,庄重行礼。
“嗤——”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从旁座传来,温之蓝没有转头,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好!有我宗朝第一女将在,朕甚是欣慰!温卿,朕今日就封你为骠骑将军,赏你青宁军荣华富贵,一路舟车劳顿,赐上座!”座上的皇帝一拍龙椅,笑声爽快。
温之蓝自是谢过圣恩,随着婢子坐到皇帝的右下座。
她一转头,对上了男人的眼神,适才发出嗤笑声的就是这个人。
男人穿着藏青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鱼龙,腰间挂白玉玲珑腰佩,端的是君子谦和,养尊处优。
她静静地凝视着,突然就顿住了。
三年了,她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
她有太多想说的话,最终只是侧过头,撩开衣袍坐下来。
“阿彻,你那是什么眼神,对温卿有什么要说的?”李赢辞笑着开口,却是盯着温之蓝。
方才他没仔细看,这一看却发现,温之蓝长相很是出挑,只是青宁城黄沙漫天,又在前线作战,肤色不显,说是个女人,还不如说是个木头。
却难得见李行彻对一个这样的女人发呆,他自然不能放过,“你这般盯着温卿,家中的十几房侧妃,还不满足?”
他这话一落,不仅李行彻,连温之蓝也看了过去。
在李赢辞眼中,温之蓝即便是当了开国将军,也不过是个女人,最终的归宿是成亲生子。
所谓当朝第一女将,是因为温之蓝远在青宁,那里的人少有接触女德女经,但是温之蓝最终还是要寻个夫婿的,至少在李赢辞眼中是这般。
“陛下,您就别打趣臣弟了,臣弟不过是未曾见过如温将军这非同一般的女子,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李行彻的声音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但说话明显比三年前更加圆滑,三言两语解了困境。
温之蓝弯唇,她想过会遇见李行彻,但是没想到,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绝情。
“温将军骁勇善战,又是女子,这真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
“何止本朝,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殿中其他官员纷纷附和。
李赢辞突然话锋一转,又笑了声:“唉?温卿,你是青宁城来的?我记得……阿彻当年是不是也在青宁当过几年城主?”
温之蓝抬起头来,第一次看清了皇帝的长相,怎么说,和她想象中的相差无二,一看就是在中原良地养尊处优的。
“是,青宁是臣的家乡。”
李行彻当即接话,甚至看向了温之蓝,眼中坦坦荡荡,“温将军,小王当年在青宁城任职的时候,你可曾有印象?”
温之蓝说话还算冷静,但若是仔细看清,就知道她连手指都在发抖,“不……未曾见过,但……的事迹常常听说。”
李赢辞点点头,露出一笑:“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的皇弟,逍遥,怎么样,这是我取给阿彻的封号,可好听?”
逍遥王,这名字很是符合李行彻如今的行事,温之蓝自然答:“陛下才华无双,甚好。”
而后全程筵席,温之蓝一眼都没有看李行彻。
三年前,青宁城,这估计是温之蓝这辈子最大的秘密。
她在那年雪地里,曾经真心实意爱过一个人,把他当成自己的一辈子,和他私定终身,没名没份地跟一辈子也愿意。
筵席散场,半醉的李赢辞笑着安排了温之蓝接下来的几天,又是赏她伴驾恩宠,又是赏她黄金府邸。
“温卿!前线战事告一段落,你就在城中好好享乐,别回青宁了,待在朕身边,给朕当侍卫!嗝……”
皇帝起身后,众官员走的走,上前攀谈的上前,温之蓝一一应付过,等她得空,那人早已经不见了。
她心下落下几分失落,原本已经沉寂的心思竟然有死灰复燃的趋势,她赶紧喝干了杯中的酒液,起身走向殿门。
剩下的只有洒扫的宫人,青宁军的将士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都被皇帝安排住了。
温之蓝被赐了府邸,就在长安城内,她并不着急走。
身边的部下扶了下她,“将军,你怎么……”
林旭作为温之蓝的心腹部下,清楚温之蓝的酒量,今日这还远远未到呢。
“我没有醉,你也先回罢。”她站直身体,望向无边宫墙。
夜色中,风雪渐小,踩在雪上的声音令人牙酸,她刚走出两步,身边传来一点脚步声。
却还没回头,只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温将军,这是我家主子给您的,夜里凉,您快些回去罢。”
温之蓝看不清,她手里被塞进来一个暖呼呼的东西,是个手炉,上面的宝石金玉还发光。
她接过,“你家主子是谁?”
小侍从答:“是逍遥王。”
温之蓝手指动了动,二话不说就把手炉还回去,“还给你。”
小侍从急了,在后面喊:“将军!不是,这不是我家主子!”
温之蓝头也不回,上了旁边安排好的马车,她搓了搓手以抵御风雪。
出宫的时候回头看了眼,宫墙离她越来越远,如同无数道魅影,鬼气森森。
她走出去好久,那小侍从才唉声叹气地往回走,看见自己主子靠在门边上,没个正形。
“子西,她说什么了?”
子西语气不太好,“还不是您,非要我说实话,温将军接了手炉后,一听是您,立刻还给我了,叫都叫不回。”
李行彻挑眉,直接把手炉夺过来抱在手里,上了马车回到府上。
三年前,他被贬青宁,当了几年城主,后来又被接回燕京,如今过得是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回到府上,子南已经等候多时。
等李行彻走进去,子西凑上前,好奇道:“你知道今日出了什么大事吗?今日公子他……竟然要我给那个女将军送手炉!”
子南是李行彻的侍卫长,当年跟着李行彻一同去青宁,对当年的事情了如指掌,他一听这话立刻看过来,“你说什么?”
他心下落下几分清明,要说自己的公子,这么多年来步步为营,当年夺位失败,自请去青宁,再回来时燕京已经是新帝的天下,谁还记得他这个风光无两的九皇子。
李行彻不得已收起那些心思,伪装成只知吃喝玩乐的享乐之徒,唯在一件事情上扑了。
这些事情子南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一点消息,谁知道……会在那边境小城遇见温之蓝。
如今温之蓝凯旋归来,必然是恨李行彻入骨。
他敲门进了李行彻的房中,见李行彻伏案写字,他端上来一碗药汤,“公子,该喝药了。”
李行彻早已沐浴,一改白日里的不学无术,此刻他面容冷峻,剑眉星目,垂着眸子一笔一划地写着。
冬夜寒凉,李行彻只穿着单衣,案上的宣纸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暖黄的烛火映在李行彻脸上,他轮廓挺立,长相冷峻,年满十六时就已名动京城,被称作“天下第一美男子”。
如今他眉宇间皆是化不开的浓仇。
子南叹了口气,眼神落在宣纸上,瞬间黑了脸。
“公子,今夜的计划作废了,接下来只能用计划乙了。”子南低声说着,上前给李行彻磨墨。
“嗯,联络宝康侯,让他明日带女儿进宫面圣,就说……想把女儿许给我。”
“公子,恕部下愚钝,您前些日子竭力反对这门亲事,怎么如今……”
李行彻放下笔,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我已经二十六了,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纪。”
子南犹豫着,跟着李行彻总是没错的,毕竟他每次都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除了温之蓝。
“是,公子。”
*
夜半,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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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努力了许多次,最终没睡着,她坐起来。
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她这三年变化太多,有时候她也会恍惚,甚至觉得陌生。
许是常年在马鸣声入睡,这燕京的夜甚至连鸟鸣都听不见,这里的床榻也软得不行,她睡不着。
今夜风雪簌簌,她真想立即起身回青宁。
她到院子里,冒着风雪打了半宿军体拳,才匆匆睡去。
翌日一早,禁军副教官姜成前来请她前去马场。
“温将军请,这就是皇室禁军的训练场。”姜成长相粗犷,平日里就是个大男子,平心而论,他对于女子上战场这种事情并不看好。
他打量了一圈温之蓝的体格和身材,摇了摇头,这怎么都不像是个能上阵杀敌的,看起来甚至吃不了几碗饭,看来救皇室军与困境、击退胡军不过是碰巧。
一旁的几大队将军、副首领更是把轻蔑写脸上了,都不看好温之蓝。
“瞧她这副样子,也不知能接我几招?”
“娘们唧唧的,女人就该在家里生孩子……啊!”
那位大放厥词的副将正是当今十二军的陈识,他原本说着话,一个弧形飞镖飞至他眼前,距离他的眼睛不过一指宽,刀锋阵阵发响。
直到飞镖远离,陈识还觉得面前一阵发晕,“耍、耍什么花招!用这种小把戏,上了战场有用吗?!”
那根飞镖已经回到温之蓝手上,甚至没有人看清那飞镖是如何半路止住的。
温之蓝挑眉,甚至乖巧地答话:“将军说的是,只是我今日来是来指教各位的,如果你们想要指教我……也不是不可以。”
话说完,姜成已经牵了一匹马来。
“要比,就上马比。”
上马比试,是最能看出武力深浅的,不仅能看出上马者的剑术与战场反应,更能看出骑术智慧,温之蓝也赞同地点头。
她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一脚夹紧马腹,那匹骏马奔驰出去,差一点把人摔下来。
仅仅一个来回,温之蓝就驯服了这匹马。
“这可是军队中性子最烈的马,摔死人都是有的……”
陈识冷哼一声,立刻也叫了一匹马,手提长枪指向温之蓝。
上了沙场,温之蓝的表情都变了,她手中的剑变化万千,令人眼花缭乱,她不仅是会用剑,更会把剑与人融为一体。
几声刀剑相碰,巨大的力道震得陈识的手都忍不住抖。
“嚓!”
最后一声锋芒交汇,陈识败下阵来。
温之蓝唇角始终紧紧地抿着,与陈识杀红了眼不同,她波澜不惊,“你太弱了,握枪的姿势太过正确,反而会影响你的发力,下一个。”
半个时辰后,温之蓝下马往军府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脱了自己的军氅。
身后将士们的唏嘘声她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却在想着接下来的事情。
她其实知道,自己不应该回来,她对自己说的是皇命难违,但其实根本不是,她是想要回来找李行彻的。
只是如今没必要了,她得了职位,他也有了那些女人。
他……
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力道大到她快要窒息。
是谁!
这人的力道大到恐怖,她连挣扎都没有余地!
她用脚狠狠地踹向身后,一股子药味直窜心头,她心跳加速……
“嘶,下手真狠。”声音冷不丁响起,凑近温之蓝的耳畔。
身后的人轻声笑了下,几乎是贴在温之蓝耳边,做样子深呼吸了一下,恶心至极。
温之蓝挣扎的动作停下来,“逍遥王?”
李行彻带着委屈的声音钻进她耳朵:“你可真是知道往我伤口扎呢……”
温之蓝转过来,和李行彻面对面,这回是真的和他相见了,昨日在大殿上她几乎是认不出的。
今日一见,也没觉得好到哪里去,这个人已经完全变了。
温之蓝冷漠的眸子凝视着李行彻,大雪落在两人人之间,温度骤跌。
要说些什么呢?
她忍住拔刀的冲动。
“我知道你是京中人,却怎么也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是皇家人。”温之蓝语带嘲讽,最终出口只有这一句话。
原来恨到一定程度,她真的会连恨都表现不出。
李行彻又凑近了点,抓着温之蓝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刚要开口,他脸色一变。
他不可置信,轻轻挪开温之蓝的手,她手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茧子,里头分明夹着一个刀片。
左心口受到重击,更加用力地跳动起来,鲜血哗啦流出来,他直挺挺地倒在温之蓝身上。
温热的血染红了一地。
真是疯了,她竟然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