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界,一辆棕骊飒沓在官道上。
车辕行得快,但异常平稳,窗沿两侧田景全然抛到后头。徐椒放下撑杆抽回身,看着案几的螺檀宝盒,里头尽然是珍玩美玉。
感叹道:“这些东西足够一箱黄金,他们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兰樨叹了口气,对于徐椒的主意她是一点都没办法。
“娘子,您说是去凤凰台替先代皇后们祈福,却悄悄溜出来,若是宫中知道您这必然要被责罚。而且那伙人什么来头也不知道,您怎么就敢砸重金去交涉。何况就我们几个人。”
徐椒道:“谁说就我们几个人,不是朝着骁勇营去吗。”
兰樨吃惊道:“您是要去找小公子?”
这话说完,坐在一侧的钟璐的也忍不住道:“徐小公子,就是承教在恭怀太子跟前,飞骑将兵的徐二公子?奴婢记得小公子不是在汝阴兼太守吗?”
徐椒弩弩嘴道:“阿弟这个太守当不下去,只能打包回来去剿匪了。”
钟璐不解道:“怎么会,小公子素有贤名·······”
徐椒和钟璐都没有接话,徐林素来耿介孤傲,不屑同流。可南豫州的几个封疆要职如今是恭淮党和江夏党争夺的主战场,没了恭怀太子表哥的照拂,他当的很是不快,索性领着部曲并入骁勇营剿匪去了。
车驾到了骁勇营,一列银光高骝,徐林的副将卫苕早已侯在一侧。
徐椒看着他,问:“阿弟呢?”
“禀夫人,昨日有流寇出没,将军去剿匪了,您先随末将去帐中休息。”
徐椒颔首,“卫将军,我此行机密。于军中不必唤我官阶。”
卫苕拱手道:“尊令,二娘子。
帐中果然备好了栉沐之物,徐椒擦过汗水,在帐中等了片刻,就听见低沉的号角之声。
如天边低矮层叠的云,开阔而悠长。
“将军归——”
“将军归——”
铁蹄踏过地面,震得营帐桅杆颤动,几上的木杯中的水泛出圈圈漪涟。
徐椒等了会儿,却没见到弟弟的身影,她坐不住,索性扯下外袍自个儿出了帐。
问道:“徐林呢?”
拱卫的兵士道:“张参军等人受了大伤,如今徐将军在伤营之处。”
张参军是徐林打小的玩伴,也曾跟在徐椒屁股后头拖着鼻涕喊阿姐。
徐椒顷刻间心头晦暗,不知不觉超着伤营走去。
撩开帐,浓郁的血腥与汗臭之息扑面而来,赤裸的□□与痛楚哀嚎交织着。
徐椒锁紧眉头,站在一侧还未卸甲的徐林快步上前,他拽住徐椒往帐外带。
“阿姐怎么到这儿来了。”
徐椒拉住他的手,赶忙上下检索着,“你没受伤吧。”
徐林摇摇头,“不曾。只是我手下兵士伤得颇重。”
话音未落,忽然一个猴子般瘦条的信兵不知从哪儿蹿出。
他单腿跪地,“报!方校尉和徐校尉那儿也求军医。”
徐林颔首,“去派。”
信兵匆匆离去,医官又从帐中出来,朝着徐林拱手:“张参军胸肋断骨,性命悬危,需接骨后严加照料,还请将军分拨人手。”
徐林握紧拳头,为难道:“如今医师紧缺,哪来这么多通药理的人手?”
徐椒听着他们对话,狐疑道:“军中配备不够吗。”
徐林冷冷道:“时疫之时,大多征召平疫,折损了许多。如今尚在的,又都紧着北边防线。我这儿分到的本来就少。”
“没有再加练训导新手吗。”
徐林鼻孔中冷哼,“这药理文书学习哪有那么快的…”
他这话一说反倒提醒了徐椒。
“我正好带了几个医女来,都是些老手。不若分下去,给大伙看看。”
徐林鲠住,挑眉道:“医女?”
他似是听什么笑话,“除了军妓,女人怎么能入军营?”
徐椒冷睨过他,“那我是什么?”
徐林自知失言,赔罪道:“你们是客人。我的意思是军中没有医女这个说法。”
帐内的嚎啕声仿佛要将帐顶掀起,徐林听得脸色发白。
徐椒指着帐子道:“那可是你同袍的部下!”
徐林咬牙犹豫了会儿,终是下定决心。
“罢了,请她们来吧。”
钟璐等人挽起袖子,踏入满是男人的帐中。兵士们的目光一瞬之间如同火炬一般盯在医女身上。
然而这些医女们都经历过大风浪,有条不紊地配合医师正骨、熏艾、研药。
有几个医术高明的,甚至能越过军医,替伤者把脉开方。
不过两三个晚上,伤营里就有泰半人退了高烧,比起往前快了不少。
徐林有些讶异,他请了钟璐来仔细询问,问她们有什么秘方。
钟璐笑道:“军中诸位本就体质极佳,只是前头看护之人都是男子,又不通药理照顾之道,下手没个轻重。奴婢等人不过是勤于照料罢了,并没有什么秘方。”
钟璐施施然退下。
徐林沉思,徐椒在一旁道:“我在大姐姐的庄子上开了个医女馆,不若给你匀些人过来,解解燃眉之急?”
徐林修长的指节按了按额头,似乎掂量着此事利弊。
徐椒敲了敲他脑袋,“骁勇营中不少是我们家的部曲,可不能就这样被白白糟蹋了。我沽名钓誉也就算了,你怎么也活回去了。这可不像你啊,当年你把齐军耍得团团转时,可没想这么多。”
徐林把脑袋从徐椒手中扒拉出,他叹息道:“行吧。不过入军中得听军令。”
徐椒嗯了一句,而后又拧眉:“你军中军纪如何,你需护住她们,可不能让人……”
徐林眸色不变,“我军中从无军妓之流,若有轻薄之徒,我绝不饶恕。”
姐弟两这才静下心来,谈论起另一桩事。
徐椒将附狸子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末了,她看着桌上跳跃的火烛。
轻声道:“阿弟,此事凶险,你若不肯,其实——”
然而她还没说完,徐林重重一拳敲在几案上,杯中茶水流溢出。
“别说了,谋害太子表哥,又伤阿姐,这个仇我报定了。”
徐林是恭怀太子一手带出来悉心培养的,亦师亦友亦兄,情分自与旁人不同。
他站起身,从大帐的行军座下拿起勘符,冷声道:“阿姐约的是几时。”
徐椒望过烛光,缓缓道:“亥时,金牛山经山寺。”
“好,我秘密点兵设伏。”
徐椒压了声,烛火映在她眼中化作星子。
“万事小心。”
***
丹阳,金牛山。
此处多有山嶂,时疫之后,不少散落的流寇都藏其间,朝廷组织过几回围剿,如今山中倒是安分不少。
亥时,经山寺。山安园静,繁星掩映。
寺院早已破落,山门的处坏槛半潮半烂,金刚佛半身剥落出锈黑的内里,莲花座碎石痕上蔓出青苔,院中落叶飘散,一副衰败萧条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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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点灯,不起火把,就着星光与月光,徐椒、钟璐、以及六名部曲高手结伴而来。
他们脸上挂着面具,袍服里衬了软甲,四下戒备地踏入院中。
而院外树林里,徐林与一众壮士将马匹藏好,等候着院内的动作。
西风呼啸,落叶吹动。
钟璐率先开口,压低嗓音道:“既然来了,不如出来见见。”
院中飘来一声狞笑,“钱带够了吗。”
“带了。”
钟璐打开木盒,里头珍珠美玉发出细腻的光泽,在月光下泠泠朗朗。
里头又传来一声,“不是说带黄金锭吗。”
钟璐握紧盒子边缘,答道:“这一盒可比黄金锭还多。”
院内似乎有一阵微小的骚动,继而平息下来,只听他又说:“交易结束了,我们只要黄金锭。”
钟璐踟蹰地看向徐椒。
徐椒在面具下沉吟片刻,开口道:“如今黄金锭只有国库官造,模样笨重不易携带。你们若拿出去用还需破换,官府很容易就会发现。”
“我备的东西碎小,品类又繁多,销赃容易。”
这番话说完,院中死一般沉寂,不知过了多久,院内才又出声,“你要附狸子作甚么。”
徐椒的指甲掐过掌心,“附狸子能做甚么,尊家不知道么。”
又过了会儿,里头才道:“你要给谁下毒。”
徐椒心道,你怎么管的这么宽,哪有这么作买卖的。
徐椒扯了扯嗓子,“既是做生意,大伙都是痛快人。尊家何必写一句,让手下读一句,不如直接出来我们聊聊。若是投缘,我们常来常往啊。”
里头又是一阵沉默,李涛看向萧葳,萧葳狠狠握住手中的字条,忍住撕碎徐椒面具的冲动。
示意李涛将东西射出。
一支箭附着一袋附狸子,就这样簇一声落在徐椒面前。
徐椒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取下箭上的东西,而后把盒子丢在地上,招呼着众人跑出去,徐林连忙招呼快马,将他们纷纷救起。
林间一阵呼啸而过,众人驾马飞奔,这才回过神来,她舒了口气,“吓死我了。”
徐林打马上前,望着她手中的袋子,“平安就好,拿到了?”
徐椒点点头,又望向经山寺的方向。
“我们再等等,等他们撤退后折回去,说不定有些蛛丝马迹。”
话音未落,只见山寺方向,踊跃出通天的红光,鸟雀凄惨地叫唤着,扑棱飞向夜空,林中开始躁动不安。
他、们、居、然、放、火、毁、迹。
正当徐椒忍不住要破口大骂时,几个插着令旗的飞骑打马而来,他脸上焦急道。
“徐将军,您去哪儿了。两个时辰前,陛下传来令牌,要调动骁勇营军。卫副将让小的来寻您速速回去。”
徐林脸上蒙起一层阴霾,“这个时辰,如此雷霆,莫非有战事起?”
那兵士摇摇头,“具体情形小人不知,您还是快下山吧。”
徐林打缰起辔,连忙带着众人往山下赶。
及至营门不远处,便见庭燎遍起,火光将漆黑的天幕染得彻亮。
远远便见营门外,一排齐整的红衣金甲羽林郎跨坐在黑紫俊骝上。
校尉看见一群人过来,连滚带爬跑来,哭丧着脸。
“将军,您去哪儿了!两刻前,陛下带着禁军来了,就在大帐中点兵。如今已经发了两道金牌寻您!”
远处营门洞开,如一张猛兽的大口,仿佛要将他们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