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采石矶
    桌上气氛有些诡异,萧葳自知失言,于是换了话题,问还有什么特色菜品。

    小厮道:“其余菜品也都上齐全了,唯一道五彩米糕,只是如今米价犹贵,几位贵人莫觉得是我们小店欺客。”

    这话一说,反倒勾起了大伙的兴趣,连这样富丽堂皇的酒楼都说贵价的,那该有多昂贵。

    小厮道:“一斛米比之五十两。”

    徐林瞳孔微缩:“荒唐,虽然说宣桂在山中少有禾苗,但有通衢之道,货物能往,怎么可能这么个价?”

    斛米换银钱,徐椒忽然想起宫中陈贵嫔的主意。

    她下意识问小厮道:“如今市面上平价如何。”

    “这个……小的也不知如今平价是多少,宣桂已经许久没有平价过了。”

    “京中新米一斛比四两,陈米比三两。各州虽有浮动,但出不了太多。”

    回她的是萧葳。

    徐椒微微有些吃惊,他对市井民生之事,了解的如此清楚。

    而这宣桂城,居然翻了数十倍,可见民生、吏治之艰难。

    众人都没了心情,一顿饭吃的不上不下,正准备离开,外头忽然又一阵动静。

    门骤然被拉开,一位醉醺醺的女子闯进厢房,她莲步散乱,半跌半撞。

    小厮见了她的模样,连忙搀扶道:“红云姑娘,您不是在周爷那边吗?怎么醉成这样。”

    红云挥了挥袖,腿下一歪,竟然跌进萧葳怀中:“这不是周爷和客人们嘛。”

    小厮哂笑道:“您快醒醒,周爷在隔壁呢。”

    “咔嚓“,厢门忽然被折断,木屑纷纷如雨下,又带起滚滚浮尘。

    “小东西,你躲什么呢。”

    周爷也醉醺进来,见到美人依偎在别人身上,登时火光大涨。

    “贱\\人!”

    他抄起杌凳就朝着红云与萧葳砸去,两侧的禁军护卫赶紧上前拦住,将周爷狠狠掼在地上。

    周爷摔得人仰马翻,他带的跟班见状自然起来拼命,一时间刀光四起。

    红云吓得酒醒,她四下扫过,见祸闯得如此之大,不由得发颤。

    两头人马打得不可开交,萧葳的人都是禁军出身,比起这些乌合之众自然是云泥之别。

    红云这时也明白了起来。

    扑上的这位郎君手中家丁武功不俗,长得也英气逼人,恐非池中之物,或许能救她一命。

    她扒拉着死死缠住萧葳,落泪道:“这位郎君,求求您救救奴家吧。”

    人在濒死之际的力道总是骇人的,萧葳想要推开红云,被她如吸盘一般狠狠黏住。

    席案翻覆,人仰马翻,狼藉中酒肉横陈,徐椒猫着身子躲在萧葳对面的角落。

    周爷看着自己手下落魄狼狈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抓着袖子就要喊人。

    周爷人多势众,手下家仆虽然水平菜,但耐不住呼朋引伴源源不断。禁军又集齐护着萧葳,徐椒这头便就薄弱下来。

    一道白光闪过,向着徐椒额前劈下,徐林连忙掷出刀剑,电光火石,两把剑同时落在地上,嗡嗡作响。

    萧葳震声道:“住手!”

    众人被他的声势所迫,纷纷停下手中劳什。萧葳阔步拉过徐椒过来,见她云鬓凌乱,神色微怔,明显还没回过神。

    他是微服出访,还有两个地方要巡。本不欲开杀戒暴露身份,可如今见到这个样子,心中怒海难平。

    后面两个地不巡也罢!

    “杀!”

    禁军终于得了令,解下封印桎梏,一时间血溅满楹,花梁美厅化作阿鼻之狱。

    飞起的肉泥溅到徐椒的袍子上,她忍住尖叫的冲动,向后退缩,却被搂进一个踏实的怀抱中。

    周爷颤抖着乱喊,嘴角连喝:“你们怎敢?”

    萧葳冷哼,对向徐林道:“宣桂几个校尉是你的同窗吧。”

    徐林连忙道:“是。”

    “把宣桂令捆过来。”

    “是!”

    到了这一步,周爷才料到大事不妙,只见禁军提刀走来,青白的刀尖头殷殷滲着鲜血。

    周爷哇哇大叫,“饶命啊,饶命啊。”

    徐椒见状,拉住萧葳的袖子。

    “郎主,他是干证,现在杀了,太便宜他了。”

    宣桂、采石矶诸多腌脏事物,还得从他嘴里细细来。

    宣桂令祸从天降,被提溜来,见到坐在血泊中的人,吓得不住地叩首。

    “臣死罪,臣死罪。”

    萧葳按着小印上的扣穗,怒极反笑,“你这宣桂令威风自在,自成王法啊。”

    宣桂令面如死灰。

    萧葳不听他辩,而是喊了徐林的名字。

    “朕以你为安抚使,提调采石、宣桂、于湖四县军政,整顿吏治,察查民生,务必与朕肃清毒蠹。”

    徐林跪地,接令道:“臣领命。”

    萧葳停了停,又道:“朕给你两个月,你若做不到,朕就治你与他们同罪。”

    “是。”

    言罢,萧葳只觉得一阵绵长的无力。

    房中尸山血海,不断磕头的宣桂令也曾是他寄予厚望的臣僚,可往往造化总是这般捉弄人。

    他的江山社稷,当真道阻路巉。

    徐椒旁观着这风云忽幻的一切,心中却松快许多。

    徐林除了骁勇营的官职,原以为在萧葳的永宁朝,少不得沉寂下来,没想到如今领下安抚使的职责。

    采石矶是军防重镇,这四县又在丹阳之辖,乃京畿之区。

    若是办的好了,更进一步……

    对徐林来说是个机遇。

    徐椒心中松快许多,一雌复一雄就一雌复一雄吧,只要徐林毕生所学能有用武之地,这反倒不算什么。

    **

    采石矶,淼淼江水与殷殷落照。

    深秋里湿寒的风自长江而上,深深钉到人的骨子里。

    巡防扎住的征人劳役穿着单薄的衣衫,沿着彻骨冰冷的江面缓缓筑起一道道防线。

    萧葳站在山头之上,吹着羌笛。

    落日橘灿下,自山头岗亭而俯,只见矶脚兵丁往来如豆蚁,顺着长江萦索排开。

    羌人的笛子,音律沉阔,无限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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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椒捂着袖筒站在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群山屏障。落日撒在苍翠的山林间,便是空谷萧然,满目寂静。

    萧葳驻步了许久,任由着寒风吹动他身间的衣摆。

    他玄色的衣摆纷飞,如同一张展翅欲飞的玄鸟,停栖在光露的矶岩上。

    不知过了多久,萧葳微微一笑,侧身向着徐椒招手。“你看,那是钟山。”

    萧葳抬起袖子,向着东方指去:“风雨如晦,江山近暮。”

    徐椒缓缓走来,眉宇间有些疑惑。

    “羊叔子自北策拟,而意在南隅。屯置荆襄,挟扼长江。王濬楼船顺流而下,至于采石之矶,彭祖陈兵暇待,竟望影星奔,一日成溃。”①

    萧葳的声音不大,飘卷在寒风中,有些孤命叹息之感。

    徐椒自然是蹙眉的,这等不吉利的话语让她一时踟蹰着不敢开口。

    只听萧葳又道:“汉家教化多在养民休息,胡人滥杀无度,是之蛮荒无道,故而百姓多有不喜,便加以抵触。可如今这般…北也是死,向南也是死,我们与北边有何区别。”

    萧葳看向徐椒,徐椒心底一阵唏嘘,她从没有见过萧葳这般落寞的样子。

    心底不知何时涌出一股心疼。

    “陛下,我梁膺图天命……陛下不必过于忧心……”

    萧葳嗯了一声,却道:“彭祖暴虐,治下万民如草如芥,四方背心,使江东数代基业一日尽负,也是天命。”

    “舜英。”

    萧葳抬手拉过徐椒,向着另一面指着。

    “这里溯流而上,乃是荆州。羊祜便是从那里开始绝命东吴的。”

    徐椒心下一震,这不是什么好话。

    “陛下又何必妄自菲薄。”

    萧葳道:“你说朕是明君吗。”

    徐椒一楞神,她确实常将陛下是明君挂在嘴边。但,若真问起她,她一时有些犹豫。

    江风寒彻,吹动天际白帆,向着远空而去。

    徐椒想了想,声音轻得如柳絮一般,飘散在江风里。

    “是。”

    萧葳屏住呼吸。

    “陛下能自省就已经很好了。这世间之事,总有许多无可奈何,与自己本意相违背。”

    徐椒有些有感而发,“这个世道上又有谁是如意的呢,而陛下有天命所佑。”

    恭怀太子多么贤明的人物,整个梁国都对他寄予厚望,可又怎么样呢,天命不肯佑,人死如灯灭。

    萧葳不再问了,拉着徐椒下了矶石。

    山道难行陡峭,萧葳抬起头正想唤人,却忽然一阵快箭,密密麻麻而来。

    不好!萧葳赶忙拽着徐椒一起避到石壁后。

    “保护郎主!”

    郭寿以及一侧的卫士见此纷纷拔出刀剑,然而流矢纷纷,他们也不得不避退到另一侧的石块后。

    俄而火光大炽,两侧燃起汹汹的烈火。

    萧葳与徐椒只得一路往后退,林间草木茂密,高大的树木将四下蒙得漆黑。

    咔嚓一声,徐椒一声凄厉的尖叫,只觉得身体重心被迅速抛起,又狠狠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