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茴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当时忍青不知从哪突然跳了出来,撒出一张渔网,将院里的不速之客们统统罩住,匆忙嚷道:“姜云茴快跑!小爷来救你了!”
云茴当时虽然没认出那长相是谁,却记得那句“小爷”。所以她更摸不着头脑了:“青少”很讨厌她,从前遇到她必然是要欺负刁难一番的,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被渔网罩住的四五人都是彪形大汉,他们都是忍府雇佣的护院仆从,有人惊道:“青少啊!您您您,老爷不是让您在祠堂呆着吗?您跑来这里做什么?!”
用以下海捕鱼的粗线渔网极为坚固,经过挣扎反而越缠越乱,于是几人一时半会竟没能挣开束缚。
当时情况乱作一团,又有忍青一个劲的煽风点火:“快跑啊别枉费小爷的心意!”
云茴六神无主下,牵起奶奶就往屋后跑。她没看到,身后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身披蓑衣的人,头戴斗笠,脚踩雨靴,与这朗朗晴天格格不入,显得分外诡异。
她发现自己跑不动,身体在动,四周的景色却不动,仿佛是在原地踏步。
奶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耳语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凝重:“阿茴待会听话,叫你跑,你就快跑,能跑得多远跑多远,只要有一线希望,也不许放弃。听到了吗?”
在云茴的记忆里,奶奶从未这样严肃地命令过她。她茫然无措地怔怔点头。
后来发生的事她记不清了。
听说人在遭受重大精神挫伤后,本能会自动淡化那段记忆。所以最开始,在她的记忆里一切都是模糊的——
太阳惨白,白得刺眼。周围有很多人,怒喝、惊叫、拳打脚踢,像无数灰白的色块在蠕动。
最后是满目的红,像是小时候第一次学丹青,打翻了一罐朱砂,红色的水涂满地面。可是奶奶不仅不教训她,还笑呵呵地弯着身子收拾……
奶奶说:“跑……继续跑!”
云茴想不明白,奶奶怎么就倒下了。就在她转身就跑的下一刻,奶奶像片风筝似的栽落了,风筝线是血红色的,跟在奶奶的身后飘在了地上。
……
马车行在山路上格外颠簸,轿子却不会,尤其是被十六只狐狸担着的轿子。它们在山路如履平地,走得迅疾而稳当。
轿子里,云茴坐得板正,双手平放在膝头,眼神空洞。
她正在反复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切,强行逼着自己把那层模糊的膜撕碎。这个过程很痛苦,脑袋像是针扎一样痛。
效果不太显著,她还是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有奶奶倒在地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云茴想:对不起奶奶,我没再跑了。
她的身旁坐着一个女孩,惴惴不安地拧着手指。二人脚下是昏迷状态的忍青,正一头栽在轿子里,死猪一样。
二人的对面,坐着一个蓑衣人。
这时,轿子突然震颤了一下,蓑衣人缓缓抬头,蓑帽下漆黑一片。ta飞身出轿,接着,云茴听见外面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人呢?”
是谁来着?她的大脑还陷在回忆里,转得迟钝,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谁——
是神仙姐姐。
然而就在她有了答案的瞬间,突然天旋地转,轿子跟个线轮似的骨碌碌地打滚。然后是失重感,像从山顶坠下去一般……
水行村的后山呈环抱之势,两侧的山临着海。漆瑭二人顺着马车辙追至其中一座临海的山头,然后看到了停在了山脚下的马车。
她猜测几人是换了狐狸轿,今日的狐狸谨慎,没有留下梅花爪印,所以很难靠肉眼追踪。
幸亏有易昀在,他神识铺开转瞬就找到了狐狸轿所在。
然而晚了一步。
十六只狐狸抬着轿子如离弦之箭一般冲着悬崖冲了过去,自毁式地坠进了海里。
与此同时,轿上飞身而下一个蓑衣人,出其不意地打断了二人将要阻拦的动作。
漆瑭心里一惊:之前那些装神弄鬼的蓑衣狐狸们身无灵力,说明它们被恶念寄生前都是普通的山野狐狸。而眼前这个蓑衣人显然实力不俗,看来ta就是恶蜮在此地的“主要寄生者”,也就是冥主都没能找到的恶蜮分身。
山顶风大,将崖下海浪击石声吹得呼呼作响,宛如轰鸣鬼叫。
易昀在此世鲜有对手,若是恶蜮真身前来或许还有几分棘手,但区区一个恶蜮分身,他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周身黑气暴涨,倏地向着蓑衣人席卷而去。
那蓑衣人竟然不惧,猛地一挥手,一道璀璨的光芒如闪电般射出,瞬间与那黑气碰撞在一起。
“轰”的一声巨响,光芒与黑气相互冲击,爆发出强大的能量波动,周围的山石都被震得簌簌滚落。
……
来回七八招,蓑衣人已显颓势。易昀余光中瞥见那抹黄色身影,在二人交战的间隙掠到崖边跳了下去,想来是去救那个凡人了。
他漫不经心地走神,心想:她倒是好心,才认识一天就担心起别人的死活了。
最后,黑气强势地将蓑衣人的伪装尽数撕碎,斗笠、蓑衣,甚至于竹子做的人形架,都与蓑衣狐狸们并无二致。
然而那最上面站着的不是狐狸,而是——一只鸡。
或者说,雉。
黑气与恶蜮激烈角力,掀起的飓风与崖下的海浪声对撞,发出凄厉呼啸的恐怖声响。
不过片刻,雉七彩的羽毛散落一地,它那比狐狸还要大的身躯终于迫于黑气威势,寸寸崩裂。
那颗孤零零的鸡头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饱含嘲讽意味的讥诮。
黑色的靴子踩上鸡头,一脚将其彻底碾碎。黑气归笼,狂风消失,易昀翻飞的衣摆恢复平整。他扭头望向崖边,沉默片刻,朝那走了过去……
千岁之雉,入海为蜃。
这里的“蜃”与前尘蜃境的那个“蜃”有所不同,前尘蜃境是情感、执念等凝成的实气,类似于某种自然景观。
雉化作的“蜃”,也是一种实气,但却是一股受雉的意志影响的实气。雉入水后形似蛟,名为“蜃楼”,它会像分泌珍珠质的蚌,分泌出“蜃气”将它的海底巢穴重重包裹,形成一道天然的防护罩。
外来者闯入,就会陷入它编织的幻境中。
若是外来者孤身一人,则会被照见内心的七情六欲,譬如恐惧、痛苦、执念、欲望等等,混杂在真实的记忆里,反反复复地经历。心志不坚者会彻底陷入为他们量身定制的幻境中,再也出不来。
若是外来者们之间存在某种关系,那么蜃气极有可能以此为基础,构建出一个虚实结合的幻境。它巧妙地利用外来者之间的种种关联,将真实与虚幻交织在一起,令人误以为在幻境里和同伴经历的一切才是真实,于是忘记了回去的路。
易昀坠入的,就是这样的幻境——以他与漆瑭的关系构建的,未来幻境。
**
漆瑭的脑袋很晕,她隐约觉得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大事,但是想不起来。
她从工作台上起身,卸下防护衣后揉着腰打了个呵欠。她想,可能是太累了产生的错觉吧,毕竟她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这是她从学院毕业后,第一次随军驻扎。
临行前,老头嘱咐了好多遍“注意安全,活着回来”。
漆瑭吐吐舌头:“你怎么比我还紧张?放心吧老头,我们‘维修工’蹲在大后方,安全得紧。”
确实是安全得紧,就是累。当然也是因为她自己不服输的性子,急于做出点名堂来,所以她埋头工作间整整三天,独自一人将一架破损率高达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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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机甲修好了。
漆瑭用指纹叩开保温器,从里面取出一管营养液,拔开盖子仰头喝了下去。
有点酸,是什么古怪的青苹果味。她觉得设计师简直是脑子有泡,这还不如原味的好喝。
漆瑭硬着头皮吞下去,她实在太饿了。喝完呸了两声,便去洗漱间里好好收拾了一通。
她完成了这么个大项目,必须得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大众面前,雄赳赳地推开工作室大门,迎接属于她的鲜花和掌声!然后再给老头去信一封,让他也跟着面上有光……
整理好后,她昂首挺胸得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慢悠悠推开了房门。
然而没有掌声也没有鲜花。
——当然没有了!军队里哪来的这种东西,这都是战争结束后留给幸存者的慰问!
但她没想到,她会看见冷冰冰的信箱仪。
老漆头死了。
据说他是在维修轨道站时触电身亡,被发现时已经没救了。消息传不进军队,硬是晚了七天。消息抵达,漆瑭反而正埋首工作间,直到今天她推开房门。
相熟的工友忙碌中看到她,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节哀。”
人群来来往往,每个人都很忙碌,没有人注意到她。
与她对接的运输兵也只是说:“哦!修好了,你自己?厉害,明天启用哈,你知道的,今天前线吃紧,大家都太忙碌了。”
祸不单行,入夜,警笛声长鸣营地,有虫族偷袭。
人心惶惶,传言虫族大军有内应,得以长驱直入,大后方也要不保了。
工友说:“倒霉催的,还想多活几年呢艹!早知道我注定英年早逝,就去前线当兵了,好歹联邦币发的多,总比现在过得潇洒!累死累活的,存款还没舍得花,人就要挂了!”
另一人说:“紧张着呢,你别逗我笑。”
工友拐了拐漆瑭,问道:“喂,你怎么不讲话?累傻了?你说他们要怎么安排咱们,有没有人能来保护一下脆弱的战五渣维修师啊。”
漆瑭扭头盯着他,那双向来温和明媚的眼睛此时一片幽黑。
工友吞了口唾沫,惴惴不安道:“你,你怎么了?真累傻了?”
另一人拍拍他的肩,低语道:“她爷逝世了,你别逗她了,长点心眼吧。”
这一刻,漆瑭的心里突然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戾气,将她伪装了十年的温和表象撕个粉碎。
有什么必要继续装好人呢?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普世意义上的好人。
当初不过是为了让老漆头收养孤苦无依的她,才学着乖巧、懂事、纯洁、天真,后来继续伪装也只是为了别人口中的赞美、喜爱。
因为她发现,当她不去思考他人“好意”的真假时,那些赞美和喜爱竟然诡异地滋润着她贫瘠缺爱的心灵。她开始享受这种“被他人喜爱”的感觉,于是面具越来越多。
她恍然惊觉,自己竟然有些不认得自己了。
当年那个垃圾星小霸王,敢于游戏禁湖、单挑群童的她,早就不知道被丢在哪个角落里了。
现在老漆头死了,她像是猛地被谁抽醒了似的,从掩耳盗铃式构建的虚假现实里惊醒。她忽然觉得过去许多年做的许多事,都特别特别没有意义。
于是她翻身进了那台机甲,一跃而起,颇有几分神挡杀神的气势。
所幸那天没什么不长眼色的工友跳出来阻拦,否则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犯下弥天大祸,把自己送进军事法庭。
那台机甲手下的亡魂,只有上百只恶心的虫族。
杀、杀、杀……
虫尸粉碎,遍地狼藉。生死攸关,血脉偾张,紧张之下大脑反而愈发清醒,那刺激的滋味真令人感到痛快。
她想,原来我竟是这样疯狂的一个人,原来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了我自己。